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一年正月十六黎明

    肚子脹脹的，臉頰瘦瘦的，身上臟臟的，口袋沒錢，手腳無力，可不知為何，明明什么都沒有了，心里卻還覺得怕。怕自己落單，怕自己被打、怕自己死掉、怕到深處，頻頻拭淚，低聲啼哭，于是乎，人人相互挨近，彼此取暖，齊聲唱：≈qut;朝升堂、暮上床……賊官污吏偷銀糧……≈qut;

    ≈qut;吃你娘、著你娘……豪門招妾討你娘……≈qut;

    耳邊傳來親切的歌聲，人人都會唱，大人唱出心坎事、孩唱出心里話，大家手拉著手，邊走邊唱，心里不再孤單，只覺得溫暖。

    溫暖的地方，讓人心存眷戀，大家追隨著前方的身影，向前走、不停走，大人翻山嶺，后頭的孩跟不上了，便給人抱了起來，弱摔倒了，又教強壯的攙扶起來。在這兒，沒有強弱、不論尊卑，人人相互扶持、緊緊依靠，誰都不計較。

    因為大伙兒心里都明白，他們就是彼此的希望。

    希望是什么呢？希望就像水滴，一點一滴，朝露墜溪、溪水潺潺起漣漪，輕輕唱來聽，萬山百岳遮不住，蒼生原來有聲音。

    一百滴水滴，可以稱為一杯酒，一千滴水滴，可以合為一碗湯。水滴沒有性子，取只方酒杯來盛，它就是方的，拿只圓碗來裝，它就是圓的。水滴聰明乖巧，隨遇而安，只求躲在杯碗里，安靜渡過一生。可有一天，杯兒碗兒再也不愿收容它了，水滴就像眼淚一樣，漸漸滿溢而出，尋找自己的出路。

    隊伍真是長，放眼望去是人，大家低頭馱背，默默前行，餓了渴了，隊伍里有人傳來飲食，累了倦了，便以天地為家，席地枕臥。人人追隨著前方的身影，追逐一個偉大的希望。

    希望究竟在哪兒呢？其實沒幾人得清楚。人人只知要追隨前頭的腳步，向前走、一直走，前頭也許什么都有，也許什么都沒有，不過沒人會多問什么，因為大伙兒心里都知道，萬一把話破了，就只剩下了絕望。

    轉眼又要黎明了。歌聲益發黯淡，眼皮也加沉重，每個人都累了，快走不動了，天上的月兒躲在彩霞之后，漸漸西沈，慢慢黯淡……突然間，一道曙光射穿云海，照亮了北方，瞬息之間，天地都靜了下來。

    大人們張大了嘴，揉了揉眼，孩們則跪了下來，凝望面前的異象。

    穿了千山萬水，見到了這處地方，但見東方遠處太陽升起，西方彩月卻未落下，當此一刻，日月同臨穹蒼中，映照一座輝煌城池，萬眾屏息間，不知是誰率先喊了出來：≈qut;紫禁城！≈qut;

    紫禁城，天下官差的大營，紫禁城，舉國兵馬的總調度。從山丘遠眺，面前的紫禁城宛如明珠出海，閃閃生輝，美得讓人動容垂淚。雄奇景象在前，人人呼吸加快，身上發抖，剎那之間，第二記吶喊撕破夜空。

    ≈qut;紫禁城！≈qut;滿天彩霞中，人人縱聲高喊，擂胸頓地：≈qut;紫禁城！紫禁城！紫——禁城！≈qut;

    撕心裂肺的哭喊，伴隨了百來記喊聲，一片胡喊亂叫之中，不知是誰先嚷了起來：≈qut;大家沖向北京！沖啊！≈qut;一時之間，天地皆動。人人都找到了希望。當先第一撥人放聲吶喊，奔下丘陵，隨后大人孩、男女老幼，一齊望前沖了。

    眼前的紫禁城，宛如佛經上的極樂世界，那兒必有仙女神佛居住。水滴們哭著嚷著，他們要奔到極樂世界里，找到觀音菩薩、找到如來佛祖，水滴要請教個大道理出來。

    一片激動吶喊間，突然遠方現出了兵卒的身影，正向北方撤退，人群里立時傳來示警：≈qut;大家心！天子兵又來了！≈qut;、≈qut;不要怕他們！這些人是勤王軍！大家沖過去！≈qut;

    昨夜遇到了天子親軍，人人嚇得直發抖，他們過去只見過稻草兵，沒見過≈qut;天子兵≈qut;，這些人身穿金甲，高大威武，自稱叫做≈qut;勤王軍≈qut;，沒口子的為國為民，望來十分厲害。結果打完架后，水滴們手拉著手，齊聲歡唱：≈qut;勤王軍、亮晶晶，為國為民真好聽，打架像個狐貍精≈qut;。

    勤王軍沒有用，他們也許是狐貍精，也許是馬屁精，不過無論他們姓啥名誰，都無法阻攔水滴。大人們慷慨高歌，狂奔而出，孩們也不再畏懼，只管手拉著手，快步尾隨，突然之間，耳邊聽到那熟悉之至、卻又刺耳之極的聲響。

    ≈qut;嘸——嗚——≈qut;前方隊伍緩下腳來，后頭人海更已停下。只見紫禁城外有一匹白馬，馬上乘客身穿重甲，單槍匹馬，手持嗩吶，正自向天吹鳴。

    ≈qut;嘸——嗚——≈qut;嗩吶聲聲高鳴，見得馬上乘客的裝束，孩子們立時哭了起來，大人也是身顫抖，因為這個武官一點也不像≈qut;勤王軍≈qut;，反而像是……

    轟隆隆咚、轟隆隆咚……鼓聲響起，≈qut;勤王軍≈qut;向左右兩翼撤退，現出城墻下的陣式，那兒有一員又一員大將，一隊又一隊兵馬，投石機、洪武炮、諸及遠兵器給拖了出來，他們的旗號是……

    ≈qut;正統軍——≈qut;風飛砂起，天地瀟瀟，城池下方傳來號令聲，但見十萬將士從中分開，現出阜城門下的巍然身影，他昂首吐納，振臂高呼：≈qut;保衛——京城！≈qut;

    ≈qut;嘸——嗚……嘸——嗚……≈qut;軍隊伍一齊昂起頭來，吹響了萬只嗩吶。聲響來大，益發高昂，人人搖旗吶喊，撕心裂肺，一時之間，三軍士氣大振，≈qut;神機營≈qut;、≈qut;前鋒營≈qut;、≈qut;武興內團營≈qut;、≈qut;驃騎三千營≈qut;，搖旗吶喊，聲威之盛，彌天蓋地而來。

    ≈qut;正統軍！上前一步！≈qut;

    轟隆隆咚、轟隆隆咚……鼓聲隆隆，大軍開始推進了，第一排的正統軍官身做赤膊，手提大刀，背后的兵卒默默無言，拖拉大炮，一步一步朝西方人海逼近。

    第一排的大人們心存害怕，腳步不自禁地向后退讓，因為他們認識這些人。

    ≈qut;生于藏武、死于北關≈qut;，這些人不是≈qut;勤王軍≈qut;，也不是≈qut;留守軍≈qut;，他們是遠征西北的≈qut;正統軍≈qut;，天下第一勁旅。

    餓鬼們一起退后了。滔滔洪流嘎然而止，近月以來這股怒濤所向無敵，≈qut;留守軍≈qut;、≈qut;勤王軍≈qut;盡皆失守，卻在京畿前給≈qut;正統軍≈qut;擋了下來。足見這只軍馬威望之重，如同鬼神。

    城下殺氣騰騰，城上卻是寂靜無聲。此時此地，天下無人站得比盧云更高，他高據廢城，凝視西郊城外，只見餓鬼們緩緩退后，漸漸停下。阜城門下則是鼓聲隆隆，當前行出一只隊伍，天寒地凍中，人人赤膊上身，左手持刀，右手牽羊，面向西方人海，列做一道人墻。

    正統軍布陣了，出乎意料，他們的前鋒沒有盔甲、沒有盾牌，只有一柄刀。這些勇士都聽從一個人的號令，他鐵手鐵腕、舉止沈毅，正是盧云當年的故友，伍定遠。

    正統軍前鋒約莫萬人，陣地插立大旗，標明師號，見是≈qut;北關四鎮≈qut;。在盧云的注視下，伍定遠默默行到陣中，單臂提起百斤牛弩，嘎地一聲弦響，靴底壓落，已將一張牛弩硬生生地撐開。

