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熱、好熱……熱汗沿面頰滾滾而下，流進了胸口，溽濕了內衫。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浹背的時節。內衫緊貼皮肉，身子像給蒸熟了，汗水蒸發成煙，急于飄出，卻又給短袖葛衣擋了下來。

    烈日當空，火傘高張，打赤膊也不嫌過，可此際身上不只穿了短衣，還多加一件內衫，更外頭居然還有一件棉袍，總計內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內外三件。汗水在里頭悶煮，背后冒出紅痱子，奇癢難忍，偏又搔抓不得。因為內外三層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馬甲，馬甲之外，還有一層重重的大鐵衣。

    鐵衣精鋼所制，少十來斤，太陽一曬，既悶且燙又重，路旁明明有樹蔭可供乘涼，這人卻視若無睹，看他低著頭，嘴角含笑，彷佛能頭頂驕陽、站立不動，便是人生無上快事。

    大熱天的，瘋子便出門晃蕩了。看這人行徑詭異，樣貌也頗古怪，稱不上英俊，卻也談不上丑惡，陽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來歲，又像四十好幾，一張臉給烤得紅如火、焦如炭，眼白望來加倍明亮，極顯精神。

    正午時分，太陽毒烈，盡管滿身汗濕，瘋子卻一臉怡然，正享受間，突聽背后馬蹄聲大作，一匹快馬從后方奔馳而來，卷起了陣陣黃砂，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樣身穿鐵衣，面紅微焦，與那瘋子好生神似，宛如親兄弟一般。

    ≈qut;當當當當當……≈qut;快馬奔過，背后隨即響起鑼聲，瘋子微微嘆氣，知道又要動身了，他從腳邊拾起一只鐵盔，套到了頭上，隨后提起一只皮囊，細細數了數，但見囊里共計二十四發白羽箭，不消，這是只箭袋，依規矩須縛于大腿右方。

    箭袋提入手里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渾身上下就屬這玩意兒最輕了，看鐵甲十五斤，步戰軍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掛身后，刀箭弓三者合計，共達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后還負了一只大行囊，內裝二十斤糧，四只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縛腰上。

    ≈qut;嘸嗚……嘸嗚……≈qut;鑼聲大起，隨后又響起了嗩吶聲。吹鳴半晌，漸漸止息，大地一片荒靜，猛然間，響起了陣陣雷聲。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皮靴踏落，濺起飛灰泥沙，皮靴提起，后方又踩下一只皮靴，更后方還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只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樣，人人面孔焦火，眼白發亮、肩膀寬而手腳大，不消，這幫人其實不是瘋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戰士。

    陽光曬上，光芒刺眼，臉上的汗水結成了鹽晶，閃閃發光，望之如同寶石。戰士們身武裝，干糧飲水，弓箭軍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個兒用的自己拿，人人負重超過百斤。

    運氣不好的人，尚須扛長槍、舉狼蒺，運氣更差的，還得拖拉≈qut;洪武炮≈qut;，背拱腰彎，苦不堪言。

    不過這些活兒都不累，最累的活兒在前頭，那兒有樣東西，舉在手上，可以累垮一頭牛。

    細長長的木桿兒，杉木所制，長約三丈，十斤不到，然而雙手提舉時，卻似扛起千斤，因為桿頂懸了一樣物事，重如九州島巨鼎。

    轟轟……轟轟……狂風撲面而來，拂開木桿上的一面布巾，現出兩個字，左≈qut;日≈qut;、右≈qut;月≈qut;。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帶頭軍官揚鞭而起，呼喚滿場士卒的姓名：≈qut;正……統……軍！≈qut;

    ≈qut;嘸嗚……嘸嗚……≈qut;嗩吶聲中，場暴然答諾，場中兵卒不論出身，因這三字而得尊嚴。帶頭軍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qut;吾皇有令，軍挺進……西北三原城！≈qut;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qut;正統軍≈qut;出征了，兩萬兩千名兵卒開隊奔跑，煙塵飛起，聲勢驚人，四面大旗當前領隊，但見日月王纛招展于天，兩面帥旗相伴相隨，左是方今朝號，右為軍總號，其后才是一面火紅巨幟，標明了兵馬隸屬師號：≈qut;藏武四衛≈qut;。

    正統軍編制宏大，除≈qut;北關四鎮≈qut;外，就只有這只≈qut;藏武四衛≈qut;駐派邊疆，他們另有個通名，稱作≈qut;藏遠天高師≈qut;。此師下轄四衛，乃是朝廷派駐≈qut;烏斯藏≈qut;的精銳兵馬，上可及天頂孤峰，下可至深壑淵藪，體力遠過常人，是以個個都能負重百斤，即使行軍百里，也無人落隊喊苦。

    正統軍里有句話，稱作≈qut;生于藏武，死于北關≈qut;，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烏斯藏，待得三年之后，訓練精實，便能移防前線，≈qut;荊州≈qut;、≈qut;潼關≈qut;、≈qut;漢中≈qut;等地任君挑選，再過三年，若能平安歸來，便可移防北關，頤養天年，不必再去前線受苦。故稱：≈qut;生于藏武、死于北關≈qut;。

    正統建軍以來，≈qut;藏武四衛≈qut;始終為后備兵馬之用，從未開赴前線。只是眼下情勢有些不同，一個月前朝廷緊急傳書，將他們征調出藏，想來必有什么大事發生。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煙塵飛揚中，兩萬兵卒腳步齊整，一里又一里，一程過一程，一片奔馳震踏聲中，突聽前方傳來號令：≈qut;軍布陣！預備迎敵！≈qut;乍聞號令，眾兵卒立時向兩旁分開，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嚴陣以待間，前方一面旌旗現出，上書≈qut;汾州≈qut;。

    ≈qut;汾州大漠師！≈qut;眾兵卒齊聲歡呼，都知友軍搶先抵達了。

    ≈qut;汾州三衛≈qut;游走紫荊關一帶，人稱≈qut;汾州大漠師≈qut;，軍中兵卒多是蒙漢混血，指揮主將姓≈qut;虎≈qut;，名喚≈qut;虎大熾≈qut;，驍勇善戰，使一口三尖兩刃刀，騎一口雙峰怪駱駝，自稱是≈qut;太陽汗≈qut;后裔，平生最愛伍都督，次愛打架，三愛喝酒。

    眼看友軍在前，≈qut;藏武四衛≈qut;紛紛收起兵器，指揮使便也駕馬上前，喊道：≈qut;藏武師管帶熊杰在此，敢問虎將軍何在！≈qut;這藏武師指揮姓≈qut;熊≈qut;，單名一個≈qut;杰≈qut;字，二十五六年紀，平生最愛讀書，英俊挺拔，頗有文人之風。

