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卻并不知道這些情弊，正待滿口答應，突然想起一起事，連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夠同時得到家父和石的器重，實非常人。軍器監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進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點失望，略帶酸味的道：“蔡卞那個黃毛子嗎？”蔡卞十四歲中進士，這時年不過十七，居然同時得到石的舉薦和王安石的認可，在當時的確是個不大不的奇跡。王安石對蔡卞如同對呂惠卿一樣，當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不知為何，也對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來多少人的嫉妒。

    謝景溫有點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進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是同榜，透過這層關系，讓石青眼有加，也不是難事。聽他兄長蔡京，最近也常在石門上行走。”

    “那又有什么用？只須石敢薦他們試館閣，蔡確和呂惠卿，就一定會找出毛病來。”王雱不屑的道，“那個蔡京，一看就兩面三刀，不是什么好東西。”

    “元澤兄，你看要不要在《新義報》上，輕描淡寫寫上幾筆？石年紀輕輕，做到寶文閣直學士，已經是異數，怎么還敢援引黨羽。”王子韶酸溜溜的道。

    聽到“寶文閣直學士”，帶著“天章閣待制兼侍講、《三經新義》編撰、《新義報》主編……”這么一長串官銜的王雱，心里就不是蠻舒服，不過石總算去掉“翰林學士”了，否則他一聽到這個官銜，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里一般。似乎是為了消去這種不快，王雱故作瀟灑的揮了揮手，道：“不用去理會了，現在就讓呂惠卿和蔡確鬧吧。”

    謝景溫捋著幾縷胡須，自以為得意的笑道：“嘿嘿……明日石叩闕之后，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頗想看看呂惠卿和蔡確與石相別之景。這時候，我們何苦去惹這個麻煩？”

    夏季并非是一個辭別的好季節。

    雨停之后，已經連續幾日烈日高照，因為集英殿中，放著幾塊大冰，因此較之外面，自是涼爽得多，甫一出來，石幾乎有了從空調房出到街道外的錯覺，一時間幾乎忘記自己身處西元十一世紀末葉的中國。

    細細回味剛才的召見，年輕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絲不舍之意，帝王的權威與尊嚴，縱然讓他把這絲真情壓抑住，卻也免不了在言辭之中流露出關愛之情。石并不太擔心自己的命運，因為呂惠卿眸子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欲望，與他平時溫文爾雅、機智善辯的形象相差太遠，自己現在未必會是呂惠卿的主要對手吧？石有點諷刺的想道。不過這時候他也沒有精神思考太多問題了，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他忍不住有點擔心嬌弱的妻子能不能在這種酷熱中遠行，也許把她留在開封更明智，只是韓梓兒有時候實在比他想像得要固執……

    一邊用手絹的擦著汗，一邊胡思亂想的石，這時候深深體會到統治階層的好處——他只盼著快到離開禁中，回到馬車上，喝一口酸梅湯。不過事情總是不能遂人愿，天知道為什么竟然會在離東華門的第二道橫門前碰上那個黑黑瘦瘦的老頭？！王安石沒事上東華門這邊來做什么？

    心里暗叫倒霉的石，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禮，強打精神道：“石拜見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沒有想到會碰上石，不過一轉念就知道這是來陛辭的。欠身把石扶起，王安石好久以來第一次細細打量石：頭上并沒有如一般的官員一樣，戴著烏紗幞頭，也沒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樣插了一根玉簪，把頭發束起來，雖得格外的英氣——這種裝束習慣，倒和自己兒子完相反，王雱也不喜歡戴頭巾幞頭，但他卻喜歡把頭披散，而石總是把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膚色已沒有三年前那么白凈，濃眉之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是光芒內斂，并無那種懾人的氣勢；嘴唇輕抿，并沒有留胡須，這個愛好也挺象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年青人！身上穿著一襲紫色絲袍，腰束玉帶，右腰側掛著金魚袋，石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樣，以寬松簡約為尚，反倒略裁剪得緊身，更顯英氣勃勃。

