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一口井，黑洞洞地望不到底，井底卻似傳來熟悉話聲。一直叫著自己的名字，她心里好奇，又有些擔心，便趴到了井欄邊，正待發聲叫喊，突然腰上一緊，耳根一寒，有人低低吹了口氣：≈qut;老婆大人。≈qut;

    ≈qut;你找我么？≈qut;好耳熟的嗓音，和井里的話聲一模一樣，卻多了點輕挑語氣，聽來便覺得有些陌生。她呆呆轉頭，見到一名中年男子，笑瞇瞇地打量自己，好像連長相也有些陌生了。她心里微微害怕，手指漆黑深井，低聲道：≈qut;井里有聲音……你聽……你快聽……≈qut;

    男人側耳傾聽半晌，隨即付之一笑：≈qut;你聽錯了，井里什么都沒有。≈qut;

    ≈qut;真的有！真的有！≈qut;她固執起來，又跳又叫：≈qut;我真的聽到了！≈qut;男人瞇眼搖頭：≈qut;別這樣，為了一家老，你以后別來這兒了，真的……≈qut;沒什么威脅口吻，他只是誠摯規勸：≈qut;我擔保里頭什么都沒有……便算真有什么……≈qut;

    ≈qut;也都讓我解決啰……≈qut;男人狡黠一笑，胸有成竹，聽入耳里卻似響起了晴天霹靂。

    她寒毛直豎，連連倒退，猛地凄厲大哭起來：≈qut;觀——管！觀——管！快來啊！快來救娘啊！≈qut;

    正哭叫間，突然肩頭輕輕落下手掌，耳邊傳來低沈的嗓音，道：≈qut;母親大人……≈qut;

    ≈qut;你找我么？≈qut;平靜的話，帶了一股無上撫慰之力，足以鎮魂安神。她松了口氣，轉頭來望，果然見到了那張高潔臉龐，她指著水井，噎噎啜泣：≈qut;井里有聲音，你聽、你快來聽……≈qut;

    正要依偎懷中，訴恐懼之情，長子卻聽也不聽，徑道：≈qut;您聽錯了，井里什么都沒有。≈qut;

    ≈qut;真的有！真的有！≈qut;她又生起氣來了，又哭又鬧：≈qut;娘真的聽到了！≈qut;

    ≈qut;別這樣。≈qut;眼前的長子面容平靜，沈聲道：≈qut;為了一家老，您以后別來這兒了。≈qut;

    有些熟悉的話語，好似在哪兒聽過，她張大了嘴，呆呆望著親生兒子，聽他低沈囑咐：≈qut;真的，我擔保，里頭什么都沒有……≈qut;

    ≈qut;便算真有什么……≈qut;長子仰起頭來，眺望天際，輕輕呼了口氣：≈qut;也都讓我解決了……≈qut;

    她張大了嘴，淚水從眼角滿溢出來，驀地從喉嚨里尖叫了起來：≈qut;紹——奇——≈qut;≈qut;紹奇！紹奇！快來救娘啊！紹——奇——≈qut;啊呀一聲慘呼，老蔡在床邊打盹，卻已痛醒過來，他低頭驚看，卻見床上的老夫人又哭又喊，死抓著自己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插入肉里，已然滲出血來。

    一樣的元宵夜，可以是地獄，也可以是天堂。端看身處何地，心境如何。一片慌亂中，夫人聲如泣血，高喊救星的名字：≈qut;紹奇！紹奇！娘要死掉了！快來啊！紹奇！紹奇！≈qut;

    婢女們慌忙搶上，喊道：≈qut;老夫人！你醒醒啊！老夫人！≈qut;手忙腳亂間，藥罐開啟，便朝老夫人鼻下去擦，她卻不知從哪生出的氣力，尖叫道：≈qut;紹——奇！≈qut;當瑯一聲，藥罐摔在地下，打了個粉碎，幾名婢女驚惶不已，沒了主意。老蔡痛得額頭冒汗，喊道：≈qut;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找少奶奶來！快啊！≈qut;

    三十年了，楊府老的老、死的死，從當年楊遠大人金榜題名起算，老蔡一路看著大少爺變成大老爺，少爺成了自己口中的≈qut;二老爺≈qut;，府里唯一不變的，只有老夫人的哮喘癥。