    盧云做過軍中參謀，自知硬弓之上，另有腳弩，腳弩之上，尚有牛弩。牛弩頑硬如鐵，須得二十余人方得拉開，只是伍定遠神力驚人，單腳輕輕壓落，便已撐開了牛弦。看那弦上冷光輝映，將射之物并非尋常箭羽，卻是一柄百斤重的大鐵矛。

    鐵矛揚起，高高指向天際，似要將太陽一舉射穿。盧云深深吸了口氣，阿秀與胡正堂藏在城垛后，也不禁心搖神馳，不知伍伯伯想做些什么。

    ≈qut;前鋒蹲地。≈qut;萬眾屏息中，鞏志傳下了號令。瞬息之間，北關死士應聲坐倒，萬眾屏息間，牛弩張開，已然緊繃。猛聽≈qut;嗡≈qut;地一聲巨響，鐵矛激射上天，消逝在天際中，人人不知所以，正驚疑間，天上落下一個黑點，猛然沙塵飛揚，鐵矛正正插入了地下，聽得伍定遠輕輕地道：≈qut;軍上前，沿鐵矛布陣。≈qut;

    驟然之間，人人都懂了，這鐵矛是伍定遠劃下的一道界限，他要一尺一尺地拿回失土。

    ≈qut;——軍上前——≈qut;四名參謀齊聲吶喊，號令一下，陣地里再次響起了陣陣鼓聲。

    轟隆隆咚、轟隆隆咚……戰鼓催促，嗩吶高鳴，在萬名北關勇士的帶領下，洪武炮、投石機、十萬大軍，乃至于伍定遠自己，一步一步向前推進，直朝鐵矛逼來。水滴們驚惶失措，腳下不禁向后退卻了，千萬人宛如大海退潮，被迫退到了≈qut;界碑≈qut;之后。

    正統軍一動，三軍皆動，聽得陣地另一側傳出呼喊：≈qut;勤王軍！軍整隊！≈qut;號令一下，聽得咻咻聲響，朱紅號炮、純金號炮、綠黃號炮，一道道焰火點燃升空，在≈qut;北關四鎮≈qut;的前引下，城南的≈qut;內團營≈qut;、≈qut;神機營≈qut;、城北的≈qut;前鋒營≈qut;、≈qut;驃騎三千營≈qut;，一齊向前推進。

    轟隆！轟隆！轟隆！焰火相繼上天，輪番爆炸，隆隆震響之中，≈qut;正統≈qut;、≈qut;勤王≈qut;也已排定陣式，便以伍定遠立下的鐵矛為界，列開了一字大陣，從高處放眼望去，京郊盡是旗海人海，隊伍連綿，足達四十來里。

    十年不入朝，陡見這個大場面，盧云也不禁氣懾神奪。他深深吸了口氣，撇眼去看，只見城垛后的阿秀也張大了嘴，看他與胡正堂緊緊挨著，兩個孩子既害怕、又興奮，似想轉身就跑，卻又舍不下這空前場面。

    餓鬼受迫于這股兵威，已被逼到城外三里，城下便已清出了一大片空地。兩邊相互僵持，各自按兵不動，盧云也深深吸了口氣，他想知道伍定遠下一步怎么做。

    百萬兵馬肅殺寂靜，似在等候什么人，驟然之間，內城傳來一聲吶喊：≈qut;開城門！≈qut;

    ≈qut;開城門……≈qut;、≈qut;開城門……≈qut;聲音由遠而近、由近再至遠，盧云轉頭去看城內，只見≈qut;大明門≈qut;打開，≈qut;廣定門≈qut;打開，最后阜城門下傳來嘎嘎聲響，巨門向兩旁艱難推移，只見皇城處行出大隊白馬，前方四騎行出，其后又是四騎，寶雕黃掛，校尉身金甲，前后共計八隊，三十二名騎兵現身，隊伍正中簇擁了一面王纛，上書≈qut;日月≈qut;二字。

    日月旗抵達前線，盧云心下震動，暗道：≈qut;欽差來了。≈qut;

    眼前這批衛隊便是俗稱的≈qut;大漢將軍≈qut;，他們直隸于正統皇帝殿前金階，個個高大英挺，儀表出眾，比之≈qut;虎林≈qut;、≈qut;羽林≈qut;等兵馬，又勝一籌。

    喀喀巨響中，阜城門向西方打開，現出了朝至高無上的日月旗，西郊一片寂靜，盧云、阿秀、胡正堂都靜了下來，此時此刻，連餓鬼們也不動了，人人都曉得將有大事發生。

    日月旗，驅逐韃虜的旗號，天子衛隊高舉王纛，沈靜出城，三十二匹白馬整整齊齊，面向天下蒼生，帶了一股莊嚴之氣。城下百萬軍緩緩分開，讓出了一條通道，馬蹄隆隆之中，天子衛隊開始向前奔馳，突然間，金甲隊長雙手高舉，長聲嘶喊：≈qut;圣旨到！≈qut;

    一道黃榜昭展在天，金箔所制，陽光反射圣光，照耀西方大地。三十二名金甲武士揚起頭來，同聲宣告：≈qut;朕承天序、君主華夷！天下臣民——跪聽恩旨！≈qut;

    ≈qut;臣．正統軍大都督伍定遠……≈qut;在盧云的注視下，城下一員大將率先下馬，單膝頓首，從身形位置觀之，此人正是伍定遠。五軍大都督一旦俯身下拜，城下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十萬校尉腰刀觸地，隨著上司跪倒。陣地另一側也傳出聲響：≈qut;臣．勤王軍大都督朱祁……≈qut;、≈qut;臣．前鋒營提督朱盺……≈qut;、≈qut;臣．驃騎營提督朱薊……≈qut;

    ≈qut;共接恩旨！≈qut;剎那之間，百萬兵卒應聲跪倒。伍定遠彎腰拜伏、前額觸地，帶領百萬大軍吶喊：≈qut;愿吾皇、萬歲、萬歲……≈qut;

    ≈qut;萬萬歲！≈qut;在威武侯的帶領下，百萬將士同聲頌號，聲如焦雷，從阜城門下遠遠傳了出去。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這般驚天動地吶喊，站在第一排的災民們給這氣勢一震，有的后退、有的驚惶，更有人趴伏在地，向圣旨駭然叩首。

    天子者，天下之公道也。正統皇帝向蒼生下詔，昭示了人間至高的大公之道。餓鬼中一旦有人受驚跪倒，身旁之人隨即趴下，彷佛無形蛛拉扯，從城頭上遠眺而去，背后人潮一波一波俯身跪倒，望來如同滄海翻浪，恁煞壯觀。

    護佑蒼生的志業，便是≈qut;天下國家≈qut;。正統軍大都督、勤王軍大都督，并同三名親王提督、兩百四十位督師、百萬兵馬將士……無不拜伏在地、肅穆噤聲。胡正堂微微發抖，阿秀面色蒼白，二童對望一眼，竟也一齊跪下了。

    眼前旗海飄揚，≈qut;北關≈qut;、≈qut;神武≈qut;、≈qut;神恩≈qut;、≈qut;神佑≈qut;、≈qut;虎威≈qut;、≈qut;豹韜≈qut;、≈qut;鳳翔≈qut;……

    數十面旌幡迎風飛舞，光榮正大，實乃≈qut;天下國家≈qut;之尊嚴，當此國威，誰敢不跪、誰敢不拜？正磕頭發抖間，胡正堂眼角一撇，忽見廢城上還站著一人，忙拉住阿秀，附耳道：≈qut;快看那兒。≈qut;

    阿秀急忙轉頭，驚見一名男子立于城樓之上，褐衣布袍，面向西方，不跪亦不動。胡正堂呆呆地道；≈qut;秀哥，這人是誰啊？為何不跪？≈qut;阿秀訝道：≈qut;是啊，怪神氣的。≈qut;

    看天下人盡皆拜伏，卻只有這人孤身站立，一派出塵模樣。阿秀滿心疑惑，只在猜測這人的來歷，那人卻是不知不覺，看他遙望王纛，神色孤單，似在躊躇什么。不消，此人自是盧云了。

    孟子曰：≈qut;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qut;，只消活在人世間，誰都有其國、有其家，盧云年輕時投身科考、奔波流亡，自稱≈qut;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qut;，一切所作所為，豈不也是為了這四個字：≈qut;天下國家≈qut;？如今圣旨已到，天子向天下人下詔，他跪是不跪？

    在二童的注視下，只見無名男子口唇喃喃，他面向王纛，緩緩提起長袍，身子一寸一寸下彎，竟也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了。

