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歲那年算起,泥鰍就獨自住在這里了。
一個人住,自由也自在?诳柿,便從后院古井里打水出來,肚子餓了,便去一里外的鏡湖畔釣魚。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媽媽的床上睡覺。
媽媽的房舍無頂無墻,只余一張空床。只是泥鰍從不寂寞,夏日里蚊蟲飛舞,秋夜里落葉颼颼,從床上仰望天際,有時月照銀海、綴點繁星,有時藍天白云、鳥翱翔,不時還會降落下來,棲在泥鰍的鼻子上。
雖然這般快活,可泥鰍卻還掛心一件事,不論他在捕魚打水,還是讀書寫字,他的眼角一直在留意,留意媽媽房里的那座大衣柜。
又大又破的衣柜,連接了地獄與人間,泥鰍始終苦苦守候,等那衣柜再次開啟……讓他再次見到地獄里的那個惡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經的那天,往事歷歷在目。
「來!三十五!執大象!」外公捧著舊書,喊出章回號數。背誦聲傳來,腳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淵于脫、可不魚……」他搖頭晃腦念道:「強剛勝弱柔,明微謂是……」
滿口胡言怪語,道德經雖以艱澀聞名于世,卻非無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頭,附耳問向外公:「像是背錯了,是不?」外公愁眉苦臉,一邊對照古文,想來確實離了譜。他將泥鰍拉到跟前,嘆息囑咐:「來,咱倆重背一遍……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間,外公咦了一聲。「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過來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發覺此處奧秘,張口結舌的外公望著面前童,喃喃自忖:「泥鰍……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驚啊?」四歲的泥鰍嘻嘻笑著:「你不是了么?倒背才是如流!」
倒背如流的泥鰍,什么都開心。
住到這大房子以后,泥鰍更開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從娘的臥房瞧去,可以瞧見鏡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樹綠香香,藍天綠地如茵,泥鰍真個覺得家里發財了。
那天泥鰍背完了整道德經,便跟著外公來到娘的香閨里,他東瞧瞧、西看看,還沒來得及問窗外那棵是什么樹,便給外公拉著跪倒了。
「乖乖泥鰍!雇夤珟е圉q,面向衣櫥,他這樣笑著:「一會兒記得要誦經喔!
面前的衣櫥好大、好新,望來像是一座大宅門。泥鰍眨了眨眼,不知自己為何要背經,卻聽舅舅笑了起來,插話道:「家伙,背就背,你可記得,千萬莫要倒背。
哈哈大笑中,泥鰍凝視著大衣柜,不知里頭有什么奧妙,他更加驚訝起來了,抓了抓腦袋,還不及問話,便聽姥姥這樣了:「行了、行了,你父子倆出去吧,這兒男人不能留。」
外公與舅舅相顧一笑,父子倆各從地下爬起,并肩離開,泥鰍最是懂事,一聽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腳步,卻給外婆拉住了。
「你別走!雇馄藕砟圉q,撫了撫他的聰明腦袋,道:「你得留著!
「不要!」泥鰍嘟著嘴,忿忿不平:「婆婆男人不能留,難道泥鰍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樣、你不一樣!雇馄磐熘腥说谋郯,溫顏笑道:「你是男人沒錯,可你是咱們楊家的心肝寶啊!
喔,楊家的心肝寶!生平第一回聽到這樣的稱號,泥鰍真高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外公和舅舅像貓兒般溜出去了,既是心肝寶,泥鰍也不急著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懷里撒嬌,忽然鼻端傳來香味兒,引得泥鰍心跳加促。
這是什么味道呢?玫瑰花兒長腳走路了么?泥鰍瞇眼嗅了嗅,轉頭去望,赫然訝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親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兩條紅線掛著一兜紅布,比乞丐的破洞爛衣還少了點料子。雖是這樣,泥鰍還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頭膩膚,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兒……紅燙燙的瓜子臉頰,看來比黃昏晚霞還要暈……她好美好美……
泥鰍紅了臉,他垂下臉,避開娘的臉龐,卻不心瞧到了娘的那雙白腿。
沒穿鳳裙的娘,在泥鰍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見女人的白腿。泥鰍害怕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聲背誦:「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聲中,娘拉著泥鰍,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櫥,一同跪了下來。泥鰍拼命背誦著,媽媽與婆婆將泥鰍夾在中間,模樣像是大拜拜。泥鰍滿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邊背著書,一邊猜想……
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樹有樹神,難道衣櫥里也有櫥神么?
