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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英雄志 - 楔子 第八章 小泥鰍(下)

作者/孫曉 看小說文學(xué)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xué)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天女多半不會(huì)撥算盤,她們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間煙火,平日吃點(diǎn)朝露就滿足了,有的飛來飛去,點(diǎn)石成金,人生喜樂至此,又何必記帳做活?還好天女們大半很聰明,自也曉得算盤以十進(jìn)制,上排為五,下排為一,看這只紅木算盤多達(dá)十五排,計(jì)數(shù)必達(dá)億兆之多。

    百百為萬、萬萬為億,億萬為兆,天上繁星無止無盡,須以億萬為計(jì),可人世里卻有什么東西多達(dá)億萬呢?天女眨了眨眼,低頭去望桌上,卻見算盤旁還擱了一份奏章,筆墨猶新,或許藏了什么機(jī)密,好容易「楊大人」睡著了,忙抓緊時(shí)機(jī),低頭來讀。

    「景泰三十三年秋……國官民田丈量總得,地計(jì)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頃,夏稅米麥五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二千四百萬石。」

    出來了,原來人世間最大的數(shù)目字,便是這些米糧收成,只是天女身分尊貴,一輩子不碰銀錢,乍然見到這么一大段數(shù)目字兒,不免有些眼花撩亂。她定了定神,低頭再看下一段,這回見到了一個(gè)新年號(hào),卻是「正統(tǒng)」二字。

    「正統(tǒng)六年秋,國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載竣事……國官民田共計(jì)七百另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夏稅米麥三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一千二百九十三萬石。」

    公主眉心緊蹙,喃喃而讀,雖自己不懂算術(shù),可比較大總是會(huì)的。看這奏章所載,正統(tǒng)年間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時(shí)多了一倍,可不知為了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滿心疑竇,低聲自問:「耕地多了,收成卻少了,這是什么道理……」正納悶間,忽聽一人道:「旱災(zāi)。」

    天女抬頭起來,只見「大掌柜」含笑望著自己,卻原來睡醒了。聽他解釋道:「正統(tǒng)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銳減,作物難活。耕地雖多了一倍,收成卻少了一半。」他見天女行近案邊,便提來了一壺?zé)岵瑁瑸樗笄谡迳稀?br />
    天寒風(fēng)冷,熱茶來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著,只覺身也暖和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仰起頭來,細(xì)細(xì)打量著書案的主人。

    眼前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鎮(zhèn)國鐵衛(wèi)」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統(tǒng)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這人雖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卻比想象中來得客氣。尤其他的膚色白皙,生了雙桃花杏眼,一旦盯著人瞧,便似能話一般,讓人怒氣消。

    兩人面面相覷,大掌柜道:「這幾日委屈殿下了,紅螺塔還住得慣么?」天女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若住不慣,你會(huì)放我走么?」大掌柜橫眸微笑,道:「我若會(huì)呢?您會(huì)信我嗎?」將茶壺放回了爐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隨即站起身來。

    天女手中一陣冰涼,卻覺掌心里多了一樣物事。低頭來看,手中晶瑩燦爛,卻多了一顆紅寶石,清澈深邃,大若鵝卵,正是名聞天下的「帖木兒紅寶」。

    天女面色如常,道:「這是給我的?」大掌柜道:「物歸原主而已。」這寶石是個(gè)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國、帖木兒汗的無上權(quán)威,這點(diǎn)出天女自西天而來,她隨時(shí)能召喚西方的百萬大軍。當(dāng)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應(yīng),如今「帖木兒紅寶」歸于舊主之手,明兩人已較量了一招。

    天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將寶石取了回來,收入了懷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沈寂間,忽聽房門叩叩地響了起來,道:「大掌柜,宮中急報(bào)。」那「大掌柜」并不話,徑自點(diǎn)頭,也奇怪,明明未作聲,房門卻自行開啟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進(jìn)來,模樣好似一只貓兒,只蹲到了主子腿邊,悄聲話。

    大掌柜聽了半晌,頷首道:「誰送進(jìn)去的?」那黑衣人低聲道:「這還不知道,不過皇上把兵馬調(diào)上山了……」大掌柜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聲,那黑衣人不敢再,便又悄悄轉(zhuǎn)身,溜出門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宮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來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硯臺(tái)倒了水,自在那兒研墨,道:「殿下您呢?您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也奇怪,眼前這兩人不知何故,望來竟有幾分神似,天女白膚柔肌,雖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滿身貴氣,「大掌柜」亦然,雖無官威排場,卻有王者之威。