    盧云跪了，不單是他，在天子的王纛正道之前，即便孔丘復生、孟軻再世，也得俯身屈膝，恭敬致意。因為這不是拜天子，而是拜天下。

    天下者，天下人之公天下也。伍定遠跪了，勤王軍跪了、正統軍跪了，千萬餓鬼跪了，連盧云也雙膝觸地，叩首頌號。當此一刻，天下終將定于≈qut;一≈qut;，孰能≈qut;一≈qut;之？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此時此刻，天下定于≈qut;一≈qut;，天子圣光，照耀九州島大地，舉國之中，再無貳聲。在日月王纛的引領下，三十二匹駿馬一字排開，直向陣前飛馳，堪堪來到最前線，金甲隊長陡地拉住了韁繩，高舉皇榜，昭示蒼生，朗聲曰：≈qut;奉天承運……≈qut;

    ≈qut;皇帝詔曰！≈qut;

    圣號一出，千萬人無分敵我，不關貴賤，人人叩首下拜，靜候萬歲爺圣裁。

    ≈qut;朕聞圣天子修德以來人，保境以安民！龍圖四海、護衛蒼生！≈qut;

    金甲隊長展開圣旨，面向西方人海，鼓氣宣讀：≈qut;正謂安國在乎尊君，尊君在乎行令，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郅治之世，倚扉而望……≈qut;

    先前欽差現身，莊嚴偉大，如今念起了圣旨，卻是長篇累牘，滿嘴文謅謅地，有些莫名其妙，餓鬼們自是相互偷瞄，誰也聽不懂，再聽遠處人海嘩嘩語響，想來這金甲隊長嗓門不足，聲不及遠，后頭的人都還在探聽著。

    餓鬼們竊竊私語，無甚恭敬。盧云卻是神情肅穆。自知這道圣旨非同可，目下千萬餓鬼云集京城，必當有所求而來，朝廷究竟要和要戰，都在圣上的一念之間。

    城上的盧云靜候圣裁，不敢漏聽一字，城下百萬大軍也是寂靜一片。又聽欽差道：≈qut;朕自登基以來，中外景從，四海清平、天下大定，爾等百姓不遠千里而來，只為朝拜天顏、上表精忠，朕心甚慰，然為免田園荒蕪、鄉里動蕩，著各部百姓速歸原籍，充實倉稟，以報君恩，欽此。≈qut;

    圣旨宣讀已畢，盧云卻不禁大吃一驚，萬沒料到朝廷竟是要餓鬼們返鄉了。至于他們有何心愿，去留生死，圣旨里卻是一字未提。那金甲隊長聲嘶力竭，嗓子有些啞了，便先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方才喊道：≈qut;謝恩吧。≈qut;

    聽得謝恩二字，餓鬼們眨了眨眼，似還等著下文，誰知金甲隊長卻不吭氣了，良久良久，聽他大吼一聲：≈qut;要你們謝恩！聽不懂么？≈qut;話聲一出，城下便由伍定遠帶領，磕頭頌號：≈qut;萬歲、萬歲、萬萬歲！≈qut;餓鬼們雖不知皇帝想干些什么，反正人家磕頭了，自己怎能不磕？便也跟著胡亂下拜，高呼萬歲，表明自己也是個效忠的。

    萬歲喊罷，再來不知要干啥。餓鬼們便坐了下來，有的拿干糧來吃，有的茫張雙眼，等著看欽差跳舞。那金甲隊長明白鄉民無知，卻也無甚意外，當即把手一揮，三十二名武士齊聲吶喊：≈qut;速歸鄉里！以慰朕心！朕心甚慰！速歸鄉里！≈qut;

    金甲武士有備而來，反來覆去就這幾個字，聲音整齊劃一。奈何喊了半天，餓鬼們還是面面相覷，遲遲不見有人離開。金甲隊長壓抑了火氣，沈聲道：≈qut;聽好了！皇上希望你們趕緊回家，懂了么？≈qut;終于懂了，原來皇帝要百姓趕緊回家。餓鬼們紛紛高興起來，這便拿出鍋碗瓢盆，鋪開被褥，想來他們早以天地為家，這便要上床歇息了。

    金甲隊長愣住了，只得道：≈qut;諸位感念天恩，遠道來京，盼以京郊為家，此雖出于至誠，卻不免阻礙內外交通……≈qut;話聲一出，餓鬼們突向兩旁分開，彷佛大海中裂，讓出了一條通道，蔚為奇觀。金甲隊長愣住了，只能再咳幾聲，道：≈qut;爾等雖已讓路，卻仍盤據京門、喧鬧游嬉，卻置京城百姓于何地？置天子尊嚴于何地？我現下計數到三，你們若仍盤據不走，便是違抗圣旨，將依刑律從嚴論處！≈qut;他環顧周遭，舉手過肩，慢慢將指頭屈折，傲冷道：≈qut;一！≈qut;

    聽得皇帝要趕人了。餓鬼面面相覷，不約而同靜了下來。盧云深深吸了口氣，總算也明白了朝廷的用心。他們打一開始便沒想讓餓鬼進京，也沒打算聽這些人呈報冤情，而是要放他們自生自滅。萬籟俱寂中，金甲隊長威嚴四望，便又屈起手指，沈聲道：≈qut;二……≈qut;

    餓鬼們面露駭然，似有奔逃跡象。金甲隊長深深吸了口氣，瞠目厲聲：≈qut;三！≈qut;

    數完了，正等著餓鬼們天崩地裂、哭喊潰散，誰知這幫人只是眨著眼，誰也沒動，不少人還嘻嘻哈哈，對著欽差指指點點，把他當成了瘋子。金甲隊長怒之極矣，厲聲再道：≈qut;聽不懂么？三！≈qut;正要再，卻聽人群里傳來嬉笑聲：≈qut;四！≈qut;

    ≈qut;大膽刁民！≈qut;金甲隊長怒道：≈qut;圣旨在此，誰敢放肆？給我出來！≈qut;一名餓鬼怯怯站起，倏忽之間，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人人如雨后春筍，個個起身而來，隊伍壯觀，不知有幾千幾萬人。金甲隊長吃了一驚，忙道：≈qut;誰要你們起來的？都跪下！≈qut;

    轟……號令一出，數十萬人又齊聲跪倒，一時沙塵飛揚，宛如天搖地動，久久不熄。

    連盧云、阿秀遠在城頭，亦有感應知覺。金甲隊長略有怯意，回頭去看，卻見勤王、正統兩大勁旅都已布防，自也不必畏懼，當下提了一口兇氣，厲聲道：≈qut;我最后一回警告，圣意已裁，爾等須得就地折返，若違圣意，休怪刀劍無眼，立斬無赦，爾等一個個都得死于非命……≈qut;

    欽差終于出那個字了：≈qut;死≈qut;，盤據不走，死。違抗圣旨，死。乖乖回家，餓死。

    餓鬼們張大了嘴，身上微微發抖，金甲隊長威嚴警告：≈qut;我再次計數到三，爾等仔細聽了，一……二……≈qut;

    ≈qut;三！≈qut;三字出口，大地忽起雷聲，億萬生靈怒號呼應：≈qut;殺——≈qut;三……殺……轟轟殺殺殺……但聽大草原里轟轟作響，如蒼天之怒、如江山之嚎，西方塵煙飛揚，泥沙飄高，遮天蔽日。胡正堂顫聲道：≈qut;秀哥，餓鬼生氣了！怎么辦？≈qut;阿秀稚齡兒童，哪知該怎么辦？圣旨引發暴亂，城下餓鬼有的頓足擂胸，有的拋擲泥沙，曠野間轟轟震響，不知有多少人放聲怪叫，倏忽之間，幾百枚石塊飛送上天，如暴雨般襲擊而下。

    ≈qut;撤退！撤退！≈qut;金甲隊長連中百來枚石子，已然頭破血流，只能掉轉馬頭，狼狽而逃。

    飛石從天而降，勤王軍上下亂成一片，徽王爺身為主帥，自不能任憑部眾潰散，當即揚鞭怒喝：≈qut;武興內團營！嚴守陣地！≈qut;、≈qut;驃騎三千營！不許退后！≈qut;

    人海開始推進，餓鬼人數太多，如怒濤般推向京城，聲勢之大，當真撲天蓋地。阿秀與胡正堂相擁發抖，幾次想逃下廢城，兩腿卻似灌滿了醋，連站也站不起了。

    盧云微起戰栗，直至此時，他才發覺自己弄錯了。餓鬼們壓根沒把欽差放在眼里，他們能走到這一步，靠的不是皇帝的施舍，也不是朝廷的收容，他們能闖到此間，依賴的是自己的實力。打一開始，他們就有翻臉的準備，至于能讓他們心存忌憚的，也只有面前的≈qut;正統軍≈qut;了。

