“你妻子的尸體在溫德爾殯儀館,那兒正在舉行追悼儀式。”德林沃德說,“午飯后,他們會把她送到墓地下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廁所的時候,我打電話過去問的。你知道溫德爾殯儀館在哪兒嗎?”
阿修點頭說知道。雪花在他們前面飄舞飛旋。
“我們從這里進去。”阿修指路說。車子駛下州際公路,經過一串汽車旅館,開進鎮子的北部。
三年過去了。這里多了許多指示燈和不熟悉的商店。開到筋肉健身房時,阿修叫德林沃德減慢車速。“家人亡故,現已關閉。”門上掛著手寫的牌子。
行駛在鎮子主干道上,他們經過一家新的紋身店和軍隊征兵中心,然后是漢堡王快餐店,奧爾森的藥店——這一家是熟悉的老店鋪,沒有改變——最后來到迎面是黃色磚墻的溫德爾殯儀館。櫥窗上的霓虹燈寫著:安息室。櫥窗里堆著沒有雕刻的墓碑石。
德林沃德在停車場停下車子。
“想讓我也進去嗎?”他問。
“不必了。”
“很好。”他又是咧嘴一笑,但沒什么笑意,“你進去告別,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我在汽車旅館給我們倆開好房間,你辦完事就回來找我。”
阿修鉆出汽車,看著它駛走,這才走進去。燈光昏暗的走廊里彌漫著鮮花和家具油漆的味道,還有一點淡淡的甲醛氣味。走廊的盡頭就是禮拜堂。
阿修意識到他正緊緊攥住那枚金幣,控制不住地在掌心中一次又一次轉動金幣。金幣沉甸甸的質感讓他覺得安心。
走廊盡頭那道門上的字條寫著他妻子的名字。他走進禮拜堂。禮拜堂內的人阿修大都認識:勞拉的同事們,還有她的朋友們。
他們全都認識他,從他們臉上看得出來。但沒有一個人沖他微笑,或者和他打招呼。
房間另一頭有一個小小的臺子,上面擺著一具漆成奶油色的棺材,周圍環繞著鮮花:猩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還有深紫色的花朵。他向前走了一步,可以從他站地方看見勞拉的尸體。他不想再向前走了,可也不敢掉頭走開。
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估計是在這家殯儀館工作的——走過來問:“先生,請問您可否在吊唁紀念冊上簽名?”他指給他看在小誦經臺上攤開的一本皮面冊子。
他寫下“阿修”,在名字下面簽上日期,然后又緩緩地在下面寫下兩人之間的昵稱。他放下筆,向房間對面人們待著的地方走過去。那具棺材,還有奶油色棺材里面的尸體,不再是勞拉本人了。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從門口進來,站在那里猶豫了一陣。她的頭發是金銅色的,衣服看起來很昂貴的樣子,黑色的,是寡婦的喪服。阿修和她很熟。她是奧黛麗,羅比的妻子。
奧黛麗拿著一小束用銀色箔紙包裹著的紫羅蘭。那是小孩子在六月里喜歡買的東西,阿修心想,但這個季節,紫羅蘭很少見。
她穿過房間,走到勞拉的棺材旁。阿修跟在她后面。
勞拉躺在那里,眼睛安詳地閉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她穿著一件式樣很保守的藍色套裙,那件衣服他不記得曾經見過。她長長的棕色秀發攏在腦后,沒有擋住眼睛。這是他的勞拉,但又不是。他發覺她安睡的姿勢很不自然,勞拉平時睡覺總是很放松的。
奧黛麗把那一小束夏季紫羅蘭放在勞拉胸前。她嘴巴動了一陣,突然沖勞拉臉上重重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勞拉臉頰上,順著臉頰流到耳朵旁。
奧黛麗向門口走去。阿修匆忙追上她。
“奧黛麗?”他叫住她。
“阿修?你逃出來了?還是他們把你放出來的?”