    王安石平時既不太注意自己的儀容，也不太關心別人的穿著，這時候才猛然發現，石渾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著打扮乍看起來并沒什么特別的不同，可略一仔細端詳，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里一動，似乎覺察到什么，卻一瞬即逝，這時候卻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氣地應承著心中在罵他的石：“子明不必多禮。”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辭，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韓相他們告辭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虛偽的笑容，極具欺騙性。

    王安石點點頭，問道：“這是陛辭出來吧？”

    “是。正欲往東門外，有同僚在那里設席餞行。”石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依然很和氣的問道：“子明這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錯了什么藥，他心念一動，道：“皇上并沒有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歲災旱為念，又有一些國事，向陛下進了三策，希望能于國家有所裨用。”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石如此固執，但他今日心情卻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子明倒真是固執，你我同殿為臣三年，很可惜從來沒有過深談。這次子明出守外鎮，再會不知何期！”

    “下官豈敢和丞相談學問？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讀過，非下官所能及。”石這話半真半假。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談學問，這天下似乎沒有人可以和我談學問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部拜讀過的。可惜三年之間，竟白白錯過，可嘆，可嘆。”

    石聽覺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幾眼，暗道：“這是當我永別給我送行呢還是拗相公吃錯藥了？”嘴里卻不過諾諾而已。

    王安石表情頗為奇特，似乎是猶豫半晌，終于下定決心，略帶嚴肅地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誠相告？”

    石心里暗暗稱奇，“丞相但有所問，敢不盡言。”

    “嗯，我很想知道子明為什么堅信明年必有旱災？按理，夢中之事，真假難料，而子明如此堅持，必有原因。”

    石頓時吃了一驚，心中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過他在此時相問，未免又透著政治的幼稚，石別不能，便是能，亦不會對自己的政敵坦誠相告。“這事誰又能肯定，不過防患于未然罷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風險如此之大，豈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輕率開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好勉強。不瞞子明，這事若放到另一個人身上，我就要懷疑他是故意阻礙新法。”

    “丞相明鑒，下官決無此心。”

    “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流俗之人，畢竟不同。三年前讀君之著敘，我就明了，否則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側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語之中，帶著幾分傲然。

    石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出這種話來，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絕不似作偽，他不禁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與丞相無二，都是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馬學士、范純仁之輩，何嘗不是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聲，“彼輩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學問迂腐。司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卻不知變通；范純仁不及乃父多矣，他們又如何可以與子明并論？若是他們如子明般，雖然不是然同意新法，卻能拾闕補遺，于新法多有補益，某家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雖然出外，他日卻必定會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時候，子明才知道此輩徒有虛名。他們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心里雖然不能盡然同意，卻也只有默默不語。

    “子明少年得意，錦衣玉食，民間利弊困苦，難以盡知。這次出外，一定要四處走動，不必以官場逢迎為意，把時間花費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倉司、知州三職付子明，就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時間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處巡視。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膽施行，積累經驗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以展胸中抱負。我今日為國家理財，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時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過一俗吏罷了。”王安石語氣謹謹，倒似長輩在叮囑一個大有希望的晚輩一般。

    石這時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的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開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鞏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對自己卻一直沒有太大的惡意，心里又有點慚愧又有點感動。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終究是個幼稚而且風險極大的想法，又不禁有點遺憾。

    “多謝丞相教誨。”石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后生可畏，我又豈能于子明有什么教誨。少年俊杰之中，惟子明、桑充國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心中實在不能不感動，他終于忍不住道：“明年災害之事，朝議已定，絕不可為。孫固固執難辯、呂惠卿、蔡確于下官多有成見，朝議紛紛，下官幾乎為天下之罪人。此時再，已是徒勞。不過下官向皇上已獻數策，他日萬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蒼生之念，體惜無辜元元，助皇帝通過救災諸法，則下官受恩實多。”

    王安石正色道：“這是什么話，若真有災荒，我豈敢不顧百姓之生死？子明盡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與皇上言及，但恐到時候朝議反對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納，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是什么事情？”

