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永遠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寧十一年，夏國的大安四年，很快就過去了。
宋夏之間的戰爭，眼看著就過去了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對于善忘的人來，已經可以忘記他們不想記住的事情；但對于另一些人來，恥辱卻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減。
熙寧十二年的正月，宋朝與西夏，從表面上來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賀正旦以外，雙方都是在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干地忙碌著。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后，由鴻臚寺卿正式告知遼使，宋朝決定接受了遼國的請求，雙方在對方京城，互設常駐使節，遼國由此成為自高麗國以外獲準在汴京常駐使節的第二個國家。這件的事情，實際上傳達了很多的信息：此時的宋朝，正在漸漸變得比以往更加自信，因此也更加開放。
不過，此事由鴻臚寺卿來傳達，卻也意味著對石主導的官制改革的修訂——當年官制改革之時，規定鴻臚寺負責藩屬、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務，而不在朝貢體系之內的國家，如對遼國的外交事務，則歸于禮部。這種設置是石試圖打破朝貢外交的一種嘗試，今后的宋朝必將面臨更寬廣的世界，雖然宋朝當之無瑰地處于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但是并不意味著其余的文明只能有資格葡伏于它的腳下，古老的朝貢體系在石看來，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視你的競爭對手，什么時候都不會錯。而宋朝來就視遼國為平等的≈qut;大國≈qut;，朝貢體系在這里已經開了一道縫，因此石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
但是，很快，宋廷就發現了其中的不便：當時與宋朝交往的國家，僅僅只有遼國是宋朝認為可以平等相處的國家，其余諸國，連注輦國這樣的天竺強國，都被習慣性的納入了朝貢體系之內，雖然對海外更加了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并非大宋的藩屬，但是傳統思維的慣性卻讓宋廷理所當然的將之納入朝貢體系。至于在石的影響以及對世界的了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許多士大夫承認可以與遼國相提并論的近西及泰西諸國（石《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亞，稱為西域，西亞至東羅馬帝國稱為近西，東羅馬帝國以西，則為泰西），卻并未與宋廷發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選擇性的忽略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禮部主客司就顯得特別的清閑，也特別的刺眼，朝野上下，幾乎一致同意這是一個≈qut;冗司≈qut;，終于，這個機構在熙寧十二年走到了它的盡頭，宋廷首先決定將其事務部并入鴻臚寺，在一個月后，就正式宣布裁撤主客司。
雖然石始終堅持認為，國內之≈qut;蠻夷≈qut;亦是宋朝之臣民，將其與遼國通聘并屬于一個機構不倫不類，但是他也無法阻止這種歷史的巨大慣性。在宋廷看來，成為國家編戶的≈qut;蠻夷≈qut;自然可以歸入戶部管轄，但是那些羈縻州與不向國家納稅服役的≈qut;蠻夷≈qut;，卻只能歸入朝貢體系之內，其與藩屬不過是程度不同的區別而已。
≈qut;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qut;這句話，從來都不是歷史的事實，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深入人心，并由此為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貢體系。石一方面沉迷于朝貢體系帶來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對南海地區的經營名正言順，在將高麗與南海諸國納入華夏圈之時更加順理成章——因為華夏文明掌握了整個地區的話語權，使得那些當事國都承認朝貢體系是天經地義的，在宋朝擁有足夠實力的時候，這種觀念帶來的優勢是不可想象的，因為它能從心理上解除敵人的武裝。但另一方面，石卻清醒地知道，哪怕華夏文明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優勢，也不意味著其余的文明便沒有自己的尊嚴。人類文明并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組成，每個稱得上≈qut;文明≈qut;程度的人類社會，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是在心理上，你永遠需要去正視你的競爭對手，否則，哪怕是再強盛的文明，總有一天，也會在高傲中迷失、墮落，被別人超而毫不自覺，到那時候，便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古老的朝貢體系，在這方面是有缺陷的。但是石既想享受其帶來的好處，又試圖保持其完整性，在其之外生硬地另立一個系統，就不會是這么容易的事情了。禮部的主客司，甚至連禮部尚書王珪都覺得極其別扭，而且在實際事務上，也造成了相當大的不便與職權重疊，其被裁撤，事實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與務實。所以，連石也對此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發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寧十一年以前，廣南東路與廣南西路的稅收，其總和甚至都比不上荊湖南路一個大一點的州，而且因為運輸與市場的原因，海外貿易的交易點，海商人們往往也更愿意選擇泉州與杭州等城市，而并非廣州。這件事情在熙寧十一年終于發生變化，廣州一州的商稅，在這一年正式超過潭州之部稅收。在廣南東路的移民數量雖然有限，但是卻帶來了更先進的生產工具與生產方式，也使得廣南東路的農業有了一定程度的起色。