    二人對(duì)面而坐,靜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輕聲道:「楊大人,你曉得我此行為何歸國?」大掌柜頭也不抬,一面撥著算盤,一面道:「殿下是來找人的。」天女微微頷首,道:「楊大人所料不錯(cuò),您可知宮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聲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擔(dān)保兩件事。其一,不論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運(yùn)筆,自在簿寫了幾筆畫,見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棟房子,讓殿下安心隱居。」

    天女淡淡地道:「這么來,楊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誰了?」大掌柜道:「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天女道:「你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請(qǐng)轉(zhuǎn)過身去,把窗子推開。」

    天女哦了一聲:「我為何要這么做?」大掌柜道:「打開窗子,便會(huì)找到您要找的人。」天女沉默低頭,并不打算聽話,「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見他提起了一只遠(yuǎn)筒,親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隨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兒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幾眼,卻又悄悄轉(zhuǎn)過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圓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來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滿心遲疑中,終于將之推了開來,只見窗外一片寒霧,白雪點(diǎn)綴蒼翠,什么也沒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間,猛聽窗外傳來一聲大吼。

    「殿下!」蒼涼雄渾的嗓音,穿破層層雪霧而來,天女張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遠(yuǎn)筒,凝神而觀,驟然間,兩手一震,遠(yuǎn)筒一個(gè)失落,便從寶塔上墜落下去。

    來了,那是個(gè)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從高高的樹上一躍而下,便朝寶塔奔來。忽然腳下頓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層層迭迭,彷佛樹妖攔路、藤蔓即身,讓他苦苦掙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奮力狂吼,如負(fù)傷野獸,嗓音遠(yuǎn)遠(yuǎn)傳了過來。天女握緊雪白的拳頭,正激望間,卻聽「大掌柜」道:「殿下,勞煩關(guān)上窗,臣還在算帳。」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強(qiáng)、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煩眼花,難保不寫錯(cuò)字。眼看天女遲遲不肯關(guān)窗,忽然門板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一名黑衣人心走進(jìn),關(guān)上了窗扉,隨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離開。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漿糊來。」黑衣人答應(yīng)了,朝門外了幾句話,外頭便送來一應(yīng)家當(dāng),是戶部的空白賬。

    轟地一聲、又是一聲,樹林里好似發(fā)起了隱雷,楊大人卻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微顫,道:「楊大人……你……」正欲言語,面前的「大掌柜」卻已低下頭去,輕聲道:「殿下請(qǐng)稍等……」撥了撥算盤,道:「臣……即刻就來……」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從空白賬上剪下一張紙,寫了幾個(gè)字,便又取出刀,從舊帳上割下一塊爛的,另把新剪的望上一貼,竟然天衣無縫。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話聲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驟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氣絕身亡了。天女微微一驚,正想開窗去看,卻聽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極強(qiáng),倒不了的。」

    茶壺喀喀作響,水已要沸騰了,屋內(nèi)水霧彌漫,溫暖濕熱,好似來到了南天門、須彌山,天女嬌軀微微顫抖,雙頰隱泛紅潮,也不知是擔(dān)憂,抑或是憤怒,始終未曾話。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雖大,卻沒有微臣辦不到的事。您吧,您要找誰,臣立時(shí)將他帶到您眼前。」著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卻于此時(shí),聽得天女輕輕地道:「多謝楊大人的美意。不過宮已經(jīng)找到人了。」

    大掌柜還等著蓋印,聞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來,眼中帶著問色。天女輕輕地道:「我此番歸國,只為一人而來,此人名叫……」話之間,便從大掌柜手中接過官印,旋朝奏章蓋下。砰地一聲過后,奏上便現(xiàn)出一個(gè)篆刻大印,見是:

    「守正文臣經(jīng)筵講官中極殿大學(xué)士兼管戶部左侍郎……」

    滿紅一大套,冗冗長長之后,終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號(hào),佛曰:「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誰也沒話。「大掌柜」見官印蓋了,便坐了下來,啜飲熱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楊」,正統(tǒng)朝第一武將是伍定遠(yuǎn),最年輕有為的大學(xué)士則是楊肅觀,此人是「經(jīng)筵講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講學(xué),「守正文臣」之意,則是他參與過復(fù)辟之變,有過極大的功勞。