    京城危在旦夕，盧云也無暇顧及孩兒的心情了，他凝視阜城門下，只見正統軍立于鬼海正前方，即將承受第一回沖撞。

    ≈qut;穩住……≈qut;伍定遠高舉鐵手，沈聲發話：≈qut;軍穩住……≈qut;

    伍定遠退無可退，背后幾尺就是京城，正統軍倘使潰敗，北京也將淪陷，看這幫餓鬼滿心恨火，一旦闖入了城門，京城即將化為煉獄。飛石迎面而來，馬兒懼怕嘶鳴，都給騎兵按倒。眾步卒以肉身為盾，或給砸上了鋼盔，或是鐵甲受擊，人人低頭忍耐，第一排北關勇士首當其沖，更已滿面是血，身旁羊兒咩咩駭然，害怕得無以復加。

    ≈qut;騎兵下馬、步卒上前……≈qut;陣后方傳來鞏志的號令：≈qut;燕烽、高炯，出陣喊話。≈qut;

    正統軍的策略很明白，他們絕不能后退，卻也不能輕啟戰端。倘使雙方殺得血流成河，反會激怒餓鬼，屆時萬眾一心，一旦連性命也不顧了，十萬正統軍便再勇猛百倍，又如何能是千萬饑民的對手？方今之計，伍定遠只能與饑民們講道理，逼得他們知難而退。

    在北關勇士的掩護下，陣中奔出百名傳令手，人人手持狀紙，齊聲喊話：≈qut;奉朝律法——≈qut;百名傳令手齊聲吶喊，這批人或練有內功，或天生嗓門洪亮，聲能及遠，可千萬餓鬼叫囂之下，又有誰聽得到話？伍定遠從屬下手中接過狀紙，親自上前一步，率眾吶喊：≈qut;奉朝律法！著令來人就地解散、各歸鄉里！切莫試法抗命！≈qut;伍定遠內力雄渾，竟然穿過了喧囂吼叫，聲聞曠野，一眾傳令士氣大振，隨即放聲叫喊：≈qut;爾等騷亂治安、阻礙要衢！業已觸法！≈qut;、≈qut;爾等目無法紀、聚眾咆哮！依法須得嚴辦！≈qut;話聲甫畢，鬼海中立時傳來憤怒回應：≈qut;法——什么叫做法？讓咱們乖乖餓死！就是你的法？≈qut;咚咚咚、咚咚咚，石塊自天傾瀉而下，北關勇士被迫舉起了手，護住頭臉，操爹干娘的罵聲中，突然人海深處傳來一聲啜泣：≈qut;皇上……我們要見皇上……≈qut;啜泣化為哀嚎：≈qut;對！叫皇上出來！叫皇上出來！咱們只和他一人話！≈qut;≈qut;皇上！出來看我們啊！皇上！≈qut;千萬餓鬼大悲大喊，有的冤、有的恨，奈何正統軍就是遲遲不放道路。餓鬼們突然萬眾一心，齊聲吶喊：≈qut;皇上！皇上！皇上！皇上！≈qut;驚天動地的呼喊中，蒼天正在呼喚天子。可皇帝并未現身，餓鬼們由悲生怨，由怨轉恨，猛然間，人人都深深吸了口氣，齊聲大喊：≈qut;狗皇帝！你滾出來啊！≈qut;餓鬼們憤怒了，大地似起悶雷，呼喊直達天頂穹蒼，天地同驚。時在清晨，城中百姓泰半還在夢中安睡，一旦聽見了他們的怒吼，不知多少人要受驚而醒。

    ≈qut;狗皇帝！你滾出來！≈qut;、≈qut;滾出來！你狗皇帝！≈qut;千萬水滴化作滔天巨浪，撲向城下，雙方原相距三百來尺，轉眼便近了百來尺，隨時都會短兵相接，軍將士咬牙切齒，低頭不動，伍定遠則是高舉鐵手，沈聲道：≈qut;軍預備……預備……≈qut;

    水滴哭著罵著，向前奔來，即將與北關死士正面遭遇，突然間，伍定遠喝地一聲，鐵手放落，但聽刷地暴響，陣兵卒奮步上前，振臂急拋，萬柄標槍飛上了半空，急墜而下。

    ≈qut;媽媽！≈qut;、≈qut;爹爹！≈qut;兒童哭喊聲中，人潮驚惶閃避，但見地下砂塵飛揚，眼前多出了一排標槍。≈qut;正統軍≈qut;訓練精嚴，此番萬槍向天拋擲，落地時卻整整齊齊，彷佛化做了一道界限，擋下了撲面而來的狂濤怒潮。

    ≈qut;軍聽令！≈qut;伍定遠須發俱張，振臂怒吼：≈qut;有敢雷池一步者，就地正法！≈qut;

    嘎嘎弦絞，后排箭手拉弓搭箭，前排步卒手按刀柄，人人目露兇光，已有殺人之意。

    ≈qut;皇上！≈qut;千萬水滴齊聲哭喊：≈qut;放我們進京！≈qut;

    ≈qut;嘸——嗚嗚嗚嗚——≈qut;伍定遠親取號角，鼓氣高鳴。他功力之厚，不在當年秦霸先之下，吹起了號角，真如蒼龍悲吟，聲勢懾人。在大都督的帶領下，但見一只一只嗩吶給拿了起來，軍上下盡數呼應，聲響直拔青天，響徹云霄。

    ≈qut;就地解散、速歸鄉里！≈qut;、≈qut;依法嚴辦！絕無寬貸！≈qut;在主帥的帶領下，十萬大軍森然警告：≈qut;前方沒路走！前方沒飯吃！前方只有……≈qut;

    ≈qut;死！≈qut;威嚇一出，正統軍里便又響起尖銳嗩吶：≈qut;嘸——嗚嗚嗚嗚——≈qut;在正統軍的威逼阻攔下，餓鬼們進不得、退不得，有的茫然坐地，有的低頭哽咽，人人都是彷徨無助。

    楚河與漢界，面前鏢槍凜不可犯，乃是朝廷立下的開戰界限。餓鬼若雷池一步，大都督手下的≈qut;正統軍≈qut;絕不寬待。

    局面再無可退，只消稍有差池，京城即將陷入火海。伍定遠心里明白，要使餓鬼分崩離析，便得以無上軍威壓迫他們退讓，唯獨在氣勢上蓋過對方，方能逼迫這些人散去。

    餓鬼們哭了，對他們來，≈qut;正統軍≈qut;其實就像另一批怒蒼好漢，不怕苦、不畏難，視死如歸，時時餓著肚子打仗，可餓鬼們硬是不懂，為何≈qut;正統軍≈qut;一身凜然骨，偏偏要為難他們？一樣是人，西北百姓是人、京師百姓亦是人，為何≈qut;正統軍≈qut;總是厚此薄彼，只愿保衛京師、卻對自己挨餓受凍，家破人亡視若無睹呢？這是什么緣故？莫非自己就是這么的不值……

    ≈qut;錢？≈qut;心念于此，人人昂起頭來，淚水奪眶而出，瞬息之間，心里又浮現一個字。

    狗……他們都是狗……有錢人的狗……

    淚水墜到了草地上，化為露珠，滲入塵埃。第二滴、第三滴……五滴六滴七八滴，九滴十滴千萬滴，水是天下最古怪的東西，三千弱水，可取一瓢飲，傾其三千瓢，也能合為一體，當一千七百萬水滴匯于一處時，它們會變成什么形狀呢？

    ≈qut;橫豎是死！大家沖進京城！殺——≈qut;遠處有人叫了起來，人海再次聚攏，沖向了鏢槍柵欄，厲聲道：≈qut;殺死他們！殺死他們！拖出狗皇帝！殺光他家！≈qut;大批餓鬼忿恚咆哮，紛紛界而來，伍定遠縱聲長嘯：≈qut;北關勇士！動手！≈qut;

    城下刀光閃耀，阿秀尖叫一聲，緊抓著胡正堂的手。一齊閉上了眼。

    自遭逢餓鬼以來，前鋒戰士首度拔刀。猛聽凄厲哀號，城頭下刀鋒此起彼落，血海撲天，萬只白羊未及奔逃，羊頭便已落地，可憐前蹄兀自拍打掙扎，讓人不忍卒睹。

    萬只羊兒犧牲了，它們受斬殞命，死于城下，點滴鮮血落上了黃沙，化做一條生死界線，逼得餓鬼們哭叫退開。

    ≈qut;莫要懷疑朝廷的決心！≈qut;伍定遠親上前線，鐵手向天揚起，縱聲狂嘯：≈qut;正統軍——軍推進！≈qut;

