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屋外一片寒寂,盧云默默坐在屋邊,什么也不想了。他望著手上那份奏章,搖了搖頭,正要掉頭離開,窗里卻又傳來皇帝的話:「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氣走了。到時他辭官不干了,誰替朕追他回來?」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遠是個老實人,咱們不這樣激他,他哪會拿出真事來?」
伍定遠一走,窗里二人這才起了真心話,盧云心下一凜,便又蹲身下來,只聽皇帝嘆道:「這朕知道。唉,伍定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軟,別對老百姓,便算要殺一條狗,朕看他也老是猶豫不決。唉……可這指令總不能讓朕親自下吧?等事情過了,朕得大大的恩賞他。不然他若真要辭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條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遠要是走了,您的寶貝干女兒定會追他回來,再讓老公伺候您一百年。」皇帝拂然道:「你想得美哪!這艷婷是伍定遠的青梅竹馬,心疼丈夫還來不及,伍定遠要真辭官了,她心里定也罵著朕,便跟著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這艷婷到底是向著老公多點,還是向著您多點,咱們還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聲,隨即笑罵起來:「你這混蛋,老拿朕和艷婷事?朕是那種人嗎?」盧云與艷婷無甚交情,可聽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為不滿,尋思道:「看來這王公公真是正統朝廷的禍害,為禍之烈,怕還遠在當年的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來,盧云已見過無數王公大臣,楊肅觀、伍定遠,乃至于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見不可謂不多,卻從未聽人提過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義勇人的「綺姐」,怕也還不知朝廷里居然有這號人物,沒想卻讓自己撞見了。
盧云宅心仁厚,可此際卻對這王公公厭惡之至,若能將這人綁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讓皇帝再也找之不著,朝廷也許就平安了。正想間,屋里卻又靜了下來,聽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艷婷事,純是玩笑話罷了。您別當真啊!
皇帝嗯了一聲:「朕知道。不過這艷婷確是個好女人,伍定遠若不好好待她,朕絕不饒他!雇豕吐暤溃骸富噬嫌稚岵坏盟?要不干脆把她召進宮。壳魄扑睦飷鄣木烤故钦l?」
朋友妻,不可戲,何況是大臣之妻?盧云心下惱火,正要不顧一切起身,這回皇帝卻也動了怒,出言痛斥:「又來嚼舌!朕是那種人么?艷婷在我,便如親生女兒一般!你再敢胡八道,朕立時把你煮了!」
皇帝好像真的發怒了,房中傳出哀哀求饒聲,那奴才好似怕了,又聽正統皇帝沈聲道:「聽好了,朕這一生,前后有兩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統朝是伍定遠,這兩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別無貳心。真的,外界稱他們一聲『真龍』,朕聞此言,絕無不快,反而為天下萬民慶幸!
聽得秦霸先之名,盧云便靜了下來,那王公公卻是呸了一聲:「皇上,您又胡涂啦,這世上沒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來的忠臣。您還記得么?當年秦霸先把您關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氣一發無蹤了,代之而起幽幽嘆息,聽他低聲道:「神機洞……」
「沒錯!就是神機洞!」王公公連珠炮似地罵了起來:「他奶奶的狗日狗雜碎,明擺著握有怒蒼山幾萬兵馬,卻不肯把咱倆接出來,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聲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還弄不明白么?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和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馬這般強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來?還不就是想拿您當籌碼,也好和景泰換個一官半職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還把這人當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來了:「當年秦霸先為了保朕,鬧得滿門抄斬!那還是假的嗎?那天咱們去武德侯府憑吊,你不也跟著朕一齊掉眼淚了!他家都死了!兒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淪落到了這個境地,你還要怎么樣?你!!」
盧云甚少聽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時聽得二人對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卻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罵不休:「皇上,人是會變的。當年的秦霸先,也許不至向泯王低頭,可后來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會被柳昂天陷害?慘死在神鬼亭?」
盧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爺害死了秦霸先?」正驚疑間,忽聽「喵」地一聲,屋里傳來貓叫,正統皇帝笑道:「玉獅,又來討朕歡喜啦!怪培艓茁,想是朝貓身上親了親。
喵喵之聲響起,接著傳來呼嚕嚕的聲響,這貓頗見舒泰,屋里便又靜了下來。良久良久,聽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過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連天絕大師也死了,往者俱亡,咱們就別再追究這些往事了。就讓這些事過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寧不凡呢?咱們追究不追究?」盧云心下又是一凜:「寧不凡?怎么他也扯進來了?他和正統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間,卻聽皇帝重重哼了一聲,森然道:「王公公……寧不凡功在國家,沒有他,咱們怕還在西域里坐牢,誰有事把咱們帶回中原?你若再敢損寧大俠一句,朕就把你的腦袋按到火爐里,燒成灰燼。」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為寧不凡出手救駕,為的是您啊?我看他為的是另有其人!