正想間,衣櫥里傳來喀地一聲,也打斷了泥鰍的背書聲。他呆呆抬起頭來,娘與外婆卻同時彎腰垂頭,前額觸到了地板。
衣櫥里有動靜,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爬出來。泥鰍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卻給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泥鰍,讓他趴伏在地。泥鰍沒學娘用額頭觸地,他只用下巴抵著涼地板,雖然張嘴挺費力,他還是忍不住開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櫥一樣。
衣櫥開了大嘴,吐出了一個人,男人。
那天泥鰍實在太驚駭了,他活到了四歲,頭一回見到衣櫥會吐出活人?赡苁翘牣惲,他不記得男人長什么樣了,只曉得他有個胖肚子,身黃閃閃的,像個大贏家。
大贏家從衣櫥里走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挺開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曉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寶貝兒,喜歡這棟新房么?」
娘垂下臉去,她摟著泥鰍,細軟軟地呢喃道:「只要是萬歲爺賞的,臣妾都喜歡!鼓锏纳ぷ酉袷墙o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來,拍著泥鰍的腦袋,笑道:「得好!得好!這可是朕賞給你的龍種啊!」
男人的大手使勁拍著,泥鰍給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興了,正要開口相罵,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聲道:「快……道德經,趕緊背……」泥鰍哦了一聲,啟齒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還沒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將她拖到屏風后頭去了。一聲嬌喚傳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發出了奇怪聲響,泥鰍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望,便給外婆拉走了。泥鰍腳下倉促,心里卻滿是納悶,他一邊回頭瞧望屏風后的人影,一邊高聲背誦:「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第二次背誦這段文字,泥鰍五歲了。
這天下午,泥鰍依舊背著書,來到了娘親的臥房,旁邊一樣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于上一回,屋里還多了一個漂亮女孩子,泥鰍稱她做「舅母」。
這日泥鰍又學了一個新把戲,他一邊忙著背書,一邊把幾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雜,水面蕩漾,慢慢暈開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聰明!居然給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淚水滲出,舅舅也是拼命贊嘆:「染紫啊,咱們楊家硝了幾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這泥鰍不過區區五歲,他便成了!」
眾多大人簇擁著泥鰍,齊聲歡呼,泥鰍呆呆望著身邊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兒在高興什么,可他曉得人人都愛他,于是他又背起了書,繼續討好公公舅舅:「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于人……」正背誦間,又聽舅舅贊道:「這孩子真是神童,別順天府楊家村找不出一個,我瞧就是整個北直隸,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聰明的孩子!
「可不是嗎?」外公眼中露出慈愛,他輕撫泥鰍的腦袋,嘆道:「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萬民之福啊!鼓圉q眨了眨眼,心里有些奇怪,他曉得公公叫做「楊辛」、舅舅叫做「楊契」,名叫「大成」,可誰是「太子」呢?嘮嘮叨叨中,他像是聽到「太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嘆息聲。之后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順手把舅母拉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親、泥鰍。連舅母也走了。泥鰍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臉上一紅,啐道:「休潑。虧你好聰明,怎問這傻題目?舅母當然是女人。」泥鰍訝道:「可婆不是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為何舅母也要走呀?」
這回換娘臉紅了,聽她啐道:「別胡,你舅母是咱楊家的媳婦,怎好留在房里?」
「怎么、怎么?」話之間,忽然衣櫥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聽得一人哈哈笑道:「楊大成討媳婦了?居然不給朕瞧?快叫她過來!」外婆干笑幾聲,娘親則跪了下來,有了上回的例子,這回泥鰍搶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們要你瞧這個,紫花喔……」
忘了,泥鰍真的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還是自己撞上了衣櫥,總之泥鰍醒來以后,發覺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悶氣,至于泥鰍,他又費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法子。