    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帶著無比殘酷的軍威，正統軍開拔了，北關萬名勇士赤膊上身，手提血淋淋的大刀，一步步邁向西方人海。背后十萬大軍隨即翻身上馬，迎敵出征。

    正統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然而這批人并非是稻草兵，只要伍定遠號令一下，正統復辟以來最大的屠殺，即將展開。

    ≈qut;退出京畿！≈qut;伍定遠須發俱張，厲聲道：≈qut;有敢滯留者，立斬無赦！≈qut;

    ≈qut;嗚……≈qut;一名餓鬼孩童蹲在地下，掩面哭了起來，大人們也是呆呆低頭，無言以對。

    肚子餓餓的、身上臟臟的，眼睛紅紅的，走遍了千山萬水，懇求滿天神佛賜給一個答案，誰知到了最后一關，還是一場空么？

    失望的淚水一滴滴落下，餓鬼們知道自己輸了，他們害怕正統軍，誰也不敢硬碰硬。

    后方人海開始消散，慢慢已有人掉頭而去。

    餓鬼們認輸了，他們須得離開，可他們還能去哪兒？失去了希望，他們還能活下去么？

    沒辦法，餓鬼不能進城，縱使頑皮搗蛋如阿秀、也知餓鬼不能進京。他們若是入城了，京城便將化為火海。阿秀低頭茫然，正難過間，忽聽胡正堂道：≈qut;秀哥，你看那個人。≈qut;阿秀急急轉頭，只見敵樓上還站著那個無名男子，他的眼眶泛紅，來紅，漸漸變得如餓鬼一般紅。

    不知不覺間，盧云也流下了淚水。失望的人間，失望的天下，誰也找不到一個答案。

    即使盧云在此，他也無能為力。

    人潮如大水消退，退開了正統軍設下的界限，沒人知道他們會去到哪兒，只知道這些人已如烏合之眾，即將煙消云散。

    眼見餓鬼后退了，各部將帥莫不松了口氣，正要下令推進，卻發覺曠野間還留下一個人。

    的孩子，面向著排排森嚴的標槍，看他個頭好，怕比阿秀的年紀還了點，卻不知是走失了、還是沒了爹娘，一時捂住臉蛋，只在嗚嗚哭泣。

    十萬大軍面面相覷，都停下腳來。眾參謀互望一眼，只想找個法子把他嚇走，高炯大聲道：≈qut;孩兒！跟著你爹娘走！別賴在這兒！≈qut;那孩子哭道：≈qut;我沒有爹娘……≈qut;燕烽厲聲道：≈qut;那也不能賴在這兒！快走！≈qut;那孩子哽咽道：≈qut;肚子餓……≈qut;他擦拭淚水，慢慢提起腳來，朝京城方位踏出一步。

    不知不覺間，人人耳中都聽到了一聲……

    ≈qut;轟……≈qut;

    百萬兵馬不覺身子一晃，向后退開了一步。千萬餓鬼也發覺異狀了，他們一個又一個停下腳來，凝視那孩子的背影。

    這一步宛如天神下降，震動了北國大草原。離眾而出的孩子，他背對同伴，面向京城，雖腳步蹣跚，還是勇敢面向萬名死士，慢慢便已逼臨了鏢槍柵欄，隨時都能闖過去。

    赤腳離地而起，正要再次踏上泥草地，突見一枚弓箭自天急降，從那孩子面前墜落，與身子相距不過毫厘。那孩子嚇了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停下了。這一箭意在警告，只消那孩子再踏一步，下一箭便要射到身上，絕無寬饒。

    那孩子渾身發抖，不敢稍動。城頭上的盧云、阿秀、胡正堂，乃至于城下的徽王爺、德王爺，北關勇士，人人目不轉睛，都等著看那孩子的下一步……他會進？還是逃？

    萬里江山皆靜默，人人都在等候他的決定。那孩子眼睛紅紅的，他回頭瞧了瞧同伴，抬頭望了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肚子餓餓的，臉上臟臟的，面前的兒童沒爹沒娘、手不會寫、嘴不能，他什么都沒了，可是他不必害怕，因為世上還有一個人會憐憫他、寵愛他、照顧他，他的名字是……

    ≈qut;皇上！≈qut;孩童放聲哭叫，抬起了右腳，跨過了正統軍的柵欄。

    轟隆……瞬息之間，江山震動了，社稷動搖了，這一步踩痛了≈qut;天下國家≈qut;，即便≈qut;一代真龍≈qut;在此，也不禁色變震恐。

    ≈qut;奉朝律法！來人不得界！≈qut;、≈qut;奉吾皇圣旨！命爾速退！≈qut;

    ≈qut;嘸……嗚……≈qut;、≈qut;嘸……嗚……≈qut;嗩吶高鳴，滿場將士如臨大敵，但見前方校尉駕馬奔馳，后方箭手數開弓，刀如林、箭如雨，百萬將士厲聲警告，那孩子卻是置若恍聞，只管挺起胸膛、大膽界而來，他什么都不怕，他只要找到他的≈qut;皇上≈qut;。

    北關死士深深吸了口氣，握著大刀的手微微發抖，人人轉頭回望陣，等候上司號令。

    正統軍失守了，他們壓不住場面。第一個人界而來，很快便有第二人效法，最終大批餓鬼都會追隨那孩子的腳步，一齊跨界走向京城。

    鞏志低低嘆了口氣，他取來了一柄鐵胎大弓，交到伍定遠面前。

    今時今地，鎮壓場的是一股殺氣，任何人敢雷池一步，立斬不饒。倘使放過了這名孩童，其余餓鬼便會跟進。百萬勤王軍尚且鎮不住他們，何況是十萬正統軍？到時雙方硬碰硬之下，正統軍絕無勝算。

    餓鬼不是傻瓜，他們會見機行事。伍定遠若讓人發覺是只紙老虎，京師便守不住了，他的妻女都在城里，身為人父，身為人臣，他不能讓饑民闖入城中，他必須鎮住災民。

    阜城門下的魁梧身影一動不動，他凝視幼童的身影，容情肅穆。城頭上的盧云、阿秀，城下的勤王軍、正統軍，人人都等著看他如何應變。

    在千萬人的注視下，伍定遠呼吸極緩，他慢慢伸出鐵手，握住了弓柄。

    阿秀嚇了一跳，萬沒料到伍伯伯真準備射殺這名孩童了。他與胡正堂對望一眼，心里滿是彷徨，其余將士雖覺不忍，卻也不敢上前相勸。

    沒法子，伍定遠若不這般做，卻該怎么辦？難不成真要放餓鬼進來？當此一刻，人人都得選邊站，這就叫朝廷與怒蒼，壁壘分明。

    伍定遠拉滿弓弦，壓抑呼吸，慢慢瞄向了界孩童，阿秀、胡正堂都閉上了眼，不忍再看。盧云的目光卻是一瞬不瞬，只在凝視故人的一舉一動。

    猛聽≈qut;嗡≈qut;地一聲，伍定遠放箭了，飛矢破空，那孩子也縮起了頸子，正閉目待死間，猛聽≈qut;咦≈qut;地一聲，四下滿是驚呼訝異，那孩子呆呆睜眼，發覺自己好端端地站著，非但未死，甚且毫發無傷。這一箭竟只從他身邊掠過，釘入了腳邊泥地。

    剎那之間，千萬餓鬼爆出歡呼，伍定遠失手了，來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盧云心下雪亮，這是故意的。≈qut;一代真龍≈qut;武功何其之強，射殺一名童，豈有失手之理？不想可知，他不忍為之。

    希望之光再次燃起，一個又一個餓鬼轉向東方，第一排大人們雙手交握，組為人墻，一個個追隨那孩子的步伐，轉朝京城方位邁步而來。

    此例一開，天下皆動，看伍定遠不忍下手，守城兵馬卻該如何是好？北關死士深深吸了口氣，人人回過頭來，凝視伍定遠。口中雖未言語，眼神卻道盡了一切。

    情勢急轉直下，眾參謀對望一眼，高炯沈聲道：≈qut;我來。≈qut;從背后解下弓箭，還未拉弓，卻給鞏志攔住了，他搖了搖頭，道：≈qut;不行，你射不管用。≈qut;

    正統軍有其規矩，逢得變故危難，職級高者須得身先士卒，以示負責。看在場將官之中，誰能比伍定遠職級更高？他若不忍殺之，便不該假他人之手。倘使他自覺這件事既腥且臭，集天下罵名于一身，他憑什么要屬下擔這個罪過？