尖銳嗓音停下,濃厚喘息響起,猛聽「砰」地一聲,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聲道:「住口!」
喵地一聲,那只貓想來也害怕了,縱落下地,自在屋中亂竄。那王公公也不敢再。屋里靜默良久,聽得皇帝低聲道:「王公公,咱們名為君臣,實為知己。可你也別老是編排外人,讓朕難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啊皇上,您就是這點婦人之仁,這才害慘了自己,您要不信,可以自己可以出去打聽打聽,這普天之下,還有誰當你是天子?都等著您趕緊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膽畜生!敢對朕這話?」盧云心下大駭,真沒料到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泰朝,只怕早已被殺頭了。卻聽那王公公激動道:「皇上,奴婢這生都是服侍您的,話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您便算不愛聽,奴婢還是有話要!」
「!!!」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厲聲吼道:「你想便!朕攔過你嗎?!啊!」王公公低聲道:「皇上您息怒啊,奴才這一切都是為您好啊……您看看,現今朝廷里到處拉幫結黨,一派歸一派的,您倒也,他們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聲,道:「入東宮、接大位!雇豕溃骸缚刹皇敲?人人都您年紀老了,不出兩年,便要龍馭殯天,誰不在為日后打算?您伍定遠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進來,親口問問他,他私下支持哪個王爺?」
聽得種種讒言,皇帝想是極苦惱,一時咬牙氣喘:「你……伍定遠私下和哪個王爺好了?是唐王那狗日的,還是徐王那混帳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遠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會漏口風?可您吧,為了立儲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雇豕溃骸缚刹皇敲?不單這伍定遠,什么何榮啊、馬人杰啊、楊肅觀啊、牟俊逸啊,都一個勁兒要您立儲,私下卻在找老板、擁新主,玩那榮華富貴的老把戲,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殺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聲,卻也不知是罵誰,聽他喘息道:「這……其實他們也沒錯,朕確實年老了,再不立儲,萬一龍馭殯天了,這天下也不能一日無主……」王公公冷笑道:「這還要您發愁啊,當年皇上您御駕親征,也不就失蹤個兩天,那老賊婆不就立個泯王出來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來了:「什么老賊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罵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罵人那三個字的,但奴婢拼著殺頭的罪,也要罵出來。您那賊婆多狠心?多毒辣?您江充壞,我看還壞不到她的一點皮毛,當年您御駕親征,這賊賤人就安排了毒計,先把秦霸先架空了,又讓泯王監國、再讓江充去勾結也先,里外夾擊,一次把您從寶座上推下來……這賤人!奴婢若還留著那玩意兒,非ri她的尸骨三百回,您還左一個母后、又一個母后,她把您當兒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傳來踐踏聲,帝聲勃然震怒:「狗日的!朕的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這狗日的!」禪房里劈劈啪啪,傳出踢打聲,那王公公卻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無聲無息,盧云則是滿掌冷汗,只覺家事國事攪在一起,腦袋里已是亂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統皇帝總算喘了口氣,低聲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萬歲爺,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還怕什么痛?您要看奴婢不對眼,索性殺了我吧?」皇帝低聲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親的人……」到此處,居然嗚嗚哭了起來:「朕……朕真的好苦……身邊沒一個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聽屋里喵地一聲,一只貓兒跳上了窗臺,自在那兒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獅要出去玩兒了?朕放你出去!雇豕溃骸富噬蟿e放它出門,這畜生不才剛回來?又弄得一身臟,真惹人厭!够实蹛赖溃骸竿豕,連一只貓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們還娘!鼓_步低響,嘎地一聲,窗扉推開,巧不巧,恰恰便開在盧云頭上。