后來的事兒沒什么新鮮的,衣櫥里的爹爹沒空見自己,每回他從柜子里現身時,泥鰍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離開。至于舅母那個美姑娘,每回衣櫥打開,她便會逃到另一個衣柜里,然后請外婆向胖男人稟報,她回娘家了。
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櫥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悶得十來天,他便要溜出來,上到娘的床上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會溜回衣櫥里歇著,像是老鼠打洞一般。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泥鰍很納悶了,他時常打開自己的衣櫥,朝里頭大聲喊叫:「胖豬父皇!你在里頭吃米糠嗎?」喊著喊,他總要鉆進櫥門里東瞧西晃,幾次嘗試下來,卻什么也沒瞧見。
聰明如他,當然娘親房里的衣櫥有些不同,泥鰍滿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開衣櫥來瞧,瞧瞧里頭到底有多大,瞧瞧胖豬父皇在里頭做什么?赡锟偸遣豢希频眉睍r,她會這樣哭叫道:「等你將來變成龍,你就可以進去了!」
泥鰍不是龍,他是泥鰍,可他也不是尋常泥鰍,娘不給他瞧,他還是有法子。
泥鰍很聰明,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闖,而是一只尺。他用標尺丈量了娘親的閨房,算過了整個院子,如此一來,他查出衣柜后的磚墻很厚,和其它房壁相較,至少厚了六尺,潑水下地,房里的水流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東西,于是他拜托了黑鼠,請它從磚縫里溜進去,瞧它能把紅線拖得多長。
不曉得,黑鼠失蹤了。十丈來長的紅絲線也給拖完了。由是乎,八歲的泥鰍如此斷言,衣櫥后頭通向地獄,泥鰍則是妖怪的兒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歡兒子嘛。
九歲那年,過生日的前幾天,依稀是午夜時分,床頭的鈴鐺再次響了,熟睡的泥鰍給吵了起來,他心里明白,爹爹又從衣柜冒出來了。鈴鐺連著一條紅絲線,紅絲線那端有個腳踏,泥鰍早就拜托了土撥鼠,請它們在地道里做了手腳。只要爹爹踩上腳踏,鈴鐺便會鈴鈴響,這樣泥鰍就不會撞見爹爹壓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開,他就不會挨外公外婆的罵了。
紅絲線深入地道十五丈,泥鰍只要默默數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櫥便會打開。他懶得理會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著自己的棉被,鼾鼾睡著。陡然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二次。
怪了?泥鰍張大了眼,鈴鐺為何又響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會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從衣櫥里冒出來,他總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餓,就是拼命找娘。
滿心迷蒙間,鈴鐺、鈴鐺、鈴鐺居然響起了第三回,泥鰍咦了一聲,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跑到鈴鐺之前,細細察看他的絲線布置,他想查出為何會生出這般怪事?
泥鰍太聰明了,外公、外婆都他是「廣彗星」諸葛亮投胎,聰明如他,當然知道鈴鐺不會無故亂響,這是參照古書里做的,那段絲線用蛛絲纏繞蠶絲,最是強韌不過,事前還浸過了樟腦油,絕不會有蟲鳥過來搗蛋。那為何鈴鐺會一直響呢?是不是爹爹在腳踏上反復縱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總之鈴鐺不停地響:「鈴鐺、鈴鐺……」鈴聲催促泥鰍過去一探究竟。他眨著眼睛,趕緊奔到了院子,溜到娘親的臥房去看,他悄悄推開了門,瞇起了眼縫,他真怕撞見那頭豬油油的黑爹爹又壓到白羊羊的娘身上,有多丑,就有多丑。
沒有異狀,房里黑沉沉的,娘還在熟睡,她也穿著平常樸素厚實的衣裳;仡^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得打呼。至于舅母,她今兒真個回娘家去了。泥鰍望著娘,想要和她一塊兒睡,可想起那只討厭的妖怪,他又不想過去了。
泥鰍嘆了口氣,正要回轉身子,陡然間,衣櫥再次開啟了!
有人走出來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個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為何從衣櫥里走出來?他想做什么呢?泥鰍呆呆看著,耳中傳來:「轟踏」!「轟踏」!「轟轟踏」!衣櫥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好多好多,數都數不完,每個都穿著金盔甲、帶著大銀刀……
泥鰍怕了起來,他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曉得每回只要衣櫥打開,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再次低聲背誦……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從臉頰滑落,彷佛穹蒼的淚水。黑沈夜色中,濕淋淋的泥鰍長發披面,他提起樹枝,撥了撥火堆,又一次抬起臉來,凝視面前那座大衣櫥。
衣櫥前有一張大桌子,另有張鴛鴦臥床,圓窗外有花樹、有香草、有庭院……現下什么都沒了,只剩下一片黑燼燼。泥鰍幽幽地道:「公公,咱們家破敗了,對不?」外公沒有話,泥鰍也搖了搖頭,他燒烤香魚,串了真正的泥鰍,烤得脆透香,遞了過去,不忘叮嚀幾聲:「公公,別哽刺喔!