    “下官陛辭，向皇上上三策，其一為救災；其一則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后必有大勝，王韶統軍嚴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氣，是不可多得的良將。有他在西邊，諸夷心服，不敢妄動。但是朝成例，一旦王韶大勝，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進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這是防備邊臣之意。下官以為此時王韶一旦回京，邊事必有反復，在蕩平瑪爾戩之前，徹底平定熙河之前，萬萬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嘆道：“子明所雖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心知宋人防范邊臣，幾乎草木皆兵，當下也默然半晌，方繼續道：“第三事，是下官聽交趾不穩，現在朝廷正在四處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邊境知州以為交趾國可欺，為求邊功，必定有人進言求對交趾用兵。今日國家之患，在西北與東北，交趾國，勝之不足以償所失，敗則顏面無存。何況國家財政來緊張，同時與兩國開戰，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進言，交趾現在可撫不可攻。待李家歸服，幽燕光復，再徐圖之不遲。”

    王安石點點頭，悠然嘆道：“之前以犬子與子明相提并論，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致于再興邊事。”

    石見王安石點頭答應，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應了，基上就定了，這時連忙拜謝。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謝之處？難道就你石子明一心為國的嗎？”

    石這時幾樁心事勉強放下，倒似乎天氣都沒有這么熱了，笑著拱手告辭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讓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點頭，也拱手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給石餞行的酒會，就在東城汴河之外的一個山坡上舉行。石將從汴河坐船而東一段行路，再轉行陸路。石來想低調出京，所以才讓白水潭的師生先一日出發，但是盛情難卻，此時也只好讓司馬夢求等人護著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只帶著侍劍前去赴會。而李丁文按著事先的商議，留在京師“照顧”石的義弟唐康。

    當石趕到之時，不僅韓絳、吳充、馮京、王珪、曾布、蘇轍等人都來了，王雱、呂惠卿、孫覺也赫然在列，比較顯眼的，只有御史中丞蔡確沒有來。

    所謂的餞行，無非是賦詩壯行，叮囑道別之意。韓絳因為和石平時交往不多，這時甫登相位，石就又要出外，而且多少有點不愉快之意。官場之人，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臉也是嘻笑如故，何況他一向深知趙頊的心意，知道石前途無量，哪里愿意和石結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親來送行。更是請來幾個歌女，唱著石的曲子詞，以為助興。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跟前，假惺惺的嘆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無知音。”

    石不懷好意的笑道：“元澤何出此言，似呂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聽元澤兄有橫戈蕩平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兒女狀？”

    王雱干笑幾聲，“子明責備得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那就先飲此輩，為君餞行。”著一飲而盡。

    這時呂惠卿也微笑著走了近來，對石道：“我無德無能，哪能敢充元澤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如以子明的才華，聲聞宇內，倒真得上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到后來，雖然臉上還勉強帶笑，聲音卻已哽咽。

    他這么一，看得侍劍暗暗納悶：“都呂惠卿欲置我家公子于死地，怎么竟這么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心里暗罵，卻不能不佩服呂惠卿這份拿得起放得下，裝什么像什么的事。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師生東行，呂惠卿親自騎馬在岸邊送出十里，待這些師生船只走遠后，又派人快馬沿岸追上，贈上三十多把雨傘，南方多雨，恐眾人未備，特意送上。倒比石更透著幾分關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學生回校后，紛紛都呂惠卿真是愛惜人材之人，不愧了“賢人”之稱。

    石雖然知道呂惠卿虛偽，卻也半分發作不得，否則倒顯得自己氣量不足了。因此盡管知道對面這個家伙心里恨不能置自己于死地，卻也不得不笑著應酬，“多謝吉甫關心。”

    “子明這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為皇上愛惜身體。路途不可太趕，以免過于勞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緩緩行之。三個月到任，時間盡是來得及的。”呂惠卿強忍著眼淚，拉著石的手叮囑道。他這么一做作，便是連韓絳，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內情者，更是以為石呂二人，關系不同尋常。