盧云心下大驚,忙蹲低了身子,就怕與正統皇帝照面,卻于此時,一只貓從窗臺探出頭來,猛一見到盧云,卻是「喵」地一聲,貓毛直豎,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獅,怎么啦?不是開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兒啦?」屋里傳來正統皇帝的嗓音,頗見溫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獅知道您發了脾氣,便又回來討您歡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關上了窗,道:「還是玉獅好,玉獅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與貓玩了一陣,又道:「王公公,其實你的這些話,朕都聽了進去。只是有些事情,你還是沒弄明白。就拿這馬人杰來吧,你知道朕為何始終不殺他?」喵喵叫聲中,聽那尖銳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楊肅觀!
聽得此言,盧云忍不住「啊」了一聲,叫了出來,天幸屋里二人均未發覺,盧云心頭怦怦跳著,又聽皇帝大聲嘆氣:「可惜啊!」御聲漸漸低沈,繼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這八王之中,朕其實最看重他,這才讓他握住了兵權,可惜他福薄,居然讓慶王那husheng害死了……唉……這用人之際,這案子該怎么辦。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壓根兒就沒打算辦慶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讓皇帝為難了。那王公公又道:「皇上,奴才實話問您一句,現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個最合您的意?」
「這八王之中呢,來去,還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這唐王呢,狀似恭順……魯王呢,還真是魯躁……豐王呢……」屋里傳來茶盞碰撞聲,不知是誰喝了口水,皇帝想是在思索什么,過了半晌,忽又道:「對了,臘月時朕見麗妃吐得好厲害,是些酸水,卻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壇花雕灌下去,還能不吐嗎?」
「日你媽!」皇帝又暴怒起來了:「朕問麗妃是不是害喜了,你這奴婢跟朕扯什么?!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這……這得召太醫來問啊,奴才哪里知道?」
「狗日的!」皇帝咬牙切齒:「虧他袁太醫幾代都在宮里……朕每回召他來給妃子把脈,一次也沒準過!明擺是害喜,都讓他成了上吐下瀉!這回麗妃吐了,肚里肯定有東西!朕再召袁太醫問問,只要他還敢個『沒』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這正統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聽不進真話了,盧云雖不認得這袁太醫,卻也不禁暗暗為他擔憂;实哿R了幾聲,又吼道:「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還不來?」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德子、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辦事當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來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一家,還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將你的舌頭拔出來!便和上回一模一樣!」王公公慌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皇后娘娘和圣上是一體的,她待您那真是叫做有情有義,萬中無一啊!」
皇帝惱道:「這還要你?朕當年多少妃子,三十年過去,還有幾個留下?就只她一個死心塌地,千方百計為朕復辟,這份恩情,朕三世也報不了!雇豕珖@道:「是啊,十三歲入宮,和您廝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這過去三十年來,真不知她是怎么過來的?」