香氣四溢,外公嘴里銜著魚竹簽,像是呵呵笑了。泥鰍靠了過去,替外公補上泥面黃漆,雨勢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臉兒融化了。
廢墟爛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無言無語,大雨淅瀝瀝落著,泥鰍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許久許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濕淋淋地低沈了眼眸,目望火里艷光。
十五年過去了,從弱童行入弱冠,化身為今日俊美的青年,泥鰍長成了一條龍,潛伏在九幽無明下,獨個人渡過春夏秋冬,燒爛的莊院成了他的家,院后鏡湖是釣塘,而那座不曾開啟的大衣櫥,則成了心中的靈堂。因為他的家都死了。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都死了……二十四歲的泥鰍在黑暗中起身,長發披面,雨水從雙頰滑落,此刻早已長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獄鬼神。
許多年來,泥鰍還是很乖,他一直聽娘的話,不曾打開衣櫥來瞧。每逢夜里驚醒,瞧見那巨人般的黑衣櫥時,他便會急急逃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個好覺。每逢寂寞孤單,他便會找出外公留下的書藏,奇門遁甲、陰陽五行,宋元算學、張衡年譜……一個一個字兒默記下來、一個一個字兒倒背給他們聽,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獎泥鰍幾聲,就像當年一個模樣。
公公沒醒來,舅舅也沒話,無論背了多少書,他們沉默如故。不過泥鰍依舊努力背書,因為他意外發覺,每當白日里背過了經文,夜里便有人現身出來,陪他話解悶。
第一夜來的是藥王孫思邈,第二夜來的是天匠宋應星,第三天來的是兵法名家孫武,第四夜現身的是天機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臨,諄諄教誨,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認脈,有的傳他一身鬼斧神工,把畢生智慧送給他。
泥鰍夜觀星象,日察天機,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襲孫武,韜略習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業恩師,每篇珠璣都是他的得道引發,九歲那年圍湖設欄,自此無須親自垂釣;十歲沿田架水車,澆水灌地不費力。一年一年,泥鰍發聰明,窯燒琉璃瓦、臨井制轆轤,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過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競購,天機神童的美名不脛而走,也替他換來更多的經書典藏。
有一夜,泥鰍讀破了萬卷書,也學完一切道藏,什么書都看完了,他也頭一回感到落寞,他抱頭哭泣,彷徨無助……這一晚,又有一位師父降臨了,不同過往,這位師父不懂造船、不會治病,甚且不識兵法,然而他比過去每一位師父都更強更大,因為他力能屠龍。
太史公降臨了,就在寧靜的湖畔,他摟著哭泣的泥鰍,告訴他許多故事,荊軻、專諸、始皇、漢武,于是泥鰍也首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時可以離開這座大莊院。
「大贏家,大贏家……」自此之后,太史公的愛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櫥前,輕聲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趕緊打開衣櫥,再次和我碰面吧……」
因為那時……泥鰍會哈哈大笑……他要親手挖出豬只血淋淋的心臟,砍下他的腦袋,提著他的骷髏頭飲酒,唯有像書里的冒頓單于手刃親父,他才能離開這早成墳場的家!