    兩人面面相覷,楊肅觀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管提起算盤,再次忙了起來。天女輕輕地道:「楊大人,你一直沒告訴我,你喜歡我方才的故事么?」楊肅觀頭也不抬,徑道:「泥鰍?」

    「是。」天女尊貴端坐,眼觀鼻、鼻觀心,道:「楊大人,不知您可喜歡這故事?」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劈啪算珠聲中,楊肅觀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的故事,臣都喜歡。」天女低垂鳳目:「照此來,泥鰍后來得到善報(bào)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報(bào)。結(jié)局自然光明。」楊肅觀提起了紅木算盤,嘩地一聲,讓算珠盡數(shù)歸整,又道:「反之……為惡者惡,兇人還得惡鬼磨,他的下場注定黑暗。」

    看楊肅觀滿口廢話,洋洋灑灑了一大篇,卻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天女聽他言不及義,只能低頭飲茶,道:「楊大人,不如這樣問吧,您覺得泥鰍是好人么?」天女打破砂鍋問到底,楊肅觀卻又埋首賬,道:「殿下,只要能歸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聲,道:「照您這么,泥鰍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頭。」楊肅觀低頭察看賬,淡淡地道:「該問您才是。」

    推搪、敷衍、顧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總有法子托辭不答。天女微起嘆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難的婦人,輕輕地道:「楊大人,無怪您這么大的官兒,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負(fù)圣恩。」楊肅觀抖開官袍,正要站起聽訓(xùn),天女卻笑了笑:「楊大人請(qǐng)坐吧,你這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獄卒了。」

    「謝殿下賜座。」楊肅觀又坐下了,俯身打開一只木箱,捧出更多賬,想來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盤珠兒又響了起來,楊肅觀查了查賬,沈吟半晌,正要將數(shù)字兒抄上了賬。忽然長眉一挑,便從木箱里抽出了一帳簿,上書「西川土司歲支實(shí)錄」,翻閱對(duì)照,隨即苦苦沈思起來。

    天女忽道:「楊大人,這些子很急么?」楊肅觀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話間放落了那「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賬,細(xì)細(xì)比對(duì)。過不半晌,又翻出了「川北道」、「上下川東道」,桌上堆高,連身子都快給遮住了。

    四下孤冷陰寒,唯有一迭又一迭的奏章陪伴眼前這位「大掌柜」。看他豐神如玉,英挺過人,照理也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誰知此人不彈琴、不吹簫,拋下了一切公子勾當(dāng),卻躲到奏章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楊肅觀又忙了起來,天女也不話了,只從幾上取起羅漢豆,輕輕巧巧地吃了起來。

    羅漢豆又稱「胡豆」,自西域張騫帶回中原后,已有千年歷史。只因形如蠶繭,又讓中原百姓昵稱為「蠶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沒想天女這般尊貴之人,也愛吃這些點(diǎn)心。

    這邊打算盤,那邊吃豆子,兩邊喀喀有聲,此起彼落,彷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了暖被,暖呼呼地鋪在腿上,不忘找來一書,左手捧讀,右手磕豆,讀到興味昂然處,不覺嗤嗤笑了。

    聽得笑聲,楊肅觀略略抬頭,自從奏章后向外瞧望,卻見天女手里的書冊(cè)印了一行字,見是「算命不求人」,書背還印有一行字:「華山吳天師神術(shù)推命秘法大公開,每五文」。

    眼看楊大人望著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楊大人,要吃胡豆么?」楊肅觀躲回奏章之后,頭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盤。

    男人便是這樣,一旦忙了起來,最恨女人一旁吵著,可一旦發(fā)覺女人另有專注,卻又要橫加干涉。耳聽算珠聲緩了下來,天女曉得可以話了,她直直伸出手來,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楊大人,你以前去過我父皇的內(nèi)書房么?」

    「不曾。」楊肅觀放落了算盤,從卷宗里找出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職不到,無權(quán)行走干清宮。」干清宮是皇帝的御書房,卻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過了干清門向北,便是后宮,朝廷里若非一品閣員,誰也不能受召內(nèi)書房,更別見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如此來,我若不回國,你我便永無相見之日了?」楊肅觀提起茶壺,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爐,道:「那倒未必。臣雖不能入干清門,卻有門路可進(jìn)景福宮。」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領(lǐng)你入宮,拜見太后,對(duì)么?」