皇帝嘆道:「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這三十年來,想她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卻要以淚洗面、獨守空閨……」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够实坫蹲×,隨即大怒道:「你什么?」王公公忙道:「沒、沒什么……」
「狗日的!」地下再次傳來踐踏聲,皇帝暴怒道:「日你這狗日的,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損,朕的皇后你也罵,你再一個字,朕就撕爛你的嘴!」這王公公定是練過金剛不壞體,雖遭踢打凌虐,兀自一聲不吭,當真神勇過人。盧云卻是滿頭冷汗,自知聽了太多秘密,一會兒若讓人發覺藏身此間,后果豈堪設想?一時間左顧右盼,已在尋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總算打夠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給朕聽清楚了!別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獨對玉瑛,朕絕無一分一毫懷疑!當年她為了助朕復辟,走遍了千山萬水,瓊武川更兩度舉事,與楊肅觀、伍定遠結盟,這樣的人不忠,還有誰忠?狗日的!你記住了嗎?」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錯一句話,就讓您打歪頭啦?赡匣匾挪檗k的事兒,奴才早就辦好了,您怎都不夸獎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了嗎?這賊老天無眼,瓊家這般忠心人家,怎么還絕后啦,奴才一聽,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够实鄣吐暤溃骸附^后?等等,你……你得是瓊翊?」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個最敢言、最大膽的子,您不還夸他是天縱英才、甘羅拜相……怎么到了正統朝,他卻早早沒了?奴才想是可惜,這便替您調他的卷宗來啦!您到底看不看?」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來,朕現下就要看!」
腳步聲響,皇帝親自起身,急急行了過去,隨即傳來紙頁翻動聲,過不半晌,又是一聲暴吼:「這狗日的趙尚書!不是要他字寫大些?這般蠅頭楷,要朕怎么看?」
這皇帝與景泰大不相同,脾氣躁烈異常,罵了幾聲,屋內紙張窸窣有聲,想來還是看了起來。過了好半天,忽聽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這兒,瓊翊死前下過詔獄哪!
皇帝喃喃地道:「沒錯,被關了十幾天,出來就死了……難道在獄里被人下毒了?」咬牙罵道:「江充這狗日的……到底拿什么罪名辦他?」紙張翻了翻,聽那王公公道:「看,都寫在這兒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瓊翊,于景泰十八年乙卯三月無故返京,懈怠政務,擅離官守……」
「什么?擅離官守?」皇帝大吼起來:「江充!就憑這莫須有的東西!你也敢殺朕的愛卿!日你媽!朕要親日你的尸!日你媽上下九族十八代!」
屋里傳來紙張撕裂聲,皇帝想必怒之極矣。盧云伏在窗下偷聽,卻也是暗暗詫異,他雖沒見過瓊翊,卻也聽瓊芳提起過,曉得她父親是世家弟子,更兼科考出身,江充若要拿他,少得誣個大的,怎敢拿這微不足道的罪名辦他?莫非是要逼出瓊武川,還是怎地?
正想間,皇帝已然定了定神,反復踱步,喘道:「等等,這瓊翊到底……到底死了多久?」自行翻動了紙張,沈吟道:「景泰二十八年,歲次乙丑……」忽又道:「怪了…他……他擅離官守,又是什么時候的事情?」王公公道:「上頭寫了,查瓊翊于景泰十八年無故返京,懈怠政務……」
腳步聲停下,皇帝沒話了,盧云也是微微一凜,心里也隱隱感到怪異。
一樁十年前的案子,一條微不足道的罪,居然治死了開國大公的嫡孫?更可怪者,當時劉敬明明手握東廠、瓊武川也深受太后器重,二人竟都無能為力,只眼睜睜看著江充害死了他的獨子?
一片沈寂間,在場都覺得懸疑了,猛聽皇帝大喊道:「王公公,快去查查,這案子的審官是誰?」腳步聲響,屋內傳出窸窣聲,皇帝好似親自趴到了地下,翻閱散落卷宗。
盧云屏氣凝神,聽得屋內衣衫拂動,皇帝站起身來,低聲道:「怎么搞的……審官沒具名?」聽得此言,盧云雙眼圓睜,卻也覺得荒唐了。
這朝廷里的刑名,首重一個卷宗,不論嚴明與否,最要緊的是審訊過程不能出錯,不單得具名,還得細寫狀文,否則案情一經追查,審官必然出事。尤其人命關天,便算是個升斗民,往往也能望上喊冤,鬧到五院會審、六部開堂,萬萬怠慢不得,更何況瓊翊不是別人,他是世家弟子,開國大公之后,如此驚天大案,審官怎敢不留姓名?難道不怕瓊武川告上天庭?