哈哈……哈哈……哈哈……泥鰍掩著臉、向著天,放聲大哭起來。
雨勢來大了,今夜二十四歲的青年循著往例,仍在雨夜中獨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傾盆,泥鰍像過去一樣淋著雨,默默等候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暮色使人無懼,雨水能掩飾孤單,湖里青蛙呱呱、田邊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鏡湖,宛如時聽過的屋檐雨花,聲聲入耳。懷想往事的孤獨夜晚,忽然之間,再次聽到那熟悉的呼喚……
叮鈴……叮鈴……
啊……終于……淚水從臉頰滑落,泥鰍握拳發抖,這并非傷心,也非害怕,而是太高興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過去,從九歲到二十四歲,鈴鐺終于再次響了。
上蒼開眼,地道里終于有人來了,吼吼吼、吼吼吼,泥鰍高興嚎叫。只是無論他如何喜悅,他都不曾焦躁,因為他早已做了萬準備。
泥鰍長大了,泥鰍很厲害了,泥鰍已經是「龍」了,櫥門前的泥地是個深坑,埋了百來只尖釘,失足墜落,人會痛得跳起來,只要望上一縱,櫥頂的刀串便會如秋千般蕩來,若想擺頭閃身躲避,便會引得大樹毒棘追撲而來。這些計謀都是泥鰍親手布置的。唯獨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
天下第一刺客手舞足蹈,他將外公、外婆、舅舅請了出來,讓他們一個個列隊轉向,他要大家親眼看著大衣櫥,看著那頭豬倒臥血泊當中,一會兒泥鰍要將之切成細碎,他要記得這美好的時刻,永矢弗軒。
一二三、四五六,泥鰍默默計數,十五年的苦候多么漫長,如今計不到十便要結束了…七……八……九,心頭撲通撲通跳著,喀地輕響傳過,櫥門即將打開!
泥鰍壓抑尖叫,拼命睜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櫥門里走出一只黑豬,黑豬很笨,果然踩上機關,引得亮光閃起,悶哼傳過,豬只墜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殺殺!豬只跳了起來,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亂。哈哈!哈哈!滿地的叮叮當當,泥鰍著實喜樂,他趴到洞前,準備來瞧死尸慘狀。
「你好!箍佣蠢锏呢i只抬起頭來,朝自己一聲招呼。
豬只居然會開口話?還能朝人笑?泥鰍張大了嘴,還不及向后閃避,坑洞里便竄出一道黑影。撲天而來的人影,勢道迅捷,他落在泥鰍面前,雙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著。
泥鰍太驚訝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強敵,只消是人,沒一個能活著躲過他的機關?蛇@又是怎么回事呢?眼前這人不是活著出來了么?
鮮血從豬只的肩頭滲出,劇毒從他的體內滲進去,可無論傷勢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泥鰍驚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奮力戳向敵寇,這是最后的機會。
刀鋒刺入敵寇的肩頭,他沒有阻擋,只任憑泥鰍用力鉆刺,好似一點不疼。突然間,泥鰍咦了一聲,他發覺了一件事,面前這人其實一點也不像爹爹,他不像豬,反而莊嚴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樣豈不就是一位……
英雄。
英雄與泥鰍相遇了,兩人對面而立,雨水灑在兩人的身上,泥鰍彷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淚,聽他低聲道:「三年了……天可憐見,傳是真的!
「你是誰!」泥鰍抽刀出來,殺豬似地縱情尖叫。在泥鰍面前,英雄俯身下來,雙膝跪地,叩首道:「臣,秦霸先,拜見御弟親王,太子千歲千千歲!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泥鰍呆滯了,他有些慌張,看著「秦霸先」從懷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輕聲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轟電閃,泥鰍咚地一聲,雙膝觸地,呆呆聽著北京圣喻:「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詔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歸駕東宮,授金寶金冊,加太子號,入繼大統,天憫其孤,嘉慰圣恩,欽此!
「太子?」泥鰍眼睛紅了,凄厲尖叫:「誰是太子?」
「你是太子!骨匕韵葘⑹ブ颊燮,凝視早已長大成人的泥鰍,道:「吾奉今圣密詔,敕命尋訪親王下落,迎回東宮,為我春秋圣朝之儲君。」泥鰍張大了嘴,喃喃地道:「騙人……騙人……你是來騙我的……」秦霸先并不解釋,只微微欠身,將圣旨交給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朱謹之外,隆慶帝的第三子終于現身了。三年前,袁神醫密報圣上,圣君此生將無子嗣。由是乎朱炎下達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尋回那未曾謀面的庶出幼弟,讓他回歸皇家,承繼東宮大位。
御弟親王,太子千歲,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把泥鰍當成心肝寶,泥鰍呆呆望天,突然撲入秦霸先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朝廷最悲慘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寬宏大量的長子朱炎,找回了同父異母的可憐幼弟,一舉平復這樁冤案。在這永志難忘的一天,泥鰍受賜「靖江王」,只因父惡如豬,母順似羊,所以他也為自己定下了姓名,稱作「朱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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