    「殿下高見。」楊肅觀微微頷首:「柳侯爺雖受太后器重,卻因性情剛武,時(shí)有捍格,逢得國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晉見,以利勸。」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楊肅觀欠身道:「天恩浩蕩,臣結(jié)草銜環(huán),猶不能報(bào)。」天女微笑道:「楊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為何疼愛你?」楊肅觀恭敬道:「太后錯(cuò)愛,臣終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你很面熟。他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卻又想不起來。」楊肅觀咳嗽一聲,道:「色思溫、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禮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楊大人以為如何?」

    這段話摘自「道德經(jīng)」,意思是禮多失于偽,反喪純樸厚德。意思是楊大人滿口廢言,可以省了。兩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楊大人,太后也曾過一段話,是關(guān)于你父親的,你想知道么?」楊肅觀道:「為人子女,豈敢聞父母之過?」

    天女微笑道:「楊大人這話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貶?」楊肅觀道:「是貶。」天女哦了一聲:「為什么?」楊肅觀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劉敬,滿朝文武的忠奸賢愚,她心里都清楚。卻獨(dú)獨(dú)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終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經(jīng)打聽過了。那照楊大人猜想,太后為何這話?」楊肅觀道:「先父深暗老莊之道,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得好,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那照您,令尊一生無功無過,那是聰明,還是愚笨呢?」楊肅觀道:「既是絕頂之聰明,亦是無比之愚鈍。」

    天女道:「此話怎?」楊肅觀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劉敬,亦不能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頭,但幾十年做下來,毫發(fā)無傷,反而是太惹眼、太搶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有出鋒頭的時(shí)候,卻只有令尊沒有。他這一生,好像都在擔(dān)心什么,楊大人是嗎?」楊肅觀道:「人生在世,誰不憂惱?便不急于富貴,亦不免急于生死。舉世皆然,豈獨(dú)先父一人?」

    天女聽他這話暗蘊(yùn)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楊大人,聽你以前是個(gè)和尚?」

    楊肅觀伏案運(yùn)筆,頭也不抬,應(yīng)道:「是。臣少年時(shí)曾剃度為僧,十八歲藝成,方得還俗返京。」天女道:「難怪你的儀態(tài)靜得很,一點(diǎn)也不如傳聞里的風(fēng)流。」

    楊肅觀抬起頭來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頭寫字,不與置評(píng)。

    風(fēng)流嘻皮笑臉,大風(fēng)流一臉深情,「大掌柜」卻超乎兩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門之氣,沈眉斂目之際,頗有幾分高僧風(fēng)范,定能使女子戒心盡去了。

    天女道:「楊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應(yīng)了,要帶她來見我?」大掌柜道:「內(nèi)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賓客,不克來此拜見殿下。若有機(jī)緣,晚間祈雨法會(huì)便能見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見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須剃掉。」

    劈劈啪啪之聲不絕于耳,楊肅觀右手撥算盤,左手卻不自禁撫了撫自己的短髭,皺眉道:「這胡須有何不好?」天女道:「你這胡須好生難看,和五官然不搭,我若是你的妻子,定要你數(shù)剃掉。」

    面前的楊肅觀其實(shí)不像壞人,只像個(gè)壞男人,看他號(hào)稱「風(fēng)流司郎中」,形貌當(dāng)然俊美,膚色也很白皙,雖是三十五六歲的人,卻與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個(gè)醒目標(biāo)記,讓他猛一下老了十來歲。

    難得天女打趣調(diào)侃,楊肅觀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筆來,低頭抄寫,道:「殿下取笑了。臣這點(diǎn)胡須由來已久,早在成親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銀川哦了一聲,道:「成親前六年?那是什么時(shí)候?」

    「景泰三十三年。」楊肅觀不再撥算盤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敗少林的那一年。」

    聽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銀川不由哦了一聲,道:「兵敗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時(shí)被逐出朝廷的,是么?」楊肅觀道:「殿下所言不錯(cuò),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楊肅觀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奉命出征,卻在少林寺打了一場大敗仗,此后慘遭皇帝罷黜,貶為庶人。想來此事對(duì)他打擊至為沉重。銀川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楊大人,你恨我父皇么?」