    每逢春秋之際，心情一旦起了波折，病情便要發作，守在榻旁的家人也得跟著受苦，大老爺、大少爺、乃至于今日的二老爺，莫不飽受折騰。

    正嘆息間，長廊彼端響起腳步聲，管家急忙轉過頭去，大喜道：≈qut;夫人！≈qut;

    救星來了，她也是一位≈qut;楊夫人≈qut;，不過她娘家姓顧，她便是方今楊府大少奶奶，顧倩兮。也多虧了她，楊家老才多了口喘息機會，沒教老夫人逼瘋。

    顧倩兮行入房來，二話不，立時坐上床沿，握住婆婆的手，道：≈qut;娘，坐起身來。≈qut;

    ≈qut;走開！我只要紹奇！紹——奇——≈qut;老夫人哮喘病發，手腳氣力卻大得嚇人，只是拼死掙扎，顧倩兮附到枕邊，悄聲低語：≈qut;娘，紹奇和朋友約了看燈，今夜不會回來。≈qut;

    ≈qut;不管！不管！≈qut;老夫人大哭道：≈qut;你們快把他找來！快！快！≈qut;她放開了管家，改抓起媳婦的手，指甲縮緊，刮出了五道血痕。顧倩兮俏臉慘白，玉臂已是鮮血淋漓，她忍住了痛，道：≈qut;都過來，替我按住她。≈qut;

    婢女們暗暗害怕，不敢近前，顧倩兮沈下了臉：≈qut;抓牢她，有事我來擔。≈qut;

    顧倩兮是兵部尚書之女，言語自有威儀，管家忙搶上前來，與婢女們一同壓住手腳。

    ≈qut;紹奇！紹奇！你看到了么？娘要死掉了！死掉了！≈qut;老夫人大喊大叫，掙扎欲起，顧倩兮卻緊按著她不放，隨即從婢女手中接過膏藥，吩咐老蔡：≈qut;閉上眼。≈qut;解開老夫人的衣襟，讓她露出雙乳，沾抹膏藥，朝乳間、腋下等處揉擦，讓冰涼的藥力透了進去。

    ≈qut;紹奇……紹……奇……≈qut;慢慢的，只見老夫人流下了淚水，低聲啜泣：≈qut;娘要死掉了……≈qut;

    良久良久，老夫人閉上了眼，話聲漸微，幾不可聞，掐在媳婦肉里的手指卻也松開了。

    眼看老夫人睡了，兩旁婢女這才急急搶上，疼惜道：≈qut;少奶奶，您流血了。≈qut;

    管家狠瞪一眼，罵道：≈qut;承蒙提醒啊！≈qut;還待訓人，顧倩兮卻已豎指唇邊，示意噤聲。

    約莫一盞茶時分，哮喘聲終于止息，代以平穩呼吸，老太太終于安穩入夢鄉了，顧倩兮替她攏了攏被，便朝老蔡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門。

    時在五更天，天色微明，管家歉然道：≈qut;夫人，您……您的手臂……≈qut;

    顧倩兮道：≈qut;我沒事。倒是娘好端端的，為何又喘了起來？≈qut;管家苦笑道：≈qut;誰曉得？昨晚她打紅螺寺回來，便嚷著胸口悶，要我守在床邊，果然睡不到幾個時辰，便又發起病來……≈qut;

    顧倩兮沈吟道：≈qut;她昨晚可是受了什么驚嚇？≈qut;管家喃喃地道：≈qut;這……這就不曉得了……≈qut;

    楊家上下都明白，老夫人的病情起起伏伏、時好時壞，群醫會診多次，卻是藥石罔然。

    長子幾次要為她扎針，她卻掙扎哭喊，死也不肯讓兒子近她的身。

    顧倩兮靜默半晌，道：≈qut;老爺現在何處？≈qut;老蔡陪笑道：≈qut;他……他昨晚回來過一趟，不過后來又……又出門去了……≈qut;顧倩兮道：≈qut;別這些。他現在何處？≈qut;

    老蔡低聲道：≈qut;老爺去了紅螺寺，出門前交代過我，他中午會回來吃飯。≈qut;

    楊家是官宦人家，大老爺更是五輔大學士，一年到頭難得在家。眼看顧倩兮不言不語，也不知心里喜怒如何，老蔡陪笑幾聲，便又顧左右而言它：≈qut;夫人，昨晚侍衛來報，在夫人房里見了一位姑娘，那是誰啊？≈qut;顧倩兮道：≈qut;那是瓊姐，我的朋友。≈qut;老蔡茫然道：≈qut;瓊姐？這……這不是和國丈同姓么？≈qut;正想多問幾句，突然遠方傳來聲響。