    石見眾人都點頭稱是，也只好隨聲答道：“不勞吉甫與諸位大人牽掛，在下理會得。”

    呂惠卿又道：“這幾天天氣酷熱，坐在船中，更是悶氣。我知子明必無遠行的經驗，因此著人準備了一些避暑與旅途必備之物，已讓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著之處。”

    饒是石在官場之中混了三年，也沒有碰上過呂惠卿這樣的人物，他幾乎是苦笑著道謝：“多謝吉甫如此關心。”

    呂惠卿點點頭，長嘆了一口氣，“雖然子明此去，是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滿，皇上必有大用。但是畢竟自此之后，有很長時間再不能聽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誰能在朝堂之上，為介甫丞相補闕拾遺呀。為朋友則是諍友，為天子則是諍臣，哎，子明一去，再也聽不到新奇的議論了。于私心，我的確是希望車輪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為了公心，卻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為，造福一方百姓！”

    “吉甫大人的是，我輩見識不及此處呀。”除了少數官位較高者，許多職階較低的官員，都不禁要點頭附合，私聲竊語，以示贊成。

    王雱和謝景溫見此情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對視一眼，謝景溫輕輕用手在王雱手心寫下“可懼”二字，王雱臉色已是微變。去了一個石，新法的路上，不定這個呂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這時只聽呂惠卿帶著幾慷慨地道：“君將遠游，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禮相送。為君引歌一曲，以為壯行！”罷擊掌幾聲，便有家人送上一把古錚。

    呂惠卿輕引錚弦，便聞亢亢之聲，“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

    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他的聲音清朗而略顯低沉，一首唐詩之中的惋惜與贊賞之意，讓他演繹得淋漓盡致。連石都不禁要為他叫好，若不是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也許石自己都要懷疑呂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敵，而的的確確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呂惠卿一曲奏罷，劃弦而斷，長嘆道：“此曲不復彈矣。”這酷暑嚴熱之中，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石同眾人再次道別珍重，帶著侍劍翻身上馬，又回顧眾人一眼，抱拳道：“眾位大人，后會有期！下官就此告辭了。”

    罷也不回頭，驅馬往碼頭而去。

    七月。

    遼國大熊山。

    當時在位的遼國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被稱為遼道宗。是遼國歷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做為一個君主來，絕對稱不上一個明君，但是同樣，他也并非無能之輩。這一年他39歲，即位已經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當中，耶律洪基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甫一即位，就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后來耶律重元謀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無大，皆得專決。而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人，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于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圍獵。

    蕭佑丹有幾分無奈的看著騎在名為“飛電”的駿馬之上，興高采烈的射殺一只只野獸的皇帝。自從出使宋國歸來之后，他心里一直就有深深的憂慮。身為皇后蕭觀音的遠親，他心里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浚現在的處境。太子今年16歲，再過兩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權，到那時候，耶律乙辛的權勢，真不知會是什么樣的處境了。現在國內大事情，幾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了算，有時候連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也就是后族蕭家幾百年來的勢力，但是皇帝對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聽不進任何話語。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耶律浚長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象他母親的緣故——蕭觀音是遼國所有皇后中的異數，她詩辭歌賦，無所不通，一手琵琶絕技，號稱“天下第一”，契丹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皇后。太子耶律浚兼得父親的英武與母親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對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蕭佑丹在內，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勸了，只有等待耶律浚快點成人。從宋國回來后，蕭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浚，都會想起宋國那兩個年輕的君臣，他經常在夢中驚醒！被震天雷那種巨大的聲響和石那冷酷的笑容所驚醒！滿朝的君臣，都還以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種軟弱無能的皇帝在位，都以為可以每歲安享歲貢，時不時再恐嚇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讓契丹人永遠在北方稱王！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大遼國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對燕云十六州的企圖，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朝廷當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這件事情，不再是一個笑話。也許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過他現在心里想的，恐怕是怎么樣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浚讀過石的所有著作，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遼國宮廷的斗爭遠比宋國要殘酷血腥，奪位、叛逆，自從契丹建國以來，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勝利者能夠主宰天下，失敗者滿門皆死……這是血的法則。所以這個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無數人在覷視，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蕭佑丹算是一個。他從宋國一回來，耶律浚立即和他談論宋國的種種，遼國的貴族們，對石充滿好奇……當他從蕭佑丹嘴中聽到石對燕云、遼東的野心之時，耶律浚幾乎是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國內與國外，都已經有了強勁的敵人！