    楊肅觀道:「回殿下的話,微臣離開朝廷是遲早的事,先皇廢不廢我,毋需縈懷。」銀川鳳眼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為何打擊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還遭遇了別的事?」

    「是。」楊肅觀低頭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與業(yè)師生死訣別,他傷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隨即耗盡。」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后天下風(fēng)起云涌,非只楊肅觀被黜、柳昂天身死,連景泰王朝也就此結(jié)束。從此柳門分崩離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過去了,景泰朝永遠(yuǎn)不會(huì)回來了,現(xiàn)下已是正統(tǒng)朝,而當(dāng)年的「敗戰(zhàn)將」也搖身一變,成了眼前的「中極殿大學(xué)士」,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一男一女對(duì)面而坐,天女左手托腮,一手撫著柔柔的長發(fā),一邊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忽道:「楊大人,你可認(rèn)得一個(gè)叫做『楊刑光』的人?」

    楊肅觀放下了茶杯,目光如電,在天女面上掃了掃,道:「殿下,您想問什么?」兩人靜了半晌,天女凝眸頷首,微笑道:「沒事。只是想問問楊大人,你信不信天理報(bào)應(yīng)?」楊肅觀道:「殿下,臣已經(jīng)過了,只要是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的故事,臣都喜歡。」

    天女含笑道:「這么來,楊大人是相信報(bào)應(yīng)了。」

    楊肅觀道:「今生之業(yè),今生得受,此即現(xiàn)世之報(bào)。臣既學(xué)佛,便不會(huì)懷疑業(yè)報(bào)之。」

    天女微笑道:「不是不報(bào),時(shí)候未到,是嗎?」楊肅觀笑了笑,道:「應(yīng)該是吧。」天女含笑道:「既然如此,那照楊大人看來,你日后受的是善報(bào)?還是惡報(bào)?」楊肅觀默然半晌,忽道:「殿下,別總是問我,那您自己呢?您銀川公主,現(xiàn)下受的是善報(bào)?還是惡報(bào)?」

    天女原來叫做「銀川」,聽得此言,她居然跌坐榻上,神色怔怔,過得好久,方才道:「你呢?我……我受的是善報(bào)……還是惡報(bào)?」楊肅觀道:「殿下,太后曾有評(píng)語于您,不知殿下想不想聽?」銀川低頭剝著羅漢豆,輕聲道:「太后怎么我?」

    楊肅觀道:「太后曾言,銀川是她最心愛的孫兒,心地之善良,好像是觀音菩薩一般,可惜這孫女就是太過聰明了,故而沒人救得了她。」

    這銀川公主端莊秀麗,坐在榻上,白衣白袍,真如一尊活菩薩也似,聽得話,便慢慢仰起頭來,輕聲道:「楊大人,我聽不懂你的話。既然宮是聰明人,又何須被誰解救呢?」

    楊肅觀道:「太后了,正因銀川公主太過聰明,讀了太多書、想得也太多,所以一生下來,她就覺得自己有罪,也因此,她命中注定……會(huì)被剝掉女人最珍貴的東西,遭受天罰。」

    銀川公主端坐如常,望來還是那尊菩薩,可臉上卻滑落了兩行淚水。

    楊肅觀俯身彎腰,輕聲道:「殿下,善報(bào)惡報(bào),不是不報(bào),時(shí)候未到。臣不是多話的人,生平也絕少做什么承諾,可一旦把話出了口,就一定會(huì)做到。你的業(yè)報(bào),在你自己的手中。」

    逝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先前「大掌柜」曾做了兩個(gè)允諾,一是答應(yīng)為銀川尋人,二來擔(dān)保她日后的平安。只消公主愿意,江南江北,海闊天空,任其遨游。縱使「須彌山」的帝王遣使降罪,那也無須擔(dān)憂,因?yàn)楣鞯谋澈笠灿腥藫窝潜闶恰改ζ沛秾m」的阿修羅王。

    良久良久,忽聽銀川道:「楊大人,你可知紅螺天女的故事?」楊肅觀道:「臣聽過。」銀川輕輕地道:「那你告訴宮吧,天女最后去了哪兒?」

    楊肅觀道:「返回天上去了,是嗎?」銀川幽幽地道:「你對(duì)了。天女從何而來,就該回去哪兒,這就是她的宿命。」楊肅觀默默聽著,忽道:「殿下,你知道臣如何看您嗎?」銀川輕輕地道:「楊大人請(qǐng)。」