    最后一回機會，再不能失手。鞏志取來了一枚箭矢，道：≈qut;大都督，請。≈qut;

    伍定遠開始發抖了，饒他真龍之體，身負萬斤之力，此際手臂卻震顫不休，鞏志使了個眼色，高炯等人盡皆行來，一同攙住了伍定遠，鞏志更站到上司身側，陪他一齊拉出了滿弓。

    鞏志的心意很明白，他要陪大都督一同下海，這個罪過伍定遠一個人承擔不了。

    伍定遠喝喝喘息，幾番使力，卻都拿不住弓矢。余波所及，帶得鞏志左搖右晃，連站也站不穩了。眼看餓鬼聚多，那孩子走得更快了，北關死士卻殊無舉刀之意，人人低頭垂手，毫無斗志，偏偏大都督硬是拿不穩一枚弓矢，眾參謀惶惶不已，正想著如何勸，突然后方傳來一聲大吼：≈qut;伍定遠！≈qut;

    蹄聲隆隆，百來匹快馬簇擁一名親王，疾馳而來，正是≈qut;勤王軍大都督≈qut;到了，他駕馬闖入正統軍陣，怒道：≈qut;伍定遠！你得一口好兵法！什么戰陣之中，寧死不負落單弟兄！你自己！正統兵紀第二條是什么？≈qut;

    徽王朱祁駕臨陣，破口大罵，正統軍上下豈容外人造次，雙方已在推擠叫囂，徽王爺隔在人墻外，大聲道：≈qut;伍定遠！將者卒之先！朝廷打了十年，拾掇不下一個的怒蒼山，就是因為你這混蛋！你的下屬個個殺人如麻，你還在這兒裝好人、假惺惺、學那婦人之仁？你還有臉去見為你戰死的弟兄嗎？≈qut;

    將者卒之先。身為軍大將，不能身先士卒，則軍士惑矣。不能鼓舞三軍，反奪其志，則軍士疑矣。三軍既惑且疑，焉能不敗？

    餓鬼們發逼近了，人人臉上含笑，帶著光輝希望，北關勇士則是噤默以對，猶在等候上司的號令。一片吵嚷叫罵中，伍定遠突然嘆了口氣，道：≈qut;算了。≈qut;

    高炯等人微微一怔，還待要，鞏志卻拉住了同伴，示意眾人向后讓開。

    伍定遠沉默半晌，慢慢提起了大弓，拉滿了弓弦，對準那名孩童。勤王軍將士見狀，莫不大聲喝彩：≈qut;好樣的！不愧是當今武神！果然是天下人的榜樣！≈qut;高炯等人怒火上升，將一干閑雜人等驅趕出去，鞏志則是一語不發，默默侍奉在旁。

    地獄之門開啟了。陽光照下，曬在身上暖呼呼的，伍定遠瞇起了眼，輕輕呼出一口氣，正要松開手指，陡聽遠方傳來一聲叫喊：≈qut;伍——捕頭！≈qut;

    伍定遠渾身震動，這熟悉之至的嗓音，彷佛出于一位故人之口，他張大了嘴，猛聽≈qut;崩≈qut;地一聲大響，弓弦松開，這箭還是離弦而出了。

    伍定遠≈qut;啊≈qut;地一聲，聲音帶著痛楚，眼看來箭勢道剛猛，便要將幼童釘死在地，時遲、那時快，天外飛來一條馬鞭，卷住那孩童，一拉一扯，將之拋上了天。那孩子還不及放聲哭叫，半空伸來一只臂膀，已將他穩穩抱住。

    來箭射了個空，釘于地下，直沒入羽，足見箭上所附真力何其渾厚。眾人大驚失色，還未話，卻聽人海里傳來蒼涼嗓音，低聲道：≈qut;伍定遠。≈qut;伍定遠愕然抬頭，卻見鬼海中立著一匹青驄馬，體態巨廣，馱負一位十尺神將。眾將齊聲吶喊：≈qut;陸孤瞻！≈qut;

    陸孤瞻現身了，他騎于馬上，背對人海，于千鈞一發之刻拋出馬鞭，救下那孩童的性命。

    ≈qut;來人！≈qut;徽王爺拍馬奔馳，厲聲道：≈qut;拿下陸孤瞻！≈qut;

    怒蒼元老現身，眾將再無一分猶豫，人人發聲吶喊，或駕馬、或拔刀，便要群起而攻之。

    大軍即將合圍，陸孤瞻卻是不以為意。只見他懷抱孤雛，立馬于戰地正前，俯身遙問：≈qut;伍定遠，八十三之上，再添一數，可知為何？≈qut;

    伍定遠張大了嘴，竟是為之語塞，陸孤瞻笑了一笑，自問自答：≈qut;不過是多殺一人而已，對么？≈qut;伍定遠慢慢低下頭去，面色轉為青紫，似想些什么，偏又不出話來。陸孤瞻凝視他半晌，隨即掉轉馬頭，便已自行離開。

    徽王爺大怒無已：≈qut;姓陸的！你有話要，沖著王！別對著伍定遠三道四！≈qut;取起寶胎鐵弓，拉了滿弦，便朝陸孤瞻背心射去。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徽王爺嫻熟兵馬，這一箭竟是又快又急，陸孤瞻卻是一無所覺，堪堪便要濺血受傷，忽然一枚飛箭半空橫來，嗤地一聲，先將徽王爺的長箭射落，隨即第二箭發來，當地大響，竟已射破了徽王爺的護心鏡。

    看來人如此神射，先截箭、后射人，眾將愕然半晌，隨即齊聲怒喊：≈qut;火眼狻猊！≈qut;話聲未畢，陣外鐵蹄隆隆，雪泥飛濺之間，雙騎縱馬過來，一左一右護住了陸孤瞻。

    ≈qut;反擊！≈qut;鞏志大喊一聲，高炯、燕烽等人快手取箭，嗤嗤連聲，搭弓、彎弦、瞄射，舉動快絕，赫然便是連珠箭的事。徽王爺嘿地一聲，便也提起了弓箭，背后百名親兵不待主官傳令，便也彎弓搭箭，射出了大批箭矢。

    勤王正統雙軍并力，威力豈同可？只見快箭飛來，宛如滿天花雨。馬上雙將不甘示弱，立時拉滿弓弦，雖只兩人雙弓，弦上卻各搭十二支長箭，≈qut;嗡≈qut;地一聲，快箭振弦破空，徑與朝廷眾將對射。

    兩邊箭矢交穿而過，嗤嗤連聲，朝廷將領的箭矢竟然半空受截，一一墜下，敵方非但準頭驚人，連取箭速射的功夫也過人一等。高炯自己也是神箭手，如何忍得？嘿地一聲，反手探入箭壺，還不及掏出箭來，猛聽破空大響，竟又是二十四箭當空飛來。

    當當鏗鏗，火花四濺，正統軍上下提起盾牌，護住了門面。此番兩軍隔空對射，怒蒼雖只二人在場，卻已大獲勝。雙騎睥睨遠走，眾將咬牙去看，卻見馬蹬上的腿渾圓修長，馬鞍上竟坐了一對西域美女，二女高鼻大眼，端得是姿容艷麗。一片錯愕間，卻聽徽王爺大吼道：≈qut;騎兵出征！≈qut;

    轟隆隆！轟隆隆！大批鐵騎分四面包抄，正要將一干人等拿下，女將持弓搭箭，又是一箭凌空射來。看這箭去路古怪，竟是朝天而去，鞏志心下一凜，急急大喝：≈qut;保住帥旗！≈qut;

    鞏志遲了一步，話聲未畢，一面布旗已自天飄落，正是軍視為性命的正統軍旗。

    這帥旗向是軍中第一要緊物事，旗在人在，旗落軍亡。眼看帥旗落地，人人倍感屈辱，正要上前拼命，敵方出手更狠，嗡弦再響，又發出了一箭，眾將激動大喊：≈qut;日月旗！≈qut;

    ≈qut;日月王旗≈qut;要倒了，場驚惶吶喊，都要拿性命去救，千鈞一發之刻，燕烽急急把旗桿放低了一尺，咻地一聲，來箭射了個空，總算保住王旗不失。

    怒蒼女將欺上門來，是可忍、孰不可忍？刷地一聲，高炯盛怒拔刀，厲聲道：≈qut;正統軍！≈qut;