他心想,她是不是吃了鎮定劑。她的聲音顯得飄渺遙遠。
“昨天出獄的,現在我是自由人了。”阿修說,“見鬼,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下來。“你是說紫羅蘭?那是她最喜歡的花。還是小女孩時,我們倆常常一起去采紫羅蘭。”
“不是紫羅蘭的事。”
“哦,那個呀。”她說著,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唾沫星。“我還以為人人都明白呢。”
“我就不明白,奧黛麗。”
“沒人告訴過你嗎,阿修?”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感情,“你妻子死的時候,嘴里還含著我丈夫的**呢,阿修。”
他回到殯儀館禮拜堂內。有人已經把唾沫擦掉了。
阿修在漢堡王吃的午飯,午飯后就是葬禮。勞拉奶油色的棺材被埋在鎮子邊上一個非教徒的小型墓地里。墓地沒有圍墻,山坡草地上排滿黑色花崗巖和白色大理石的墓碑。
他和勞拉的媽媽一起坐溫德爾殯儀館的靈車去墓地。馬克卡貝太太似乎覺得勞拉的死都是阿修的過錯。“如果你規規矩矩待在家里,”她忿忿地說,“這種不幸就不會發生了。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嫁給你。我勸告過她,不止一次。可孩子們總是不肯聽父母的話,是不是?”她停下來,湊近了仔細看看阿修的臉。“你又打架了?”
“是。”他老實說。
“野蠻人。”她氣呼呼地說,閉上嘴巴不再理睬他。她高昂著腦袋,挺著下巴,眼睛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阿修感到奇怪的是,舉行葬禮時奧黛麗也來了,站在人群外面。簡短的儀式一結束,棺材就被放進冰冷的墓穴里。人們散開回家去了。
阿修沒有離開。他雙手插在口袋中,站在那里,凝視著地面上沉陷下去的那個黑暗的墓穴,渾身顫抖著。
頭頂的天空是鐵灰色的,像鏡面一樣平滑。雪還在下,形狀不規則的雪花翻翻滾滾,像鬼影一樣落下來。
他還有些話想對勞拉說。他靜靜等待著,等待自己想起到底要說些什么。周圍漸漸黑了下來。阿修的腳開始凍麻木了,雙手和臉也凍得發痛。他把手深深插進口袋里取暖,手指抓住那枚金幣。
他突然走到墓穴前。
“這個送給你。”他輕聲說。
棺材上蓋著幾鏟泥土,但墓穴還遠遠沒被填滿。他把金幣丟進墓穴和勞拉作伴,又往里面推進更多泥土,蓋住金幣,免得貪婪的掘墓人偷走。他拍掉手上的泥土,喃喃說道:“晚安,勞拉。”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對不起。”他把臉轉向鎮上有燈光的地方,向鎮子走去。
他要住的汽車旅館距離這里大概兩英里,但在監獄度過三年之后,他喜歡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什么都不想,永遠這樣走下去。他可以一直朝北,走到蘇格蘭的丘陵地帶,或者朝東,走到法國,甚至更遠的地方。他可以走到中東的阿富汗,聽說很多對生活不滿英國人都待在那里,以雇傭兵的身份。
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車窗搖了下來。
“想搭車嗎,阿修?”奧黛麗問。
“不,不想坐你的車。”阿修拒絕說。
他繼續向前走,奧黛麗在他身邊,以時速3英里的速度慢慢跟著他。雪花在車前燈的燈光下飛舞。
“我還以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奧黛麗說,“我們每天都聊天。只要羅比和我吵架,她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們倆會去奇齊酒吧喝上一杯瑪格麗特,一起痛罵男人都是人渣。可是,與此同時,她卻背著我和我丈夫偷情。”
“請走開,奧黛麗。”
“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有絕對的理由那樣對待她。”
他什么都沒說。
“喂!”她叫起來,“喂!我在和你說話呢。”
阿修轉身看著她。“你想讓我告訴你你向勞拉的尸體吐唾沫是正確的嗎?你想讓我告訴你那么做沒有傷害我嗎?或者,你說的故事可以讓我不再思念她,轉而懷恨她?永遠不會,奧黛麗。”
她在他身邊又開車跟了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后她問:“在監獄里過得怎么樣,阿修?”