    雖然他意識到也許遙遠的汴京中那個兩個年輕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但是現在來，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動搖。

    “浚兒，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聲喊道。

    蕭佑丹和耶律浚這才發現一只獐子慌不著路，竄到了自己幾十米遠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憑著感覺一箭正中獐子大腦。幾個武士見太子射中，歡呼一聲，跑過去撿了獵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陛下，太子勇力驚人，一箭竟然將獐腦射穿！”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驚，畢竟耶律浚只有十六歲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兒子！”耶律洪基跳下馬來，拍了拍耶律浚的肩膀，以示贊賞。

    “兒子這是遵父皇的教誨，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夠上馬打仗的男子！”

    “得不錯！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帶壞了，所以才把你帶出來，若是你去學著作詩畫畫，日后和那些南人一樣，必然壞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著道。

    蕭佑丹聽到這父子的對白，卻不免又喜又愁，喜的是太子尚還得寵，憂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討皇帝歡心，自古以來，皇后若不受寵，太子能安其位的，雖然不能沒有，卻總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際，遠遠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聲喊道：“報……”

    蕭佑丹不由吃了一驚，他知道此人叫蕭和克，是原西北路招討使耶律薩沙部將，能夠重披重甲躍駝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為護衛，寵信有加。此人雖然也是后族之人，不過血脈較之蕭佑丹，更加疏遠，因此對太子，談不上什么忠心可言。

    這時只聽蕭和克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濟遣使來報，南人王韶軍前月攻克河州后，降羌突然叛變，王韶不得不回師平叛，現在不知所蹤，細作有言其軍覆沒者。”

    “好！”耶律洪基聽到這個“喜訊”，不由喜動顏色。“讓那些羌人給南人一些苦頭吃吃，他們必能安份許多。”

    耶律浚和蕭佑丹對望一眼，兩人心里都不由流露出一絲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這般如意，又是沒有證實的消息。不過這時節，卻也不敢掃耶律洪基的興趣。

    蕭和克也不置可否，只繼續報告：“敢問陛下要不要接見使者？”

    “不必了，賞了他讓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揮揮手，就準備繼續上馬打獵。

    蕭和克卻似沒看見一樣，“又，陳國公、參知政事張孝杰遣使來報。”

    耶律洪基笑道：“又有什么事？”

    耶律浚和蕭佑丹心里卻不由緊張起來，張孝杰是興宗年間的狀元，遼國漢人最得耶律洪基寵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么事來報告呢？

    “有兩件事，一是烏庫德寽勒統軍上報，部人殺節度使叛亂！”

    “這是什么大事！讓魏王分兵進討！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不以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來報，之前南京連續數月不雨，蝗蟲四起，近日得報，歸義、淶水兩縣蝗蟲已飛入宋境。”蕭和克報告事情，永遠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若換上別的臣子，必然大贊一番耶律洪基的圣德，張孝杰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話在干這件事情。

    耶律洪基聽到這個消息，卻也不住哈哈大笑，“妙極，妙極！”

    遼之所謂“南京”，就是北平。若那里的蝗蟲曾經讓耶律洪基困擾過，那只怕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但是蝗蟲能飛入宋境，讓宋人也苦惱苦惱，耶律洪基卻是免不了要龍顏大悅的。

    耶律洪基執著馬鞭，只管仰天長笑不已。

    耶律浚和蕭佑丹不禁莫名其妙，心里已在腹誹：“至于這么高興嗎？”

    看到二人不解之色，耶律洪基忍不住笑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處？”