    ≈qut;沖啊！≈qut;肉搏大戰開打，但聽殺聲大起，步卒沖出陣來，第一列北關死士更是奮勇直上，突然餓鬼陣中飛出大批箭矢，射住了陣腳，隨即鬼海中一面旌旗行走而來，旗面白底綠字，大書：≈qut;江東帆影陸≈qut;。

    江東子弟兵現身，這只軍旅約莫兩千余人，是陸孤瞻心腹兵馬，一路守在鬼海后方，沿途保護照拂，如今總算現身出陣了，鞏志揚起令旗，朗聲道：≈qut;投石機！≈qut;

    令旗揮落，兵卒紛紛斬繩，只見天外飛來千斤大石，≈qut;轟≈qut;地一聲、又是一聲，四下泥沙激濺，砸出了一個又一個深坑，江東箭手紛紛駕馬閃避，怒蒼兩名女將也是急急撥轉馬頭，盼能逃回西方人海之中，高炯怒道：≈qut;抓住這兩只雌的！血祭正統軍旗！≈qut;

    投石車是及遠兵器，弓箭射之不到，馬軍攻之不著，在飛石掩護下，正統軍左右包抄，眼看便要擒下怒蒼女將，突然破空聲大作，遠方飛來一只金瓜錘，通體巨大，重達百斤，一路飛人群，重重撞上了一輛投石車，投石車受力倒塌，緩緩右斜，撞上了第二輛，轟隆巨響中，接連撞倒了十來輛。一時間繩索崩斷，三發巨石反向拋射，飛入了京城之中。

    來人如此神威，正是陸孤瞻親自出手。金瓜錘重達百來斤，他卻能拋擲自如，正中鵠的，一連放倒了十來輛投石車。

    轟隆！轟隆！轟隆！巨石劃過弧影，先后墜入京城，不知壓毀了何處民宅，內城登時起了騷動，胡正堂顫聲道：≈qut;秀哥，石頭像是朝學堂飛去了……≈qut;阿秀大喜道：≈qut;真的么？≈qut;

    正振奮間，城下鞏志卻是暴怒無已，厲聲道：≈qut;火槍手上前！預備……≈qut;號令未下，一道飛箭撲面而來，正中肩窩，狠狠將他射下馬去。

    ≈qut;倒了！倒了！≈qut;餓鬼歡聲如雷，一個個過防線，正要奔向京城，突然人影閃動，一條大漢擋到了萬軍陣前，兔起鵠落，舉腳一踢，挑起投石車底梁，隨即俯身彎腰，單臂握住十丈楠木，喝地一聲大吼，橫排狂掃而來。

    ≈qut;救命啊！≈qut;楠木迎面掃過，餓鬼們哭叫退散，如大海退潮，巨木再次橫掃場。這回江東軍馬首當其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眼看便要給打死百來人，≈qut;砰≈qut;地一聲，陸孤瞻奮力上前，雙手奮起，硬生生接下這根巨木。

    伍定遠出手了，也只有他這般武勇神力，方能單手提起千斤巨木，揮擊自如。

    ≈qut;哼！≈qut;伍定遠容情忿恚，宛如西楚霸王，把鐵掌一推，楠木壓上老將胸前，逼得陸孤瞻倒退了一步。

    伍定遠對上陸孤瞻，一是真龍之體，一是怒蒼元老，卻是誰勝誰負？

    ≈qut;喔啊！≈qut;伍定遠大吼一聲，氣涌如山，轟隆一聲大響，手上紫電發出，震得陸孤瞻連退三步，伍定遠毫不放松，提木攔腰揮過，轟隆再響，巨木掃上陸孤瞻的右腋，打得他腳步晃蕩，險些跪倒下來。

    ≈qut;陸爺！≈qut;江東子弟兵大驚呼喊，一個個急急搶上，緊抱楠木，盼能為陸孤瞻援手。

    楠木長達十余丈，援兵聚多，足達四十人，這批將士長年追隨陸爺，皆是武藝高強之士，都有百斤之力。一時之間，雙方宛如拖勾拔河，這廂陸孤瞻帶領，江東四十豪杰緊隨在后，那廂卻只伍定遠一人。眾豪杰聲喘氣竭，向后發力，盼能將≈qut;一代真龍≈qut;拖入己方陣中。

    ≈qut;一——二——≈qut;諸人同聲出力，眾志成城之下，伍定遠腳下隱隱晃蕩，竟給拖了過去，江東四十豪杰縱聲歡呼，霎時一股作氣，齊聲再喊：≈qut;一、二……≈qut;

    ≈qut;三！≈qut;伍定遠厲聲回應，單臂橫推，巨木向旁掃過，四十名江東子弟≈qut;啊≈qut;地痛喊，人人腳步踉蹌，站得近的虎口破裂，鮮血長流，站得遠的飛滾而出，跌入西方人海之中。

    一代真龍，名不虛傳，伍定遠以單臂抗擊四十名高手，輕取勝。只見他深深吸了口氣，左臂倒提楠木，霹靂一聲大吼：≈qut;陸孤瞻！≈qut;

    千斤粱木夾帶風雷之威，當頭砸來，陸孤瞻實在不敢硬接，趕忙向旁側讓，伍定遠微微吐納，半空變招，巨木攔腰掃來，陸孤瞻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只能急急向前一撲，趁著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再次抱住了巨木。

    砰地一聲大響，陸孤瞻痛得面色慘白，此刻江東將士盡給震退，只剩他一人雙手緊抱巨木，與伍定遠的單臂僵持。

    陸孤瞻不能退。在場高手中，只有他能擋下伍定遠，只消他退后一步，江東兵馬一泄千里，潰不成軍，屆時千萬餓鬼何去何從？為了天下的一點生機，他須以畢生勤修苦練的內力，壓住≈qut;一代真龍≈qut;的無上氣勢。

    ≈qut;陸孤瞻！≈qut;伍定遠放聲怒吼：≈qut;日月旗當前，你如何不跪！≈qut;深深吸了口氣，左臂揚起，崩開了陸孤瞻的手掌，隨即倒提巨木，當頭砸下。≈qut;砰≈qut;地一聲大響，陸孤瞻雙臂成十，硬生生接下這開天辟地的一擊。驀地雙腳脫力，竟已跪倒在地。

    ≈qut;陸爺！≈qut;江東兵馬見狀大驚，紛紛拉弓放箭，盼能逼開伍定遠，正統軍卻提起盾牌，搶前護衛，北關死士更提刀出陣，將敵方驅逐開來。

    砰地一聲、又是一聲，巨木連番擊打，伍定遠似有滿腔怒氣無處發，饒那陸孤瞻功力運行已至極點，卻無分毫招架之力。連番重擊下，慢慢已倒地不起，任人宰割。伍定遠殊無寬饒之意，仍是一棍一棍朝背脊狠打，一時間鮮血飛灑，上身衣衫盡裂，露出了一幅猛虎刺花，卻是≈qut;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qut;。

    此情此景，已非高手過招，而是午門杖刑。阿秀與胡正堂城頭觀戰，不免又驚又怕，萬沒想到平日寡言慈善的伍伯伯，也有這殘忍之至的兇神惡貌。

    伍定遠已有殺人之志，憑他的真龍之體，便要殺盡這兩千兵馬，也如探囊取物，只是他無意大開殺戒，他只想找個人祭旗。那便是≈qut;江東帆影≈qut;陸孤瞻。此人是敵方士氣之所系，唯有在天下人面前將他活生生打死，血祭王纛，方能震懾千萬餓鬼，逼得他們潰散奔逃。

    伍定遠神威凜凜，打得怒蒼老將俯首稱臣，三軍士氣大振，但聽徽王爺高聲傳令：≈qut;軍上前！拿下亂黨！≈qut;百萬大軍高聲答諾，轉眼間≈qut;正統軍≈qut;、≈qut;勤王軍≈qut;，諸軍如潮水般反撲而來，大批餓鬼哭叫奔逃，江東子弟雖想上前阻擋，卻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人為刀徂、我為魚肉，餓鬼們哭得哭、叫得叫，東滾西爬，陸孤瞻也倒在地下，口吐鮮血。堪堪軍覆沒的一刻，敵樓上傳來沉重呼吸聲，阿秀急急回頭過去，驚見那位無名大叔提起了一柄劍，看那劍鞘黑黝黝的，不免讓阿秀大吃一驚，駭然道：≈qut;這……這把劍好眼熟……≈qut;

    確實眼熟，阿秀家里也有一柄劍，也是這般黑黝黝、亮晶晶。正詫異間，猛聽≈qut;刷≈qut;地一聲，兵刃破空聲大作，無名大叔抽劍離鞘，光芒刺目耀眼，逼得二童遮住了眼睛。