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績而受到朝廷的表彰，來其高升指日可待，但是另一件事卻影響了這件大人的仕途——為了溝通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廣州對商人的吸引力，這位曾大人與薛奕將軍、蔡確大人合謀，竟然從南海諸島至注輦國控制的島上，擄掠了三千余土人為勞工，用于修葺道路，溝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鄉。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廣南東路辦案的監察御史發覺，一奏章，讓曾布與蔡確各降一級，薛奕削侯爵，成為熙寧十一年下半年震動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著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調動，將狄諮調任廣州，曾布調任凌牙門，蔡確調任歸義城，而三地的監察虞侯、常駐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監察御史，則是因為失職，部罷職換上新人——這種程度的調動，既是考慮到南海地區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況的官員，又可防止了他們在某地經營過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不過由此次調動，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廣州最重，其次凌牙門，其次歸義城。
而在西北，熙寧十二年的春節，石與劉庠正興高采烈看著地圖上的驛政慢慢的延伸，眼見就要遍布陜西一路大部分地區，這絕對是讓人歡欣鼓舞的。
而更讓人高興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進展得十分順利。不過，這種表象的背后，卻同樣有著殘酷的現實。石將留在陜西路的眾多西夏俘虜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級軍官和勇武的戰士，被石打散整編入宋朝的禁軍——按當時的慣例甚至可以獨立成軍，這些俘虜會毫猶豫的向昔日的袍澤揮刀——向朝廷獻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編成了一個營的完整編制，派往河北。但為了謹慎，石還是按自己的習慣，將這些人部打散整編；一部分老幼與隨軍工匠，石將老幼著派往馬監，將工匠編入作坊；而最大一部分普通士兵，則成為了石的免費勞力——當然，名義上不是免費的。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絕了對等交換俘虜的建議，更不會出錢贖買他們，他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故鄉。
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陜西路的道路與水利工程完成之后，他們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塊大不等的免征賦稅五年的土地。
這些俘虜們對宋朝南方的土地并不感興趣，但是這不是他們感不感興趣的問題，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石不過是為了避免御史的彈劾，減少道義上的阻力，用≈qut;南方的土地≈qut;為此來披上一塊稍稍溫情的面紗而已。
陜西路的百姓為了戰爭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得到戰爭帶來的這一丁點好處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為了所謂的道義，讓這些戰俘編成吃白飯的軍隊，或者便宜各級官僚，成為他們的私傭，卻還要征發陜西的百姓來修路通渠，在石看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偽善。
一開始還心存疑慮的劉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的解釋：這些戰俘，不過就是沒有正式的名號，將薪俸折成了土地兌現的廂軍，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與道德，都不允許野蠻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國的百姓。在宋朝，一個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后事，宋朝市舶司會保留他的財產，想方設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屬，讓他們來繼承這筆遺產。如果是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難死亡的水手與商人，也可以從市舶司得到一筆撫恤金——哪怕他根不是宋朝的臣民。壟斷海路，對蕃商征收高稅是一回事，但這種溫情脈脈的人情味卻是宋朝所獨有的。你當然可以把他當成一種招徠海商的手段，但是你卻不可以違背這種道德習慣。石是深知這一點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虜其實并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事情要做得好看。
如果他果真嚴酷地對待那些俘虜，不給他們任何報酬，他必然會面臨朝野上下鋪天蓋地的譴責聲。但是如果他付了報酬，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或者是畫餅充饑，事情的實質立即就會變樣，人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有時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們自己值得神貫注的事情。
當≈qut;大安改制≈qut;得到地方，特別實力派的支持之后，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輕易發難了。但這并不是梁乙埋會然不知還手。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面繼續稱病隱忍，一方面卻指揮黨羽，在朝中不斷的找出種種借口來阻撓改制。
并且，從大安四年的臘月開始，在興慶府的街頭，便有各種各樣不利于改制的謠言開始流傳。這些謠言從興慶府傳到各地之后，就更加走樣得厲害了。