沒有告,事情都過了十五年,瓊武川還是沒告。即使獨子遭逢了不白之冤,即使女兒成了皇后,瓊家還是任憑瓊翊沈冤于九泉,就是沒替他申冤。
屋里靜了下來,皇帝好似也陷入了沈思,過得好半晌,忽道:「極峰。」嘩地一聲,紙張數扔了出去,聽得皇帝大聲道:「這案子是極峰親審!所以審訊時沒留姓名!」
盧云心下一凜,已知瓊翊的案子早已上達天聽了,又聽皇帝大吼道:「來人!」門外腳步慌張,聽那福公公慌道:「萬歲爺!奴婢在此候旨!」皇帝沈聲道:「調三法司,朕有事問他們!垢9Φ溃骸甘、是,奴婢這就去!拐x去,又聽皇帝沈聲道:「慢!」
那福子好似跪了下來,顫聲道:「奴婢聽著!够实鄣氐溃骸赴循偽浯ㄕ襾怼!垢W用Φ溃骸甘恰孤鹕,倒退行走,聽得皇帝大吼道:「還不快去!」
砰地一聲,那福子絆了門坎,險些跌了一跤。那王公公待福子走遠了,方才道:「皇上保重龍體啊,這瓊翊人都死了,您就別費神啦。」皇帝道:「這你別管,朕不在的這幾十年,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該辦的就要辦、該平反的就要平反!
王公公細聲道:「皇上先歇歇吧,倒是奴婢上回向您提的那事兒,您考慮得如何了?」皇帝嘆了口氣:「別了,遺宮那案子,鬧得天下大亂,朕怎能再來一次?」
聽得「遺宮」二字,盧云微微害怕,不知皇帝又想干些什么?王公公道:「皇上,此一時、彼一時啊,泯王妃不肯做的事,難道玉瑛就不肯?您倆共歷患難、您還信不過她么?」皇帝嘆道:「便算她肯,朕也舍不得!雇豕吐暤溃骸富噬希岵坏盟,她又舍得您了?照奴婢看,您真該找個時機向她表白了,省得老是牽腸掛肚的……」
皇帝嘆了口氣:「真的,朕走了之后,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實也就她一個……她若愿隨朕……唉……」皇帝了一陣話,不知所云,想來也累了,聽得榻褥微響,想是躺了下來。
盧云早想走了,一聽皇帝躺下了,立時取出靈智送來的地圖,四下對照方位,瞧著瞧,只見竹林更深處還有幾間廂房,與祖師禪房相距百尺,更妙的是并無兵卒看守,一時心下大喜,已有脫身之策。他將折紙揣入懷中,正要邁步離開,突然間,卻又摸到懷里那份奏章。
這奏章是先前從天王殿撿來的,正是出自戶部主簿「余愚山」之手,幾番送入內閣,卻都遭人退回,足見碧血丹心。如今自己與皇帝近在咫尺,再不替他呈遞,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正所謂「盡人事、聽天命」,朝局如此,這奏章送與不送,其實并無分別,來也不過是聊盡人事罷了。盧云默默嘆息,反正四下無人,便慢慢起身,看準窗鎖所在,運起掌中黏勁,聽得一聲輕響,隔物傳力,鎖勾已然脫落,便又悄悄推開了窗扉。
窗扉一開,現出了屋內景象,只見房里堆滿了公文卷宗,怕有一人高了,炕上一人半躺半坐,背對著自己,手上抱了只貓,想來便是正統皇帝了。
先前聽這皇帝滿口粗話,當是個殘暴的,豈料房中滿是文卷,想來皇帝年紀雖老,實仍勤于政事。盧云窺望了幾眼,又想:「方才那王公公不知是何許人,倒是不能不看!蛊惭鬯耐,屋內除了正統皇帝,卻也沒見到別人。正納悶間,突然那貓撇眼過來,猛一見到了自己,便又「喵」地一聲,到處逃竄。