    劍身燃起熊熊白光，皎如日月，但見無名大叔振臂急拋，手中長劍宛如彗星橫空，脫手飛出。

    長劍劃破了天際，連飛數里，直向戰地而來，城下卻仍打得天崩地裂，上上下下一無所覺。砰砰震響中，陸孤瞻早已趴地吐血，伍定遠卻無罷手之意，他鼓氣怒號，須發俱張，巨木當頭提起，正要朝腦門處重重砸下，卻聽背后氣流有異，竟有兵器來襲。

    伍定遠側耳傾聽，已知來物并非長槍重戟，而是刀劍一類輕巧兵器，他哼了一聲，頭也不回，鐵手后探，徑取劍柄，左臂卻仍提起巨木，直朝陸孤瞻腦門擊落。

    長劍夾帶刺眼白光，聲勢雄烈，將近背心數尺，伍定遠也已抓住了劍柄，正要牢牢將之緊握，突然破空聲消失，靜寂悄然，隨即一股強猛內力傳到，身不由主間，伍定遠竟連人帶劍轉了一圈，那劍也順勢飛出，刺中了巨木。

    嗤地輕響傳過，劍鋒散發熊熊白光，竟將巨木切成了兩截，那柄劍不減來勢，一路脫手飛出，斜插地下，無聲無息間，地下竟給斬出一道三尺長的深溝。

    ≈qut;劍芒？≈qut;伍定遠大吃一驚，反手拾起長劍，手中這柄劍竟是熟悉之至，卻是盧云的佩劍：≈qut;云夢澤≈qut;！

    此時場面混亂，雙方兵卒打成了一片，眼看伍定遠呆若木雞，陸孤瞻趁勢向后翻滾，砰地一聲，跌到了一面皮鼓旁，正要勉力爬起，朝廷軍馬卻已趕上，正要將之擒下，江東子弟兵發一聲喊，卻也急急搶來接應。雙方便以陸孤瞻為中心，搶奪廝殺。

    陸孤瞻低頭嘔血，幾番想站直身子，卻都沒了氣力，轉頭去看弟兄，人人身陷重圍，宛如困獸之斗，遠方餓鬼也是驚惶害怕，哭叫奔逃。眼看兵敗如山倒，陸孤瞻哽哽垂淚，他扶起了地下皮鼓，將一柄長槍折成兩斷，隨即反過手來，重重敲落下去。

    ≈qut;咚！≈qut;≈qut;咚、咚！≈qut;、≈qut;咚咚咚！≈qut;

    ≈qut;咚咚咚咚咚咚！≈qut;鼓聲發勁急，怒蒼元老拼命敲擊戰鼓，似要鼓舞軍士氣，奈何朝廷兵馬勢大，卻已無力回天，陸孤瞻敲快，發激昂，突然間把斷槍拋開，雙膝跪倒，仰天大哭：≈qut;老天爺！求您開開眼啊！≈qut;咚地一聲，鼓棒脫手飛出，陸孤瞻也已趴倒在地。勤王兵卒大喜過望，正要撿個現成便宜，卻給正統軍官喝止了。

    這不是敲擊戰鼓，也非激勵士氣，而是在向天庭擊鼓鳴冤。

    陸孤瞻別無依靠，只能向老天爺呼救。他的哭聲滿是悲憤冤屈，直達九天之上，倘使蒼天有情，會否賜下一個回答？

    鼓聲止息，天地間靜得出奇，正統騎兵一齊拉停了韁繩，步卒們也停下腳步，四大參謀圍在伍定遠身邊，人人面色凝重，在眺望西方大地。

    放眼望去，城下曠野空出了一大片地方，餓鬼逃得老遠，江東兵馬也正向后撤退，天地間只剩一個陸孤瞻，勤王兵卒面面相覷，還未決定抓不抓人，驟然間，人人都聽到了微微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鼓聲低蕩，似從幽冥地底發出，隱隱約約，漸漸逼近。突然間，鼓聲拔高而起，益加焦急，發響亮。

    轟咚隆咚！轟咚隆咚！上天回應了，彷佛天神擊起了雷鼓，驚得天地一片震響，前方忽起變故，≈qut;臨徽德慶≈qut;四王急忙搶出，一同佇立日月旗下，突然間，臨王爺慘叫起來：≈qut;看那兒！≈qut;

    天地極遠處飄起陣陣風砂，望來如同大片烏云，直撲京城而來。燕烽深深吸了口氣，立時伏身趴倒，貼耳在地，拿出了斥候功夫。聽不半晌，便朝高炯了幾句，高炯微微頷首，轉身跳上了一輛投石車，登高遠眺。德王爺顫聲道：≈qut;到底搞什么？誰來句話啊？≈qut;

    戰鼓驚心動魄，震耳欲聾，正統軍身經百戰，雖驚不亂，勤王軍則是面露懼色，腳下一步步向后退去。高炯從投石車上跳了下來，喊道：≈qut;四火兒，鳴金收兵！≈qut;岑焱急忙搶上：≈qut;又是那玩意兒？≈qut;眼看高炯點了點頭，鞏志立時提氣傳令：≈qut;來人！把都督的座騎牽出來，預備迎敵。≈qut;

    當當當、當當當，正統軍鳴金收兵，眾將士如臨大敵，頓時結成了陣式，向陣方位嚴整撤退。勤王軍卻是首次遭遇怒蒼主力，人人膽戰心驚，一發向后奔逃。

    西方雷聲隆隆，天上黑云來勢快絕，沖高，飛濃，夾帶了猛惡風砂，彷佛暴風即將來襲。徽王爺拉住了鞏志，低聲道：≈qut;鞏師爺，究竟怎么回事？怒蒼兵馬來了么？≈qut;

    鞏志身上中箭，卻也沒空閑包扎，只把箭桿隨手折斷了，取出遠筒，道：≈qut;王爺自己看吧。≈qut;

    雷聲震天，眼前滿是煙塵，什么都瞧不清楚。徽王爺沒見識過這等場面，他微微發抖，取筒遠眺，驚見餓鬼們分向兩旁奔跑，人人以腳頓地，煙塵隨之大起，卻原來是千萬人踩踏不休，方才激出這悶雷似的低響。

    正看間，突然雷聲驟止，天地無聲，一片寂靜間，人人的心好似也停了。忽然之間，聽得臨王爺喊道：≈qut;看！大家看！≈qut;烏云般的沙塵漸漸落下，露出了眼前的景象。放眼望去，餓鬼們不再頓地、不再奔跑，他們一個個恭敬垂手，面向西方，那片浩瀚人海卻已分做了兩半，正中卻空出了一條筆直大路，正正迎向北京城。

    敵方現出堂堂氣勢，料來必有大隊兵馬開到。眾將屏氣收聲，凝視天地彼端，人人呼吸都已微微加快。

    東方陽光映來，西方大地一片金燦，前方大路卻是空曠無人，益發顯得詭譎了。突然間，清脆的馬蹄聲響起，道路盡頭似有什么東西來了，依稀看去，只見它紅紅的、宛如鮮血，看來好像是一個字，讀做……

    怒！

    軍震動間，道路盡頭已然現出了一騎，他黑旗黑馬，紅盔火甲，手中高舉一面軍旗，看那旗幟形式古舊，卻是怒蒼寨的≈qut;怒≈qut;字旗！

    紅旗飛舞在天，望來宛如一團怒火。黃煙塵海之中，敵方孤身單騎，宛如天將下凡，所過之處，一排又一排餓鬼盡數下拜，彷佛他是個慷慨烈士，一肩挑起了千萬百姓的命運。

    阿秀遙望城下，不覺揉了揉眼睛，低聲道：≈qut;這……這個人就是秦……≈qut;話聲未出，已給胡正堂掩住了嘴，顫聲道：≈qut;秀哥，不可以提這個名字，他會來找你的。≈qut;阿秀隱隱害怕，卻又嘴硬，冷笑道：≈qut;誰怕誰？秦仲海、秦仲海，快找我啊！≈qut;

    ≈qut;嘸——嗚嗚！≈qut;號角響起，震耳欲聾，逼得阿秀掩上了耳，慘叫道：≈qut;媽呀！≈qut;

    怒王手持號角，仰天吹鳴，那聲響竟似老天發怒，嚇得人人臉上變色。眼看總帥行將抵達前線，陸孤瞻默默起身，轉身迎接。京城方位也是鴉雀無聲，城頭的阿秀、胡正堂心搖神馳，再也不敢胡鬧了，城下雖有百萬兵馬在此，卻也無人敢出聲叫罵。因為人人都知道一件事……

    秦仲海……已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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