    兩師荒漠交會，一是≈qut;藏武天高師≈qut;，一是≈qut;汾州大漠師≈qut;，只是熊杰連喊幾聲，友軍卻無動靜，當即縱馬向前，喊道：≈qut;虎將軍！我是熊杰！請你現身相會！≈qut;話聲甫畢，但聽沙地磨磨，對面陣中飛出一騎，來勢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懷好意。≈qut;藏武四衛≈qut;心下大驚，正待拉弓御敵，熊杰卻揮了揮手，喊道：≈qut;沒事！是自己人！≈qut;

    面前奔來一頭雙峰大駱駝，上頭坐了一名戎裝男子，披頭散發、狀似野人，不是≈qut;虎大熾≈qut;是誰？聽他提聲喊道：≈qut;熊老弟！是你么？≈qut;熊杰拍馬迎上，笑道：≈qut;虎大哥！闊別多年了！≈qut;

    雙騎靠到近處，虎大熾突然把手一揚，刀鋒暴起，竟已架到熊杰的頸上，熊杰心下震驚：≈qut;虎大哥，你……你這是……≈qut;

    ≈qut;藏武四衛≈qut;見主官被襲，不由分，數拔刀出鞘。≈qut;汾州三衛≈qut;發一聲喊，也是摯刀在手，雙方兵戎相見，宛如窩里反了。熊俊駭然不已，還不知該當如何，虎大熾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qut;熊老弟，別見怪啊，咱這是給你點教訓。≈qut;

    ≈qut;教訓？≈qut;熊杰心里有些不快了，沈聲道：≈qut;什么意思？≈qut;虎大熾淡淡地道：≈qut;下回見到友軍旗幟，千萬別莽撞。記得先遣使察看，驗過令牌再。否則要是撞上怒匪喬裝，你還有命在么？≈qut;熊杰啊了一聲，頓時醒悟過來，拱手道：≈qut;多謝虎大哥提點，熊杰受教了。≈qut;

    虎大熾道：≈qut;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后多學著點。≈qut;簇唇做哨，呼溜一聲，大駱駝立時屈膝坐下。熊杰見他下來了，自也不好失禮，便也跟著翻身下馬。

    這虎大熾是≈qut;汾州衛≈qut;總兵官，看他虬髯濃須，蒙漢雜血，形貌極為豪邁，真有幾分≈qut;太陽汗≈qut;的英風。那熊杰也不遑多讓，看他雖未蓄須，身高卻達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熾身旁，分毫不顯細弱。

    眼看兩名主帥言歸于好，≈qut;汾州三衛≈qut;便也收了刀，紛紛為友軍遞上水壺，≈qut;藏武四衛≈qut;卻是心有余悸，一來怕給老兵欺侮，二來初臨前線，滿心忐忑間，便只緊隨主帥身側，時時準備保駕。虎大熾曉得他們怕生，有意開個玩笑，當即向前一指，怒喊道：≈qut;看！怒王隊！≈qut;≈qut;什么！≈qut;藏武四衛震驚了，面面相覷間，一同抽出了家伙，吶喊道：≈qut;殺啊！≈qut;煙塵滾滾，眾兵卒沖上前去，準備拿性命來搏，虎大熾哈哈笑道：≈qut;傻子，跟你們鬧著玩的。≈qut;熊杰聞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熾的胡須，厲聲道：≈qut;兵兇戰危的！拿這個玩笑？不怕軍法究辦么？≈qut;虎大熾乃是胡人后裔，爽朗達觀，時時嬉戲胡鬧，只是軍法在前，管那胡人漢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顆腦袋可砍。聽得熊杰要報軍法了，自是慌了手腳，忙道：≈qut;別動氣、別動氣，前線戰事已經定下啦。≈qut;熊杰起疑道：≈qut;定下了？真的假的？≈qut;虎大熾忙道：≈qut;真的真的，五天前戰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膽，拿那廝的名字胡鬧？≈qut;熊杰心想不錯，便放開了虎須，道：≈qut;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qut;虎大熾道：≈qut;早接到了，他一會兒便到前線了。≈qut;眾兵卒喜形于色，齊聲喊道：≈qut;大都督要來視察么？≈qut;虎大熾笑道：≈qut;三羊鎮與他的老家相距不遠，大都督心懸故里，當然得來瞧瞧了。≈qut;熊杰點了點頭，自知伍大都督發跡于西涼，早年是公門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后又為了反對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qut;善穆侯≈qut;柳昂天，一生慷慨俠義，方有今日的偉大事業。正敬佩間，忽又想起一事：≈qut;等等，大都督親來前線，可有兵馬保駕？≈qut;虎大熾嘿嘿笑道：≈qut;放心，荊州師已經奉調北上啦。≈qut;聽得≈qut;荊州師≈qut;三字，熊杰大驚道：≈qut;什么？我哥也來了？≈qut;虎大熾哈哈大笑：≈qut;瞧你樂啦？你大哥一聽大都督離京，連夜便從荊州率軍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趕到你前頭啦。≈qut;正統軍里有大雙熊，大熊單名一個≈qut;俊≈qut;字，便是外號≈qut;荊州獅≈qut;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長子，派駐荊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將。至于≈qut;熊≈qut;，則是眼前這位熊杰，兄弟倆一在荊州，一在烏斯藏，來已有兩年不見，沒想今日托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眾人了一陣子話，便又上馬整隊，直朝前線而去。熊杰坐于馬上，眺望前方，道：≈qut;虎大哥，這回戰況很是慘烈，是么？≈qut;虎大熾訝道：≈qut;你怎么知道的？≈qut;熊杰道：≈qut;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師遠在天邊，卻讓朝廷調了出來，戰情若非十萬火急，何必找我們？≈qut;

    烏斯藏兵馬雖甚年輕，卻是能寫能，文武雙，極有潛力，向得伍定遠看重。虎大熾嘆道：≈qut;你對了，這個把月來打了個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殺，夜里襲寨，任誰都是沒吃沒睡。若非寧武、風武的主將都死了。朝廷也不會請你們出藏馳援。≈qut;

    眾部將吃了一驚，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開一步。虎大熾忙道：≈qut;放心放心，五天前諸師匯聚三羊鎮，賊匪挨不住猛攻，拂曉時便自行退去了。≈qut;熊杰沈吟道：≈qut;諸師匯聚？一共來了多少兵馬？≈qut;虎大熾道：≈qut;二十四萬。≈qut;眾人大驚道：≈qut;二十四萬？≈qut;

    虎大熾屈指來數：≈qut;此戰前后到了十二師、四十八衛，騎駱駝的是咱們『汾州大漠師』，騎馬的是漢中輕騎師，靠兩條腿的是『寧武衛』、『風武衛』……連你們藏武師算進去，合計是二十四萬兵馬沒錯。≈qut;

    眾人暗暗駭然，方知戰況慘烈，遠在想象之上。正話間，忽見路邊倒著一塊石碑，字跡黑臟臟的，難以辨識．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qut;三羊鎮≈qut;三字。