    ≈qut;嗚——嗚……嗚嗚……≈qut;顧倩兮秀眉微蹙，管家也是一臉迷愕，只覺聲音自西方而來，隱隱約約，若有似無，忙道：≈qut;這……這是嗩吶聲？≈qut;

    大清早的，不知哪戶缺德人家做法事，竟然吹起了嗩吶，但聽聲響由低而高，漸漸尖銳刺耳，發驚人，房里婢女便又嚷了起來：≈qut;少奶奶！老夫人又醒了！你快進來啊！≈qut;

    ≈qut;嗚——嗚……嗚——嗚……≈qut;嗩吶雖，聲腔卻大，耳聽聲響益發尖銳，就怕吵不醒百姓。老蔡怒罵道：≈qut;他娘的混蛋！大出喪了是嗎？≈qut;正要操爛人家的祖宗，卻見顧倩兮瞪著自己，忙捂上了嘴，歉然賠笑。

    行將黎明，顧倩兮想來也累了，當下提起一只鈴鐺，左右搖了搖，那鈴鐺甚是奇異，搖晃間并無清脆鈴聲，只聞嗡嗡鳴響，甚是低微。

    搖不數回，廊廡間便轉出了一人，躬身道：≈qut;卑職在此，謹聽夫人差遣。≈qut;

    來人身穿皂衣官袍，正是楊府侍衛，顧倩兮微微頷首，道：≈qut;外頭聲響自何而來？≈qut;

    那侍衛躬身道：≈qut;回夫人的話，嗩吶聲出于西郊。≈qut;

    京城官衙盡在城東，時有官員座轎出巡，少不了吹吹打打。只是來奇怪，這西郊卻是羊市大街，賣著羊肉吃食，怎么也吹響了嗩吶？管家罵道：≈qut;到底搞什么，非得大清早的擾人清夢？你快持二爺的符牌過去，要這幫混蛋噤聲！≈qut;

    那侍衛咳了一聲，卻把眼光望向少奶奶，顧倩兮是明理的人，便道：≈qut;你已去瞧過了？≈qut;

    那侍衛躬身垂手：≈qut;是，下官半個時辰前已率人前去查問，只是對方公務在身，我也勸不動。≈qut;蔡管家大聲道：≈qut;勸不動？好一群兔崽子，連兵部郎中也不放眼里啦？你拿大老爺的符印去，瞧他們買不買帳？≈qut;那侍衛不言不動，并不搭腔。蔡管家愕然道：≈qut;怎么？連五輔大人也不睬了，這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qut;話還在口，忽覺腳下隱隱震動，窗架亦隨之輕輕晃響。

    轟咚隆咚……轟咚隆咚……嗩吶遠去，遠方改起淡淡鼓聲，聲響雖微，反比嗩吶更讓人動魄驚心。老蔡駭然道：≈qut;這……這到底是……≈qut;還待要問，猛聽西郊傳來轟然巨響，數萬人齊聲吶喊：≈qut;正——統——軍……≈qut;

    ≈qut;正統軍？≈qut;顧倩兮微微一凜，老蔡也是瞠目駭然：≈qut;什么？正統軍進城了？≈qut;那侍衛道：≈qut;是，帶隊校尉是演軍，須得兩個時辰方能完事。請城內百姓多多包涵。≈qut;

    聽得兵馬于城郊演軍，顧倩兮立時行入花圃，朝西方天際眺望。老蔡擦著冷汗，道：≈qut;夫人，……少爺人呢？≈qut;顧倩兮道：≈qut;他夜游去了。我準他的。≈qut;

    元宵夜里不大平靜，老爺、二爺、少爺出門了，只留了顧倩兮一人當家。老蔡心里有些犯怕，便道：≈qut;沒事，快完了，快完了。≈qut;著，卻見少奶奶回首而來，朝自己凝視良久，老蔡咦了一聲，不知自己錯了什么，還待問明白，少奶奶卻已步進房中，輕輕掩上了門。

    房門闔上，喊聲恰也止息下來，城內城外寧靜如常，老蔡心下大喜，贊道：≈qut;已經完啦！≈qut;正要找那侍衛話，人家卻是低頭咳嗽，轉身便走。老蔡≈qut;咦≈qut;了一聲，不知自己到底了什么，怎么人見人厭起來，滿心迷茫間，猶在那兒猜測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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