「玉獅……」皇帝話了:「又怎么啦?肚子餓了?」盧云滿身冷汗,自知身在險地,實在不能久留,便將紙袋悄悄置于窗臺,正要轉身離開,忽然那信封向前一滑,便要墜下地去,盧云吃了一驚,趕忙半空抽手,便又將信封吸回了掌里。
這紙袋太寬,窗臺卻太窄,放不牢靠,若是落到了地下,難保太監掃地時不會掃走,不免要前功盡棄了。想著想,便將奏章從紙袋里取出,正要放到窗臺上,忽然眼光一轉,只見奏章封皮空空白白,不見陳奏題要,亦不見奏臣名銜,不由大感錯愕:「這……這奏章怎么沒署名?」
先前那奏章始終收在紙袋里,盧云便也不曾細看,此刻見情狀有異,忙將奏急翻一遍,翻到第三頁,卻見內文里夾了一張字條,上書:「天下第一大笑話」。
盧云心下茫然,不知這句話有何意思?眼看字條后頭還有字,忙翻轉過來,卻又是一行字,見是:「皇后娘娘的兒子……」
「不姓朱?」
盧云心下駭然,不由啊地一聲,叫出聲來。
喊聲出口,心下大叫糟糕,果然屋頂上已傳來一聲低問:「什么人?」盧云哪敢應答,正要逃竄,突然間風聲勁急,屋檐上已躍下一名侍衛,舉掌來襲。盧云自知生死一刻,急忙運掌回擊,一聲悶哼過去,那侍衛騰騰騰的連退十來步,手上卻掏出一把火槍,便朝盧云射來。
砰地一聲大響,盧云雙掌對開,化過了一個半圓,但聽嗡嗡聲響大作,掌緣處火燙劇痛,墻邊卻多了個深孔,卻是讓槍子兒射穿的。正喘氣間,猛聽窗里傳來「啪」地一響,屋內地下墜落了一樣東西,正是那份奏章。
盧云叫苦連天,適才他出招劃掌,手上發勁,拿不住東西,這奏章便飛了出去,摔到了屋內地下。聽得這聲低響,屋內老者總算有了知覺,便喊道:「誰。俊滚畷r便回過身來,恰恰與盧云打了個照面。
兩人呆呆相望,只見正統皇帝身穿寬袍,左手抱了只貓,右手捧了只布娃娃,滿面愕然地望著自己。盧云也是張大了嘴,一時之間,只覺得這老者好生面熟,似在哪兒見過,那老者卻也咦了一聲,喃喃地道:「你……你是……」站起身來,腳上卻踩著了東西,正是那份奏章。
眼看皇帝彎腰下來,正要拾起,盧云急喊道:「且慢!」話聲未畢,猛聽轟隆一聲巨響,盧云回頭急看,驚見一道號炮沖天而起,樹林深處更傳來鐵靴震踏,遠遠現出一面旌旗,正是「北威」,正統軍已然發覺了刺客,立時合圍逼近了。
眼看皇帝隨時都要拿起奏章,盧云驚惶萬狀,正要跳入窗中,卻聽一名軍官喊道:「火槍手!射!」轟砰!轟砰!槍聲不絕于耳,盧云東滾西翻,眼看手上還拿著那只紙袋,情急下便拋了出去,嗤地一聲,那紙袋打著了奏章,一發飛到了火爐里,旋即著起了火。
槍聲大作,正統軍投鼠忌器,不敢朝窗口來射,只朝盧云腳上打,這便給了他一線生機,翻滾幾回,猛地雙腿灌力,已然縱身上了一株松樹,旋即縱躍奔逃,帶頭軍官喊道:「大家隨我來!你們幾個!即刻過去通報大都督!」
盧云一路在樹上奔跑,心里卻還掛著那份奏章,暗暗駭想:「這……方才那字條到底是打哪來的?」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可到底做何居心,上奏便上奏,卻為何要在奏里夾上這字條?難道是故意惡作劇,卻想氣死皇上?還是有人暗中把字條夾了進來,卻是存心想害人?