但是對于夏主秉常來，地方的明確支持，無論是自愿還是被迫，都是可以讓他信心大增的。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與遼國拜賀正旦，不折不撓地執行他≈qut;睦鄰邦≈qut;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創建講武學堂與國子監，并且計劃在大安五年三月舉行第一次科舉考試。以培養、羅改制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國頒布了一份詔令。在這份詔令中，秉常宣布要裁減宮府用度，并且免征國半年之稅，保證在大安五年，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qut;真是大言不慚啊！≈qut;在興慶府的某座宅院內，史十三讀著抄錄來的詔書，禁不住感嘆道。
≈qut;的確是如此。≈qut;回答史十三的，是一個女子。≈qut;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對于處于弱勢一方面的夏國來，未免也太……≈qut;她笑了笑，沒有再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后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譏道：≈qut;秉常倒也罷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只爾爾么？≈qut;≈qut;倒也未必如此。≈qut;女子笑道：≈qut;我聽這一代的夏主，有時候懦弱少斷，有時候卻是剛愎自用得很。這份詔書，李清與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qut;≈qut;是么？≈qut;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
史十三擺了擺手，打斷二人，沉聲道：≈qut;現在不必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qut;二人立即收口，恭謹地應道：≈qut;是。≈qut;≈qut;李清給了我三千貫，托我陰蓄死士，是要效仿當年司馬懿對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間散養死士，要緊之時，便可以有大用。≈qut;史十三低聲著，語氣中卻有一絲戲謔之意，又似乎還有一點不忍之意。
≈qut;何不便按他的去做？≈qut;女子笑道：≈qut;要緊之時，不定真有大用。≈qut;史十三一怔之下，立時明悟，哈哈大笑，道：≈qut;得不錯。櫟陽縣君名不虛傳，真稱得上是女中豪杰！≈qut;≈qut;一女子爾，哪里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qut;女子謙道。
史十三笑道：≈qut;初聽到是個女子，亦不免有幾分輕視之意。現在卻是不敢了。≈qut;≈qut;史爺笑了。≈qut;史十三凝視這個女子，想起她的種種傳，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qut;不知縣君怎么會來這虎穴之地？≈qut;女子淡然一笑，回道：≈qut;俚語不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qut;頓了頓，又笑道：≈qut;其實這里有史爺主持大局，我來不來也無干緊要。且一個生人，到了這里，也未必有用。我來這里，實是給史爺打個下手的，一切都聽史爺差遣。≈qut;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點破，笑道：≈qut;豈敢。≈qut;對于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這種尊重足夠讓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了。雖然明明知道這個女子來這里，絕非給他≈qut;打下手≈qut;，多少還帶點監視之意，但是他卻生不出一點厭惡、排斥之意。
數日之后，西夏靜塞軍司，韋州。
仁多澣也在讀著秉常的這份詔書。≈qut;不再征發兵役么？≈qut;仁多澣苦笑著，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出聲來。秉常一廂情愿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買民心，也可以休養生息，一面又是向宋朝示好，顯示西夏無擾邊之意。
可是，時勢已經變了。這份詔書若是李元昊頒布的，那么宋朝一定會朝野上下，頷手稱慶。但是他李秉常頒布的，卻只能招人發笑。
是戰是和，還是由夏國來決定么？
征不征發兵役，現在根輪不到秉常來做主。
≈qut;報——≈qut;中軍官打斷了仁多澣的思緒，他抬起頭，望了這個新任的中軍官一眼，他曾經幾乎要斬了這個家伙滅口，但是最后他發現這個家伙非常的識時務，而且有能力，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充滿野心的人很危險，但也許是看在他獻上來的巨額贖金的份上，也許是一種類似于想要馴服野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澤的性命——雖然在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再殺了他，并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軍官。畢竟在西夏，好的人材，始終是缺乏的。宋朝人材眾多，浪費起來一點也不心疼，但在西夏，無論是國家還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難得的人材，因為這幾乎直接關系到國家或者部落的生死。
≈qut;何事？≈qut;仁多澣的目光只是掃過慕澤。一個念頭卻一閃而過：這個人，若是不能為自己效命的時候，就一定要除去。
≈qut;宋朝張守約派人送來石的書信。≈qut;慕澤低下頭，恭謹地稟報道。
≈qut;這個時候？≈qut;仁多澣心中一陣不安，忙道：≈qut;請他進來。≈qut;≈qut;是。≈qut;同一天，在宋朝陜西路的熙河地區與綏德地區，開始了宋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軍事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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