“很好。”阿修說,“回家的感覺更好。”
她踩下油門,發動機轟鳴起來,車子飛快地離開了。
車子燈光遠去,周圍全黑了。天空中最后一點微光也漸漸消失在夜色中。阿修期望繼續走下去能讓冰冷的雙手和雙腳暖和起來,可惜沒有奏效。
還在監獄里的時候,洛基有一次說,監獄醫院后面的小墓地像個骷髏果園。這個說法在阿修的腦子里扎下根。結果那一晚他做了個夢,夢見月光下的一個骷髏果園。果園里長著白骨樹,樹的枝葉末端就是骷髏的手臂,白骨樹的樹根深深插入墳墓。在他夢中,骷髏果園里的樹上還結著果實,但夢中那些果實似乎有什么讓人感覺不妥的地方。可當他醒來時,卻完全不記得樹上到底長著什么古怪的果子,還有他為什么覺得那些果子讓人惡心。
幾輛車子從身邊經過。阿修希望有人能搭他一程。他突然被什么東西絆倒了,黑暗中他看不清,結果手腳攤開地倒在公路邊的溝渠里,右手插到幾寸深的冰冷泥濘中。他慢慢爬起來,在褲子上抹掉手上的濕泥,有些笨拙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這才發現有人站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口鼻就被什么濕漉漉的東西堵住了。緊接著,他聞到了刺鼻的硫磺味。
這次倒下時,溝渠里似乎既溫暖又舒服。
阿修的太陽穴仿佛被人狠狠壓進他的頭骨里,疼得要死,雙手被皮帶之類的東西綁在身后。他在一輛車里,坐在車內地面鋪的皮墊子上。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視力的景深感出了問題,然后才明白過來,他面前的座椅確實距離他很遠。
有人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但他無法回頭看他們。
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坐在這部加長豪華轎車另一頭的座位上,從車廂酒水柜里拿出一瓶紅酒,打開蓋子。他穿著一件超長的黑色外套,料子似乎是某種絲綢。他臉頰的一側長滿青春痘,年齡看上去不過十幾歲。看到阿修醒來,他得意地笑了。
“你好,阿修。”他說,“別跟我搗蛋。”
“好的,”阿修說,“我不會。可以讓我在旅館下車嗎?就在快到公路的地方。”
“揍他。”那小子命令阿修左邊的人。一拳狠狠地打在阿修腹部,痛得他停止了呼吸,整個人蜷成一團。好久之后,他才慢慢伸直腰。
“我說過別跟我搗蛋。搗蛋就是這個下場!看起來你對于自己現在的處境一點都了解,你知道和你一起的那個老頭是誰嗎?他是很危險人物,如果不算另外一個瘋子的話,他幾乎可以算最危險的人物----蓋特勒·德林沃德----天哪,我剛才說出了一個巫師的名字----”
阿修完全沒有聽懂有些神經質的青年說的話,但是他意識到一件事情,自己的雇主已經給自己安排下了第一個工作---戰斗。
“哦,你看起來一點都緊張,對了,我忘記了,你一直生活在麻瓜當中,對于這些事情一點都不了解---好吧,我們說點現實的事情,你能聽懂的,不然我一個人唱獨角戲,太沒有意思了---你得明白,你現在落在我手里了,我不用干掉你,或許我可以讓我的手下捏碎你那該死的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人體一共有206塊骨頭。所以,別跟我搗蛋。”
“嗯....”阿修再次意識到他現在的工作很危險,而且他真的沒有聽懂,他再猶豫,是否要開口詢問。
車廂的頂燈從紫色轉為藍色,又轉為綠色和黃色。
“你為蓋特勒·德林沃德工作?”年輕小子問。
“是的。”阿修回答。
“這混蛋到底在找什么?我是說,他在這里做什么?他一定有個計劃,他到底想怎么玩?”
“我今天早晨才開始為德林沃德先生工作,”阿修說,“只是個當差跑腿的。”
“你是說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確實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敞開衣服,從里面的夾袋掏出一個銀制香煙盒,打開,拿出一枝香煙遞給阿修。“我發現麻瓜世界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比如這種香煙,比起我在巫師世界抽到那種,味道好多了,你抽煙嗎?”
阿修本想要求先解開他的手,最后還是決定別提什么要求。“謝謝,我不抽煙。”他說。
香煙顯然是手工卷制的,男孩用一只表面粗糙的黑色打火機點燃香煙。煙味聞起來有點像波爾圖葡萄酒,帶著一種甜膩的味道。
男孩深深吸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讓煙慢慢從嘴里冒出來,再從鼻孔吸回肺里。阿修猜他一定在家里對著鏡子練習了好久,然后才在眾人面前表演。“敢對我撒謊的話,”男孩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我一定干掉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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