    熊杰低聲道：≈qut;虎大哥，這……這是界碑么？≈qut;虎大熾道：≈qut;沒錯．過了這塊石碑，就是前線了。≈qut;

    投入正統軍以來，眾將士還是首次開抵戰場，一時人人肅穆，四下自是鴉雀無聲。

    虎大熾當前帶路，眾人默默隨行，方入鎮內，便聞得一股腐敗惡臭，地下滿是尸首，看服色都是≈qut;留守軍≈qut;，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尸身卻是斷手殘肢、血肉模糊。再看蒼蠅飛舞，蛆蟲蠕動，饒那≈qut;藏武四衛≈qut;以勇士自居，仍不禁為之色變，不少人更是當眾嘔吐。

    凡事都有第一遭，當年虎大熾初至前線，乍見滿地死尸，直嚇得膝間發軟，連路也不會走了，此時見得新人的丑態，自無取笑之意。正嘆息間，幾名校尉迎面而來，喊道：≈qut;哪個是熊杰？≈qut;

    正統軍向來不拘節，尋人便似喊狗。熊杰卻是文武雙之人，把軍靴一并，躬身抱拳，沈聲道：≈qut;末將熊杰，敢問兩位是……≈qut;那人道：≈qut;咱是漢武衛的校尉，想向你借幾個僧兵來用。≈qut;

    熊杰皺眉道：≈qut;僧兵？≈qut;虎大熾湊頭過來，附耳道：≈qut;他們要做法事．≈qut;熊杰頓時醒悟，忙道：≈qut;僧兵沒有，藏兵倒是極多。你們要么？≈qut;那校尉道：≈qut;能念經就成。≈qut;

    藏人篤信佛法，打虔誠膜拜，人人都能誦經，不少人還隨身帶了佛圖≈qut;唐卡≈qut;，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杰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眾，便隨那兩名校尉而去。

    來到漢武營，只見眼前一座山，堆滿了尸首，地下布滿柴薪，已然等著火化。

    看這≈qut;漢武衛≈qut;是輕裝騎兵，一旦有了傷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馬亡，加之天氣炎熱，再不燒化尸首，立時便要鬧瘟疫，無怪急尋僧兵做法事。

    兩邊主帥相見敘禮，熊杰見他們死傷慘重，也不知該什么，只吩咐屬下上前，趕緊為亡靈超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來到了尸首前，自將唐卡翻開，隨即咿咿啊啊地頌起經來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問熊杰道：≈qut;佛祖來接引了么？≈qut;

    藏語深奧，誰也聽不懂他們在念些什么，熊杰當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聲便道：≈qut;再等會兒。≈qut;蚊蠅飛舞，嗡嗡擾響，漢武主帥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虎大熾低聲道：≈qut;別等了，趕緊放火吧。≈qut;

    幾名兵卒點燃了柴火，拋入尸堆中，霎時烈焰高漲，傳出了陣陣焦臭。

    一片誦經中，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戰士們的身軀即將裝入骨灰壇，讓戰友們背回故鄉。半年之后，他們的家人會領到一個骨灰壇子，此外還有五十兩銀子。

    縣官送些挽聯、父老們些好話，日后妻子改嫁、兒女改姓，至于這人是因何而戰、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杰熱淚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熾道：≈qut;弟兄們，一齊跪下。≈qut;滿場將士伏地拜倒，一齊向戰死弟兄道別。

    眼看熊杰哭了，虎大熾拉住了他，道：≈qut;走了，沒什么好看的，咱倆去歇歇。≈qut;

    兩人來到陰涼處坐下，虎大熾拍了拍熊杰，道：≈qut;老弟，打仗便是這樣，生死由命、愿賭服輸，沒啥好哭的。≈qut;提起水壺，咕嘟嘟地喝著，卻聽熊杰呆呆地道：≈qut;是啊，生死天定，不定下個就輪到我了。≈qut;虎大熾噗地一聲，滿口涼水都噴了出來，罵道：≈qut;放屁！≈qut;他提起手來，朝熊杰背后重重一拍，喝道：≈qut;撿點吉利的！你大哥就要來啦，還這般愁眉苦臉的？≈qut;

    熊杰接過水壺，灌下一大口，嘆道：≈qut;虎大哥，事情是怎么鬧出來的，你曉得么？≈qut;

    虎大熾罵道：≈qut;還不就是民變？≈qut;熊杰沈吟道：≈qut;民變？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馬，怎么鎮不住場面？≈qut;虎大熾悻悻地道：≈qut;留守軍，稻草兵，吃飯喝酒包打聽，你沒聽過么？≈qut;

    熊杰苦笑幾聲：≈qut;既然留守軍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點向咱們求援？≈qut;

    虎大熾嘆道：≈qut;你想得美哪。這些縣官是屁一樣的東西，每日里就只想***升官發財，巴結奉迎，遇上了事情，還不就是那八個字：『大事化、事化無』？你要他們把事情望上報，那不是搬石頭砸腳啦？≈qut;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qut;爭功諉過，七個老婆≈qut;，總之好官我自為之，百姓好自為之，老天下雨稱為水災，老天不雨稱作旱災，上天殘暴不仁，與官德政何關？至于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殺人，反正還有老天爺監督，何勞官代勞？

    熊杰情知如此，只能長嘆一聲，道：≈qut;后來呢？縣官不望上報，消息又是怎么傳出來的？≈qut;虎大熾道：≈qut;三原落陷當晚，災民包圍布政使衙門，見人就打，幾名西域商旅見狀不好，便逃去了漢中，『漢武三衛』這才驚覺大事不好，便連夜出兵馳援了。≈qut;

    ≈qut;漢武三衛≈qut;駐派漢中，乃是正統軍里的輕裝騎兵，兵行神速，最好野戰，熊杰精神一振，道：≈qut;這下大勢可要底定了，是吧？≈qut;虎大熾嘆道：≈qut;哪來這種事？你忘了么？怒蒼派了誰在漢中？≈qut;熊杰喃喃地道：≈qut;誰？≈qut;虎大熾嘆道：≈qut;鐵劍震天南。≈qut;

    熊杰大驚道：≈qut;鐵劍震天南？可就是拿鐵劍的那個老頭？≈qut;虎大熾道：≈qut;就是他，這李鐵衫是五虎上將之一，善于沖陣，我軍將領與之交鋒，往往一刀斃于馬下，最是厲害不過。『漢武三衛』見李老匪現身，不敢和他硬干，只能便就近向嘉峪關求援。誰知這么一來，又引來了一個魔頭。≈qut;熊杰忙道：≈qut;誰？≈qut;虎大熾道：≈qut;拿方天畫戟的那個。≈qut;

    二人話之間，熊杰的下屬慢慢聚集而來，都在聆聽話，熊杰駭然道：≈qut;西涼呂布？連他也來了？≈qut;虎大熾嘆道：≈qut;這韓毅有匹赤兔馬，日行千里，『寧武』、『風武』雙衛還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現身前線，殺得我軍大敗，眼看陜西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紙包不住火，終于發布了『正統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馬求援。我軍部接到消息，立時兵分兩路，一面召集關外兵馬，一面儌文前線，命『潼關六鎮』出征。≈qut;