    楊肅觀道:「您是佛,六道中的大施主,肉身布施,普濟(jì)諸窮苦。」

    銀川嘆了口氣,低聲道:「那你呢?你也是大施主嗎?」楊肅觀道:「殿下,您也許不知道,臣初讀佛經(jīng)時(shí),就好生佩服一位神明,您可知他是誰嗎?」天女淡然道:「我不知。」

    「修羅。」嘩地一聲,大掌柜提起算盤,將之歸整了。隨即俯身過來,凝視著她的眼眸,靜靜地道:「因?yàn)榱乐校挥兴屹|(zhì)疑佛。」

    聽得如此忤逆言語,銀川嬌軀微顫,一時(shí)間也不知是怕、是驚。楊肅觀也不話,只是靜靜凝視著她。兩人相距咫尺,呼吸可聞,半晌,銀川忽然伸出手來,捧住楊肅觀的俊臉,輕聲道:「楊大人,你可知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天女總是如此,舉止一定出人意表,楊肅觀掙脫了她的手,并未回答,卻聽銀川道:「是在西域。」楊肅觀眼中現(xiàn)出錯(cuò)愕,銀川微笑道:「楊大人,你沒去過西域,是么?」

    楊肅觀默默聽著,突然提起手來,敲了敲桌子,道:「六當(dāng)家。」話聲一出,卻聽腳步聲響,房門外行入了一顆光頭,陪笑道:「的在。」楊肅觀起身離座,穿上了外袍,道:「把奏送到祖師殿,其余帶回府中。」

    那六當(dāng)家忙了起來,只將賬分門分類,但見「上下川東道」、「川西道」、「川北道」,層層迭迭,是「大掌柜」方才的忙活兒。

    楊肅觀起身了,什么都沒,銀川也不多追問,

    她靜靜地坐著,只見那個(gè)「六當(dāng)家」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想必也認(rèn)識(shí)自己。

    她察看半晌,忽道:「你是羅摩什,是嗎?」那光頭吃了一驚,忙道:「殿下……殿下認(rèn)錯(cuò)人了,臣……臣確實(shí)是羅摩什……可又不是羅摩什……」銀川聽不懂了:「什么意思?」那光頭咳嗽道:「以前的羅摩什,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下這個(gè)是新的……」

    聽得羅摩什的胡言亂語,銀川忍不住笑了:「羅摩國師,當(dāng)個(gè)壞人,其實(shí)也不容易,是嗎?」羅摩什默然半晌,忽地嘆了口氣:「殿下,活著這件事,來就不容易。」

    來者正是羅摩什,昔年號(hào)令萬軍,算無遺策,還打算把公主活活燒死,何等氣勢(shì)格局,如今年歲已老,卻成了這等凄涼模樣。眼看羅摩什低頭不語,(ICMFU。COM)銀川道:「你們的帳都算好了?」

    羅摩什醒覺過來,趕忙哈哈陪笑:「外……外帳好了。」銀川秀眉微蹙:「什么意思?」羅摩什嚅嚅嚙嚙,不敢擅言,楊肅觀便道:「給皇上看的帳,稱為外帳。」

    銀川沈吟道:「那內(nèi)帳呢?」楊肅觀伸手一指,只見羅摩什分好四川爛帳,便又從案上拿起更多賬,山西山東、河南湖北,數(shù)之不盡,便一一收入木箱之中,扛到肩上,如苦力般走了。銀川道:「這些賬,不用給皇上看么?」楊肅觀道:「不了,這種東西,我一個(gè)人看行了。」

    爛帳一堆、混帳一群。省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有縣,只消一位布政使的帳目錯(cuò)了,舉國糧餉總數(shù)便也跟著錯(cuò)了。看這「西川土司」交來的帳目八成有誤,害得楊肅觀焦頭爛額,算了大半天,總算察出了錯(cuò),便又在那兒剪剪貼貼,至于剩下的大堆爛帳,怕還有得編了。

    銀川靜靜看著,忽也醒悟過來。這世上若有報(bào)應(yīng),這些人早已在親身領(lǐng)受了。正沈思間,左手卻讓「大掌柜」握住了,聽他輕輕地道:「殿下,咱們?cè)撟吡恕!广y川低沈眉宇:「去哪兒?」

    楊肅觀道:「去見下一任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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