    “讓禍水南流，自是妙事。”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蟲南飛，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災，到時候災民聚集，朕再集師二十萬于邊境，遣一使者至開封，讓宋人割地賠錢，宋人內憂外患，必然不敢不從。我國不廢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錢糧，正好補上今歲蝗災的損失。真是天助大遼！”耶律洪基是得意。

    耶律浚和蕭佑丹已是憂形于色，卻不敢直言，只能順著耶律洪基的意思贊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七月份，遼國蝗蟲入境的事情，卻并沒有及時反饋到朝廷。

    蝗蟲過境的事情，開始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那些地方沒有耕地，鄰近幾個縣的縣令與主管，不可能知道朝廷中曾經發生過一場如此重大的討論。別他們，就算是知州一級的官員，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七月份的宋廷，皇帝在憂心著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軍——當然，也許現在實際上有消息了，只不過傳到京師來，必有延時。而自石走后，近一個月的時間內，京師滴雨不降，也已是鐵一般的事實——這樣下去，石預言極可能成真，而這一季的收成，算是沒有了。

    趙頊對此充滿了擔心，王安石和幾個宰相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爺就似乎已經在驗證石的話。但是每個人心里，都存著一分僥幸，也許明天會下雨，現在的情況，雖然對生產會有影響，但并不致命——沒有人愿意去想，等知道“致命”的時候，是不是有點遲了？

    李丁文心里苦笑不已，六月份的時候，時不時下著雨，在雨中討論旱災，的確缺少服力，沒想到一個月過去，天象就表露得這么明顯！如果改成這個時候旱災，很多人心里只怕就會相信了。不過什么都遲了，石此時，已經快到杭州了。

    自從石離開汴京之后，新黨們一時間變得非常活躍，又是呂惠卿提請在各路增設錢監，多鑄銅錢，又是王雱提出重劃行政區域，把河北路分在兩路之類，又是詳論方田均稅法……整個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著。

    他留在京師來是負有重要的使命，但現在看來，他自己都有點懷疑自己這個使命有無必要。

    現在京師的氣氛，的確有點怪異。就算是連一向充滿活力的白水潭學院，這時候也因為接近畢業考試與期末考試，加上悼念大學者周敦頤逝世，這時候也變得非常的安靜，秦觀有一次甚至嘲笑：“現在白水潭學院唯一的聲音，就是建造鐘樓的聲音。”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李丁文一邊跨進一間酒樓，酒樓外有一面旗子，繡著“唐記迎賓樓”五個大字。

    店二看到李丁文進來，輕車熟路的把他引進一間雅座，顯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點什么？”

    “還是老樣。”李丁文瞇著眼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爺已經來了。”店二壓低了聲音道。

    李丁文點點頭。

    店二不再話，悄悄退出。李丁文拿起一份《汴京新聞》，慢慢看起來。

    和李丁文隔了一個雅座的包廂之內，有兩個人用不大不的聲音在交談。

    “公公，聽朝廷最近在諸路增設錢監，家兄想謀個差使，想請公公請條明路。”一個諂笑著道。

    “哎喲，魯二，你這不是害灑家嗎？現在當紅的，李中尉、李向安、張若水他們，或者還能偶爾向外面的大人個情，我若是話，官家非斬了我不可。”一個聲音尖聲道，顯然是個太監，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憲。

    “瞧您的，人哪敢亂了國法呀。不過都現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內、呂學士、曾計相、蔡中丞四人話最有用，公公這么疼的，若能告訴人和哪個話最好使，便感恩不盡了。”

    “嘿嘿，你都打聽清楚了，來問灑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誰呢？”

    “別人我們也巴結不上，王衙內那里，人可以找人托謝大人，呂學士的兩個兄弟，隔上幾轉找個故交同年，也是能的。”這人話倒是老實。

    “這不結了，這兩家答應了，哪有事不成的，你問我做甚呢？”

    “公公見笑了。嘿嘿……”

    “左右是個錢監，這兩家也不是輕易孝敬得起的，所以人才想問問公公一個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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