    ≈qut;潼關六鎮≈qut;長駐西北前線，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正統軍中無出其右，熊俊大喜道：≈qut;這可好了，潼關六鎮來了，天下誰能抗手？≈qut;虎大熾罵道：≈qut;你傻啦？我都還沒登場，就這么打完啦？≈qut;熊杰愕然道：≈qut;怎么？怒蒼……怒蒼還有援軍么？≈qut;

    虎大熾嘆道：≈qut;多啰，東邊一個元老、北邊一個元帥，其它堂主彪將什么的、數也數不完，反正潼關六鎮出兵，怒蒼總寨也燃起了狼煙，動用了十萬大軍，咱們當然也不能示弱，這便調了『汾州大漠師』、『威州豹頭師』、『靈州黑甲師』，總之雙方兵馬打多，到得后來，咱們已無可用之兵，只能召你們新人出藏來啦……≈qut;

    熊杰默默點頭，這才想起怒匪有所謂≈qut;雙英三雄四招撫≈qut;，這東北兩大元帥一姓陸、一姓石，正是怒蒼初創時的兩大元老。想來≈qut;正統之令≈qut;發布，黑峰頂上便也燃起魔火，這里傾巢而出，那兒前仆后繼，不免打得哀鴻遍野、尸積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qut;虎將軍，事出必有因，到底這民變是怎么生出的？該不會是官兵強搶民女吧？≈qut;虎大熾惱道：≈qut;放你媽的屁！三羊鎮又窮又苦，人人黑癟癟的，哪來的美女好搶？你當官軍都是畜生么？≈qut;

    那兵微微一窘：≈qut;既是如此，百姓何故發怒？≈qut;虎大熾嘆道：≈qut;一籃花卷。≈qut;

    ≈qut;什么？一籃花卷？≈qut;眾將士錯愕不已，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虎大熾懶得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氣。

    眾人面面相覷，看這花卷乃是尋常面點，一竹籃也不過值得幾文錢，豈料朝廷先后調動≈qut;寧武≈qut;、≈qut;漢武≈qut;、≈qut;潼關六鎮≈qut;等兵馬，其后連烏斯藏的駐軍也奉召馳援，鬧得百師會戰，烽火連天，卻是為了區區一藍花卷？

    天干物躁，農作難收，什么怪事都生得出來。熊杰還想追問，虎大熾卻不肯多了，道：≈qut;反正亂事敉平，咱們總算奪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場。只是居民頗有死傷，不能不稍加安撫……≈qut;著，兵卒們便推上了兩輛大車，車上堆滿了熱騰騰的面食，是剛蒸出來的花卷。

    熊杰咦了一聲，道：≈qut;虎大哥，你這是要……≈qut;虎大熾道：≈qut;我要勞駕你的兵馬，前去慰問災民。≈qut;熊杰道：≈qut;虎大哥，非是弟推辭，只是我軍遠道而來，又是第一回上前線，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閃失，虎兄可否另請高明？≈qut;

    ≈qut;不行。≈qut;虎大熾神色鄭重：≈qut;各部兵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勞駕你們了。≈qut;

    熊杰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道理。看這場大戰好生慘烈，各路兵馬于三羊鎮激戰，必與當地居民有些誤會。若由虎大熾等人過去撫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請烏斯藏的兵馬代勞了。

    心念于此，熊杰也不好再推辭，便向虎大熾要了兩名斥候，引領軍開進鎮中。

    這≈qut;三羊鎮≈qut;與西涼城相距不遠，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鄉之誼，無怪要親來視察。只是此地委實窮困，過去有何歷史，出過什么名流，誰也不知，惟見一片殘垣斷壁，地下又是血跡、又是火燒，遠處更隱隱傳來哭泣聲，讓人心生茫然。

    熊杰沿路探看，四下房舍盡數倒塌，也不知還有什么活人。約莫行過半條街，眼前總算有一棟半倒房舍，屋里隱傳啜泣聲，熊杰心下惻然，忙探頭向內，只見一名老漢領著兒女，家老縮于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么親人。

    熊杰曉得這戶人家受災極重，也是怕驚嚇了他們，便先解落佩刀，取來竹籃，放了十來只花卷，這才走入破屋中，輕聲道：≈qut;老丈，末將奉朝廷之命，特來饋贈食糧。≈qut;

    那老漢低頭哽咽，身上微微發抖，并不應聲。熊杰柔聲道：≈qut;老丈，這不要錢的，您快收下吧。≈qut;他了幾句，那老漢仍是颼颼發抖，熊杰嘆了口氣，便將竹籃放于地下，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竹籃給提了起來，朝他背后扔來。

    ≈qut;滾！滾！≈qut;一名女子邊扔邊罵：≈qut;誰希罕你的東西！拿著你的臭花卷滾！快滾！快滾！≈qut;

    漫天花卷扔來，幾名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塊便砸。

    熊杰武功精強，挨了幾枚石子，無甚大礙。大批將官卻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qut;干什么？又想造反了？≈qut;聽得≈qut;造反≈qut;二字，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頭痛哭起來，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qut;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過來殺了我啊！≈qut;

    幾名軍官氣憤不過，正要上前理論，卻給熊杰攔住了，道：≈qut;夠了。≈qut;

    夠了，打得夠了。眾兵卒心下一凜，不約而同放開了刀柄。熊杰從地下拾起竹籃，悄悄擱在門邊，低聲道：≈qut;走吧。≈qut;

    眾人隨著熊俊離去，沿途望去，滿街屋舍倒的倒、燒的燒，家家都有哭聲，眾兵卒每逢災民，莫不上前贈糧致意。奈何親手奉出的花卷，卻無人愿意來接，甚且無人愿意開口話，唯獨望向他們的眼神，道盡了心中的一切。

    彷佛孤軍深入敵境，什么都不對勁了，過去≈qut;藏武師≈qut;常駐邊疆，與烏斯藏百姓公私來往，軍愛民、民敬軍，彼此甚是融洽。誰知下來了平地，反倒見了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眾將士垂頭喪氣，心情低迷，虎大熾的兩名屬下卻是習以為常了，便向熊杰道：≈qut;別理這些人，趕緊把花卷發一發，大都督快來視察了。≈qut;

    聽得大都督行將抵達，人人士氣為之一振。熊杰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來，哥哥熊俊也將率眾北上，兄弟倆多年不見，今晚必當熱鬧。便又振作起精神，等著把公事辦完。