無論如何,這字條絕不能讓皇帝見到,這玩笑開大了,正統皇帝一看之下,龍顏震怒,瓊家滿門豈不要大禍臨頭?天幸自己已將這奏章送入火爐里,這當口八成燒成了灰燼。正奔逃間,忽又聽禪房處傳來喊聲:「皇上!您千萬別出來!刺客還在林間!」
盧云心下一凜,回眸去望,只見那老者已從禪房走出,正朝林間眺望。不知為何,那老者望來極是眼熟,盧云邊奔邊想,驀然間心念如電,便已驚醒過來:「啊,對了,我真見過他。
十年之前,中秋前夕,那時伍定遠升任居庸關總兵,新居落成,自己曾與顧倩兮過去賀喜,便在伍定遠的宅邸里見到一名老園丁,豈不便是方才見到的「正統皇帝」?
當時那老園丁非同可,盧云上前請教姓名,老園丁自承姓「鄭」,盧云見他年老,欲加攙扶,卻引得他勃然大怒,睜眼瞪視,竟使盧云惶愧不已。如今回想,老園丁嘴里的「鄭」字并非自道姓氏,而是「朕」字之誤。
景泰謙恭溫文,彷佛是名俊秀儒生,正統皇帝卻是氣宇凜然,好似天生就是該當皇帝的,讓人一見難忘。盧云想著想,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這么來……正統皇帝尚未復辟前,便一直躲在定遠家里了?」
正統朝復立,伍定遠乃是大功臣,只沒想他籌劃如此之久,謀算如此之深,早在景泰年間,便已轉投新皇?正驚疑間,忽聽樹林下人聲喧嘩,前方滿滿的是人,又是兵卒、又是太監,都在搜查自己的下落。盧云停下腳來,把自己藏在枝葉里,心道:「糟了,我該怎么脫身?」
四下盡是兵馬,自己若與正統軍正面交鋒,縱能打倒十個、二十個,可接下來的百個、千個、萬個,卻該如何應付?更何況伍定遠就在左近,到時前來應援,自己卻該如何是好?
看這紅螺寺真不能擅闖,盧云自知非走不可,卻不知該逃往何方。沈吟半晌,忽見樹林外紅墻黃瓦,正是大雄寶殿。他心念一轉,已有脫身之計,當下深深一個吐納,「嘿」地一聲過后,腳下樹枝受力折斷,盧云也撲天而起,整整飛過了二十來丈,已然站上了殿頂。
盧云松了口氣,正要狂奔而過,卻聽檐下喊聲四起:「屋頂上有聲音!」、「快去看看!」
盧云心下大驚,方知大雄寶殿里也是高手云集,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在此,正待加緊腳步,突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縱躍騰空,站上屋瓦,反手一掌便朝自己劈來。盧云架開敵掌,正要借力打力,突然一股猛烈罡氣沿臂傳到,胸口一悶,竟被這掌震得氣血翻涌,連退三步,來人使得竟是佛門正宗武術:「大力金剛掌」。
盧云太過輕敵,已然吃了大虧,那僧人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他被「正十七」卸下掌力,根基動搖,竟爾滑倒在地。
雙方互有得失,盧云深深吐納,調勻了內力,那僧人也已回力站起,看他氣凝如山,雙掌大開,這人卻是自己認識的,正是方今少林第一人,靈定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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