    正走間，忽見一對母子跪在地下，撫著一具尸身啼哭，那尸體手中卻還緊握一柄刀，想來是個匪幫亂民，卻讓正統軍格殺了。

    眼看災民現身，眾軍官紛紛停步，只是想起適才所見的怨毒目光，心里竟然微感害怕，一時無人敢近身旁。虎大熾的部屬都是老將了，附耳便道：≈qut;熊將軍，這些是亂民遺孀，不必糟蹋食糧了。≈qut;熊杰躊躇沈吟，忽道：≈qut;不行。≈qut;兩名老卒皺眉道：≈qut;為何不行？≈qut;熊杰凝視那對母子，道：≈qut;亂民也是民。≈qut;

    亂民亦民，朝廷武人，絕不該是百姓之敵。他們既奉天子之命而來，奉的便是天理。

    便拼著給百姓毆打辱罵，也得按章論法，把事情辦完。

    悶了一整天，一事無成，熊杰暗下決心，無論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糧交到災民手中。

    他來到那對母子面前，心拿起了竹籃，還不及奉上，臉上便給吐了一口唾沫。熊杰微一咬牙，索性單膝跪倒，拜伏在地，朗聲道：≈qut;末將熊杰！特奉吾皇之命，前來發放食糧！請大嬸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務必收下！≈qut;

    那對母子聽得≈qut;大都督≈qut;三字，頓時放聲大哭，提起了竹竿，對熊杰又敲又打。眾下屬紛紛搶上前來，大聲道：≈qut;熊將軍！走了！這些人不識好歹，何必與他們啰唆！≈qut;

    身為武人，唾面自干，這在景泰朝聞所未聞，誰知卻降臨在≈qut;正統朝≈qut;、≈qut;正統軍≈qut;身上。熊杰猶不死心，他跪得極低，咬牙懇求：≈qut;大嬸，求您收下這些東西，末將是誠心的。≈qut;

    滿滿一藍花卷，盡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杰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惱、又是擔憂，就怕那對母子挨餓受苦，無可奈何間，只能大著膽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將花卷心送了過去。

    那女人在啜泣，一旦給熊杰拉住了手，頓時放聲尖叫起來，正拉扯間，忽聽部眾驚道：≈qut;將軍！快退開！≈qut;在眾人的駭然注視下，只見那女子凄厲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卷，隨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杰狠狠刺來。

    ≈qut;大嬸！別亂來！把刀松了！松了！≈qut;兩旁將官大驚大喊，刀鋒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難閃避，熊杰卻遲遲不肯反擊，只管緊閉雙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絕不會殺害自己。

    正統軍官，絕不該是百姓之敵。刀鋒發逼近，熊杰硬是低頭不動。兩旁軍官驚惶喝阻，那女人卻也不聽勸，噫噫哭喊中，刀鋒已近喉頸，眼看熊杰命在旦夕，虎大熾的部屬怒吼道：≈qut;還等什么？殺了！≈qut;

    斬！刀光一閃，那女人的哭聲從中斷絕，倒臥于地，鮮血從衣衫底下泊泊滲出，花卷掉落一地，都沾上了碧血。

    熊杰霍地抬頭，見了這幅景象，忍不住張大了嘴。他萬萬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殺死自己？更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執意送上一藍花卷，便害得那女人賠掉了性命，可他該怎么做呢？若連一籃花卷也送不出去，他還能干什么？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滿心自責間，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尸身，猛聽一聲大喊：≈qut;別碰我娘！≈qut;

    一道的身影撲了過來，伏在媽媽的尸身上，呱呱大哭。熊杰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聽一聲尖叫，那孩子竟從娘親手中取起鋼刀，眾人震驚駭然：≈qut;鬼！別碰那柄刀！≈qut;

    這家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后繼而來，眼見爹娘已死，那孩子幾近瘋狂，提刀便刺。眾將喝地一聲，拔刀立斬。熊杰驚惶萬分，立時轉身護住那孩子，厲聲道：≈qut;誰都不許動他！≈qut;

    話到口邊，身子忽然晃了晃，熊杰低頭下望，只見自己的馬甲滲出鮮血，胸口處透出了刀鋒。他吐出血來，緩緩轉頭過去，卻見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后，手持鋼刀，正自滿面怨毒地瞪視自己。

    兩旁官兵激動吶喊，都要殺死那孩子，熊杰喝地一聲，張臂攔住，隨即單膝跪倒，慢慢撿起了一只花卷，再次遞給那孩子。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熊杰什么念頭也沒了，此刻惟一的心愿，就是將這花卷送出去。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賞光。那孩子卻恨恨別開頭去，堅拒不接。熊杰也不知該怎么辦了，他瞧著手里的花卷，忽然放入自己的嘴里，自己吃了起來。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杰這樣想著，他嚼著自己帶來的花卷，發覺滋味居然不壞，他面露微笑，打算再來一口，陡然身子一個脫力，便已面觸塵埃。

    炎夏午后，馬蹄聲此起彼落，從山丘上望去，已能見到那面火紅大纛：≈qut;荊州三百師≈qut;。

    正統三年六月，最后的援軍抵達了，這只兵馬名為≈qut;三百師≈qut;，并非是荊州養了三百支師旅，而是這批勇士吃苦耐勞，能夠≈qut;負重百斤≈qut;、≈qut;夜行百里≈qut;，甚且≈qut;身經百戰≈qut;，故稱≈qut;三百師≈qut;。他們的主將姓熊，單名一個≈qut;俊≈qut;字，三年前正統建軍，第一個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都≈qut;窮文富武≈qut;，熊俊出身槍棒世家，生下來就有錢。然自從軍以來，他比誰都清苦。他每月奉餉不過八錢，比客棧跑堂還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為他就不是跑堂伙計，憑他的身手，別八錢銀子請不動他，便算八十兩、八百兩，他也不會放在眼里。

    如同正統軍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時曾經愛上鄰村一位姑娘，誰知她長得太漂亮了，便讓洞庭水盜擄走了。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闖入水寨，單槍匹馬殺死百名盜匪，其后學了武松的模樣，大剌剌地來到衙門自首。

    天下縣官都是一個樣，抓匪徒的領沒有，可別人若替他抓了賊，卻又不免觸罪犯法。

    那縣官見他腰懸人頭，渾身血污，自是嚇得魂飛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請來父老們定奪。父老們叫苦連天，就怕熊俊放火燒掉衙門，便急急向他了≈qut;周處除三害≈qut;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趕緊從軍報國，千萬別辜負一身好領。

    熊俊不是傻子，一聽話，立知用心。這幫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卻謀地爭產，陷害鄰人，比那幫盜匪還陰險幾分，誰不巴望他早些滾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養雞養鴨，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于是他興沖沖上門提親，可惜事與愿違，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給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會用刀子割下她的頭，便像武松對付潘金蓮那個樣。

    熊俊落下淚來，他沒法辯解什么，也不敢擔保自己絕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別父母，一個人背起行囊，帶著≈qut;荊州獅≈qut;的名號離開故鄉，正式投效了朝廷。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內心明白，這個天下太大了，他無法事事出頭。若想在有生之年做點大事，他必須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須得信奉公道、須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毀敗了，整個天下也就毀了。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從不愿投效廠衛，也不想入邊軍納涼，他自愿來到≈qut;正統軍≈qut;，成為伍定遠的部屬，他相信大都督是當代忠良，只要能護住他，便能為天下人留下一線生機。為此有人譏諷熊俊，他是朝廷鷹爪，也有人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釣譽。不論旁人如何譏諷，熊俊都無所謂。反正他心里明白，這世上總得有個傻瓜來報效國家，這個傻瓜就是他。倘使連他也動搖了，那整個天下就完了。

    天氣很熱，兩天前大軍由荊州開拔，將士們徹夜行軍，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開韁繩，正閉眼歇間，突聽遠方傳來陣陣嗩吶聲。

    ≈qut;嘸嗚——嗚嗚嗚嗚——≈qut;嗩吶聲間歇不定，當是≈qut;正統軍≈qut;的暗號無疑，想來友軍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戰之身，看也不看，便道：≈qut;軍散開，預備迎敵。≈qut;話聲未畢，前方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馳而來，喊道：≈qut;熊將軍！熊將軍！≈qut;熊俊厲聲道：≈qut;拉滿弦！≈qut;

    萬弩拉開，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閃耀中，大軍已然分散列陣。便在此時，快馬驟停，幾名兵卒翻身下馬，急急拋棄刀械，喊道：≈qut;熊將軍！我等是汾州三衛、虎大熾將軍手下將士！奉命來此迎接將軍！≈qut;熊俊哼了一聲，把眼色一使，幾名斥候縱馬上前，厲聲道：≈qut;繳驗令牌！≈qut;

    兵卒們不敢違抗，便將令牌心置于地下，隨即后退百尺，眾斥候則是如臨大敵，慢慢拾起，急急回陣。熊俊接過了令牌，拇指徑朝鐵牌下方一搓，觸到了暗記，當即道：≈qut;騎兵下馬。≈qut;

    嘩地一聲，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并下馬，聲勢驚人。熊俊淡淡又道：≈qut;后排箭手，護衛陣，余人隨我上前。≈qut;號令下達，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隨主帥徐徐向前。

    三年多來，≈qut;荊州師≈qut;不知遭遇過多少突襲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來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軍立陷重圍。是以熊俊一到前線，向來先斬后奏，寧可錯殺友軍，也不能讓部屬身陷重圍。

    熊俊提韁駕馬，一路來到友軍面前，那幾名兵卒始終雙手高舉，不敢言動。來到近處，熊俊也不下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臉上掃過，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qut;你是鄭老五吧？≈qut;那兵卒忙道：≈qut;將軍好記性，某正是姓鄭。≈qut;

    聽得來人身分無誤，眾將士略感寬心，紛紛放下了箭矢。熊俊沈聲道：≈qut;荊州師。≈qut;話聲一出，軍暴然答諾，聲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陣式復又齊整。

    ≈qut;荊州師≈qut;號令嚴明，無愧≈qut;三百師≈qut;之名，友軍兵卒看在眼里，卻也沒多什么，想來彼此都是正統軍，什么都習慣了。熊俊淡然道：≈qut;現下戰況如何了？≈qut;鄭老五道：≈qut;托將軍的福，戰事已然平息。≈qut;著送上一封文書，蓋了兵部的大印。

    見得兵部文書到來，熊俊稍感寬心了，又道：≈qut;大都督到了么？≈qut;鄭老五道：≈qut;尚未抵達。≈qut;

    熊俊松了口氣，看他整晚兼程趕路，總算比大都督搶先一步抵達，可稱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徹夜未眠，便從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葉，拋入嘴里，咀嚼提神，道：≈qut;現今鎮上多少駐軍？≈qut;鄭老五答道：≈qut;沿三原城數組百里，共計二十四萬。≈qut;

    眾軍官轉過頭來了，熊俊也是眉頭微皺，道：≈qut;搞什么？為何動用這許多兵馬？≈qut;

    鄭老五道：≈qut;此戰空前慘烈，怒蒼前后動用五員大將，韓、李、郝、陸、石，前仆后繼而來，雙方激戰月余，留守軍盡數戰死，我正統軍傷亡也達三萬以上。≈qut;

    熊俊瞇起了眼，慢慢嚼著茶梗子，道：≈qut;事情怎么鬧出來的？≈qut;鄭老五道：≈qut;一籃子花卷。≈qut;

    熊俊原低著頭，聽得此言，眼縫便又微微睜開，道：≈qut;死了幾萬人，就為這個？≈qut;

    鄭老五沒有話，只是目光向地，點了點頭。熊俊也不追問了，嚼了嚼茶葉，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qut;你們汾州衛呢？死了多少人？≈qut;鄭老五道：≈qut;我軍來得晚，損失不大，只戰死兩千名弟兄。≈qut;

    汾州大漠師不過兩萬兩千人，戰死兩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縫瞇得更緊了，道：≈qut;虎大熾呢？還活著么？≈qut;鄭老五道：≈qut;托將軍的福。我家將軍平安無恙。你一會兒便能見到他了。≈qut;

    熊俊大大松了口氣，冷冰冰的臉上露出笑容：≈qut;活著就好。虎大熾那廝還欠我幾百兩銀子，他要給打死了，我上哪兒收錢？≈qut;正話間，一匹龐然大物奔馳而來，卻是一頭雙峰怪駱駝，遠遠聽得叫喊聲：≈qut;來人可是荊州熊俊？≈qut;

    曹操，曹操就到，見了當年同袍，熊俊什么威嚴都沒了，自管哈哈大笑：≈qut;老虎！好久不見啦！≈qut;凡人昵稱≈qut;老黃≈qut;、≈qut;老李≈qut;，這≈qut;虎大熾≈qut;卻給稱做≈qut;老虎≈qut;，自是大大的神氣露臉。熊俊提鞭抽打馬臀，竟連一刻也等不得了，雙騎沖鋒靠近，主將同時翻身、同刻下馬，隨即摟抱到一塊兒，叫道：≈qut;老熊！≈qut;、≈qut;老虎！≈qut;

    二將相擁，熊俊喜不自勝，上下打量同袍，笑道：≈qut;看你氣色不壞嘛，讓我數數，一二三四，四肢都還留著。≈qut;正統軍都是男人，日常閑來無事，便愛胡八道，正等著虎大熾嘻嘻哈哈，什么≈qut;少的地方你沒瞧到≈qut;、≈qut;老子原有八只腳≈qut;，誰曉得這子今日卻似吃錯藥了，只嚅嚅嚙嚙，吭不出氣。熊俊哈哈笑道：≈qut;怎么啦？瞧你滿頭急汗的，老婆又跟誰跑啦？≈qut;

    正統軍身處前線，上從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親，這話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熾給作弄一陣，臉上卻殊無笑意，只低聲道：≈qut;先別鬧，我……我有件事跟你……≈qut;熊俊笑道：≈qut;瞧你陰陽怪氣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qut;

    ≈qut;藏武師……≈qut;虎大熾神情有些惶恐：≈qut;已經到了。≈qut;熊俊狂喜道：≈qut;藏武師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來了？快、快，他人在哪兒？≈qut;虎大熾低聲道：≈qut;他在營里。≈qut;熊俊喜孜孜地道：≈qut;今兒是什么黃道吉日？咱兄弟可有兩年沒見了，好，我先去安頓兵馬，一會兒再找他喝酒……≈qut;正要調度下屬，虎大熾卻拉住了他，道：≈qut;熊將軍，你得快些……≈qut;

    熊俊拂然道：≈qut;快什么？≈qut;虎大熾欲言又止，忽然彎下腰去，撐住了熊俊的胳肢窩。

    熊俊是軍中有名的硬漢，縱使身中十來箭，也不須旁人攙扶，拂然道：≈qut;老虎，你在鬧些什么？≈qut;他滿心不快，正要推開虎大熾，瞬息之間，心里忽有異感：≈qut;等等……你方才，藏武師已經到了……≈qut;虎大熾默默低頭，輕聲道：≈qut;大家都過來，保著熊將軍。≈qut;

    剎那之間，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聽他嗚地一聲，兩腿一軟，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時要倒，忙搶上前來，矮身撐住了他。

    ≈qut;讓讓！讓讓！前頭讓條路出來！≈qut;虎大熾一路背著同袍，拼命推開人潮，熊俊嘴唇微開，腦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熾的背上，聽著老友不住怒喊：≈qut;別看了！別擠在這兒！快讓開！快！≈qut;

    此情此景，正統軍許多人都經歷過，熊俊卻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將士紛紛回避，望著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不忍，因為人人都明白，這個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見自己奔進了營帳大門，踏上了營中地氈、見到了一座擔架，虎大熾撲了過去，拼命搖動一人的肩膀，大喊道：≈qut;熊！快起來！你哥哥來看你了！熊！熊！≈qut;正喊間，一名校尉俯身過來，附耳道：≈qut;別叫了。≈qut;

    虎大熾啊了一聲，苦笑道：≈qut;斷氣了？≈qut;那校尉輕輕地道：≈qut;剛走。≈qut;

    風吹營帳，轟颼颼地振響，場無人作聲，虎大熾、眾校尉，乃至于兵卒，人人都想些什么，卻也不知該些什么。

    正統軍就是這樣，即使生離死別，依然只能做啞巴。眼見熊俊趴在地下，把臉埋在地氈里，久久不作聲。眾校尉慢慢行上，低聲道：≈qut;熊將軍……請節哀……≈qut;熊俊深深吸了口氣，猛地雙臂俯撐，站了起來。虎大熾慌道：≈qut;老熊，你……≈qut;熊俊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了。打了幾年仗，他早就預想過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約定過，真有這么一天，他們兄第倆絕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淚。

    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緩緩行到擔架旁，蹲了下來，凝視弟弟，預備向他告別。

    兩年沒見，弟弟的面貌變得陌生了，他曬黑了許多，也比分手時結實不少，看得出來，他已經是一個≈qut;正統軍≈qut;了。

    萬籟俱寂間，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帶了幾分茫然、幾分疲憊。他當然知道弟弟已經死了，可他卻未曾流下一滴淚，甚且感不到悲傷，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這樣的心情。

    不出為什么，或許兄弟分別太久了，抑或看慣了生離死別，總之自己腦袋里想得是晚間的行軍、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著，竟與自己沒啥干系。

    先前的驚駭錯愕，在這一刻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為弟驕傲的心情。

    兩旁軍官見他一臉木然，低聲便問：≈qut;熊將軍，咱們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qut;熊俊道：≈qut;抬吧。≈qut;眾校尉行上前來，慢慢將熊杰的身子翻了過來，只見他緊閉雙眼，頭頸側向一邊，手中還握著半只花卷，尚未吃完。眾校尉拿住了四肢，齊聲道：≈qut;一、二……≈qut;

    正要將人抬起，卻聽一聲哽咽，眾人回頭望去，只見背后的熊俊張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長，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這最后一刻，熊俊才發覺一件事，弟弟真的不會動了。他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起來和自己話。他即將燒化成點點骨灰，永遠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盡管不想在人前掉淚，他還是嗚嗚地哭出了聲。他張開雙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體，卻怎么也使不出氣力，在虎大熾的幫忙下，總算從眾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熾望著他們兄弟倆，只想些話來安慰，可話到口邊，自己卻也哭出了聲。

    正統朝創建以來，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為求剿滅怒匪，他煞費苦心，不只策動了一幫好友從軍，還拉著弟一齊報答國家。當然他也答應過老邁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會讓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帶他回家。

    熊俊把臉埋在弟弟的懷里，無聲無息地哭著。一名軍官怕他傷心過度，慢慢行上前來，輕聲勸道：≈qut;熊將軍……人死不能復生，你……你要節哀……≈qut;

    ≈qut;滾開！≈qut;熊俊怒吼一聲，振臂揮出，掃出了一股烈風，眾人心下大驚，紛紛向后退開。

    熊俊背對著眾人，慢慢擦干了淚水，低聲道：≈qut;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qut;

    虎大熾道：≈qut;讓怒匪打死的。≈qut;熊俊須發俱張，奮力回首過來，厲聲道：≈qut;胡！≈qut;

    熊俊是沙場老將，誰都瞞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戰場、明刀明槍交戰而死，他是在大戰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見熊俊雙目大睜，淚水盡在眼眶里滾動，眾人忙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壓抑哭聲，一字一頓：≈qut;老虎，……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qut;虎大熾搖了搖頭，道：≈qut;對不住，我不能。≈qut;

    熊俊怒之極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厲聲道：≈qut;為何不能？≈qut;暴吼一出，眾人耳中莫不嗡嗡作響，虎大熾聞風不動，輕聲道：≈qut;因為你是個武人……奉令不能報私仇。≈qut;

    這話一，滿場將士盡低頭，熊俊也被迫松開了手，一片寂靜間，只聽老友低聲道：≈qut;武人者，國家之兵器，百姓之護衛。身為朝廷武官，你的刀劍歸于國家。你絕不能公報私仇，否則你就……≈qut;熊俊淚流滿面，哽咽道：≈qut;背叛了最初的約定。≈qut;

    兩旁將士聞言惻然，卻也無話可。怒匪快意恩仇，行俠仗義，向來為一己之怒而殺人。正統軍不同，他們是朝廷命官，生來就得聽命行事。他們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為私怨下手。他們是國家的刀、百姓的劍，他們只能為國殺人，這就是身為武人的天命。

    黃昏將至，夕陽照入營內，熊俊垂下頭去，成了一團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時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為國家、為百姓，莫熊俊不能公報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雖是他的兄長，卻也只能聽命行事，下手殺害自己的親弟弟。這是他自己選好的路子。誰也怨不得。

    為國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見呆滯，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俯首撞下，猛聽≈qut;當≈qut;地一聲金響，那頭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損，主人卻已頭破血流。他毫不氣餒，舉頭再撞，當當聲響中，鋼盔漸漸凹陷下去，額間鮮血卻也飛灑而出。

    ≈qut;熊將軍！快別這樣了！≈qut;眾人急忙上前阻攔，熊俊卻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間，虎大熾猛地暴吼一聲：≈qut;罷了、罷了，把人帶出來。≈qut;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遲疑。虎大熾舉腳踢翻了矮幾，厲聲道：≈qut;怕什么？有事我來擔！≈qut;

    一名校尉轉身離帳，朝外頭了幾句話，眾兵卒立時帶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殺人兇手來了，饒那熊俊百戰之身，乍見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衣衫襤褸，約莫十歲上下，神態極為無助。虎大熾道：≈qut;老熊，令弟奉命救賑災民，卻不幸受這孩子刺殺而死，不過你要報仇前，我得提醒一聲……≈qut;他頓了一頓，道：≈qut;這孩子的爹娘也被殺了。≈qut;

    面前的孩子父母雙亡，乃是戰后遺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顫抖。虎大熾知道自己動了他，低聲又道：≈qut;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這孩子的原諒，直到斷氣時，他也不改初衷。≈qut;

    熊俊呆呆地道：≈qut;乞求他的原諒？≈qut;虎大熾道：≈qut;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寬恕。≈qut;

    熊俊淚水流下，低聲道：≈qut;那我們呢？我們這些人……誰來求我們的寬恕？≈qut;這話一出，眾皆低頭，竟無一人答得出話來。一名校尉大膽上前，附耳道：≈qut;熊將軍，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你且節哀，讓大都督處置這孩子……≈qut;

    熊俊怒道：≈qut;滾！≈qut;把手一揮，震開那名校尉，隨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靜靜地道：≈qut;兄弟，我不要聽別人，我要你自己……≈qut;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頓：≈qut;這人是不是你殺的？≈qut;

    那孩有些膽怯，低頭半晌，突然放聲大喊：≈qut;對！是我殺了他！你想怎么樣？≈qut;

    熊俊仰起頭來，竭力壓抑淚水，過得半晌，方才嘶啞地道：≈qut;跟我，你為何想殺他？≈qut;

    那孩仰頭大叫：≈qut;我為何不殺他！≈qut;場將士為之震動，熊俊也愣住了，他張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為國為民、揮別父母，來到這遙遠不知名的異鄉，吃盡了千辛萬苦，誰知最后成了這鬼模樣？

    熊俊笑了好一陣子，總算垂下臉來，手指擔架上的尸身，道：≈qut;弟弟，你可知他是誰？≈qut;那孩子大聲道：≈qut;我管他是誰！你們都長得一個樣！≈qut;熊俊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qut;他是我弟弟。≈qut;反手一抽，從熊杰的尸體上拔出兇刀，朝那孩子喉間劃過。

    虎大熾閉上了眼，旁觀眾人也把頭轉了開來，卻于此時，一只鐵手半空探來，握住熊俊的手，稍一發力，便將他的鋼刀奪了下來。

    ≈qut;大都督！≈qut;眾將又驚又喜，齊聲吶喊。但見背后立了一條鐵塔似的大漢，國字臉上滿布風霜，來人正是≈qut;龍手大都督≈qut;、≈qut;天山傳人≈qut;伍定遠。他那只鐵手宛似巨鉗，稍稍挾制了熊俊，便讓他動彈不得。

    正統三年六月，黃昏時分，伍定遠終于趕抵三原城。在眾人的注視下，熊俊被迫松開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權跪下。

    ≈qut;來人！≈qut;伍定遠沈聲道：≈qut;將熊俊、虎大熾拖出營外，重打一百軍棍。≈qut;

    號令一下，大批部屬奔上前來，將熊俊、虎大熾壓倒在地，剝除鋼盔鐵甲，伍定遠環顧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凜然道：≈qut;熊俊，你公報私仇，虎大熾，你徇私縱容，你二人觸犯軍法，理當處斬，我卻只責打你倆一百軍棍，可知這是為什么？≈qut;

    虎大熾沒吭氣，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發一語，伍定遠放緩了臉色，道：≈qut;前因后果，我都聽了。熊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今日縱使殺了這孩子，令弟也活不過來，同樣的，我若殺了你們，也救不回無辜死傷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們雙方各讓一步、相互寬諒。≈qut;

    聽得此言，熊俊忽然張大了雙眼，呆呆地道：≈qut;殺人不過頭點地？≈qut;眼看伍定遠點了點頭，熊俊霍地仰起頭來，縱聲大吼：≈qut;伍——定——遠！≈qut;

    營中將士矍然一驚，只見熊俊眼眶濕紅，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聲道：≈qut;伍定遠，你跟我，他是什么人？≈qut;伍定遠沒有回答，只是別開了頭，熊俊哽咽道：≈qut;他是武人，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聲聲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這兒請教你……≈qut;探手出來，揪緊伍定遠的衣襟，厲聲哭嚎：≈qut;我們是為誰而殺人？≈qut;

    ≈qut;喔喔喔喔喔喔！≈qut;熊俊淚流滿面，怒目圓睜，霎時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遠的鼻梁上。

    ≈qut;住手！≈qut;眾人大驚失色，只見大都督鼻梁受擊，上身微仰，十來名校尉奔了過來，架開了熊俊，這批武官都是練家子，熊俊縱然力大無窮，卻也難以抵敵，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壓在地，突然奮力向前一撲，緊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聲：≈qut;正——統——軍——≈qut;聲音悲憤痛苦，遠遠傳了出去，眾校尉驚喊道：≈qut;快撬開他的嘴！快！≈qut;熊俊激動太過，隨時會嚼舌而死，只見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痙攣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思想、再也不會反抗，那樣他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從軍報國……再一次心甘情愿的……

    為國為民了……

    軍營上下亂成了一片，眾校尉有的低頭垂淚，有的忙于救人，滿場叫囂間，忽聽一人喊道：≈qut;大都督！那孩子跑了！≈qut;

    眾人急急轉頭，只見一條的身影發足疾奔，離帳飛奔，已然穿過了營寨，便朝鎮上而去。眾兵卒守在帳外，不明究里，便也沒下手阻攔。

    眾校尉發一聲喊，紛紛取下紫藤大弓，彎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過人人心里有數，這只是做個幌子，那只斑駁鐵手未曾放落前，誰也不敢擅自發箭。

    晚霞繽紛，落日夕照，在這正統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遠遙望西方，只見那孩子奔遠，他像在追逐血紅的夕陽，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陽隱沒的極西苦寒之地，有一座夢寐以求的高山，世稱……

    怒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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