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游的兩岸，都飄起了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里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內(nèi)，不得隨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于興慶府與右?guī)樮娝局g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內(nèi)，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著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子，身著官袍，侍立在殿中，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qut;李清，你他們到底會不會來？≈qut;秉常抑制著自己心中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qut;陛下休急。≈qut;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象要圖謀大事的樣子。
殿中的鑲金座鐘≈qut;咔咔≈qut;地走著，仿佛在催促著什么，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鐘一眼，道：≈qut;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qut;李清與眾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鐘，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鐘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著，并不理會眾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仿佛走了一年那么久。好不容易，終于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眾人不由自主地將身子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著，緊緊地盯著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腳步聲來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中，一個白色的人影隨著這冷風，快步走進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中后，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潞潞的。
秉常已經(jīng)等不及聽他叩拜行禮，不待他話，便欺身問道：≈qut;如何？≈qut;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qut;國相托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面都沒有見著。≈qut;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qut;你不曾有軍國機務么？≈qut;≈qut;臣了……≈qut;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并不想聽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qut;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詔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鐘一人，輪流宣詔！≈qut;≈qut;遵旨！≈qut;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御圍內(nèi)六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御圍內(nèi)六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wèi)，由李清與文煥分任統(tǒng)軍與副統(tǒng)軍；西廂負責梁太后的宿衛(wèi)，由嵬名榮任統(tǒng)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tǒng)軍。
東廂大營，從外面看來，營內(nèi)布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wèi)梁太后安的班直之外，所有將士，卻都在營中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親自在營中，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里面，都穿著鎧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qut;站住！≈qut;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qut;來的是何人？≈qut;營門卒朝著冒著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人士兵從木制的箭夾里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里，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qut;瞎了你的狗眼么？！≈qut;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武官從隊中沖上前來，對著營卒一頓怒吼：≈qut;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tǒng)軍文大人！還不閃開！≈qut;他話未完，手中馬鞭已向營卒揮出，≈qut;啪≈qut;地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蹌著閃到一邊，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后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煥是誰？但凡御圍內(nèi)六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將，都是并不陌生的。
文煥率著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道：≈qut;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qut;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著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中。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幾乎可以確定，如果他敢對文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子（在西夏人眼中，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稱為南蠻子）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后兩步，又看了文煥一眼，捂著臉便向中軍帳跑去。
文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開始轉頭打量西廂大營的兵力布置情況。
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其實在一個月前以前，文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布置，他知道哪里是校場，哪里是營帳，哪里是糧倉，哪里是馬廄，哪里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里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兵力，文煥自認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nèi)攻下這座大營。
嵬名榮的軍營，看起來中規(guī)中矩平淡無奇，但是偏偏卻是無懈可擊。這讓文煥想起西漢的名將程不識，如同程不識一樣，嵬名榮也是沒有過人的才能，但是卻絕對讓人難以擊敗的將領。在心底里，文煥認為嵬名榮是講武學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軍營，如同一座準確的座鐘一樣，精密的契合著經(jīng)典的兵書，絕不肯多做一點多余的事，也絕不會少做一點必要的事。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份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還真是難以對付的對手啊……
如果有機會，文煥會毫不猶豫地為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文煥現(xiàn)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拖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子去做超過他們能力范圍以內(nèi)的事情。
文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于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qut;溥樂侯！≈qut;伴隨著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裘、身材削瘦、微帶笑容、有著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將從營中走來。文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tǒng)軍梁乙萌。≈qut;文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qut;≈qut;不敢。≈qut;文煥見著眾人，早已翻身下馬。≈qut;梁大人！嵬名將軍呢？有圣旨！≈qut;≈qut;噢？≈qut;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qut;老將軍剛剛接到太后懿旨，進宮去了。≈qut;文煥也吃了一驚，將信將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胡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qut;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qut;≈qut;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將軍回來？≈qut;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文煥心里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不在此處，雖然逃出算中，但是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因道：≈qut;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將軍便是。≈qut;≈qut;那，文侯請！≈qut;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文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煥只覺梁乙萌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文煥赍著夏主的圣旨，率著親兵侍衛(wèi)們，大步往中軍帳走去。到了中軍帳內(nèi)，他才意外的地發(fā)現(xiàn)，這里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qut;剛迎了太后懿旨。≈qut;文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中不時浮起的莫名的憂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道：≈qut;梁乙萌接密旨，余人回避！≈qut;梁乙萌微笑著將手臂舉起，緩緩地在空中揮了一下。他身后隨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鎧甲碰擊的聲音，眾將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文煥清朗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qut;敕令：御圍內(nèi)六班直西廂都統(tǒng)軍嵬名榮、副統(tǒng)軍梁乙萌，即刻隨溥樂侯文煥覲見，朕有軍國機務諮議……≈qut;文煥的手詔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只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仿佛是有人跑著沖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著文煥，早見一人手執(zhí)金牌，闖進帳中，高聲宣道：≈qut;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qut;文煥心中暗贊這出戲演得逼真，他連忙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將夏主的手詔遞過去，道：≈qut;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隨某進宮。≈qut;梁乙萌卻默不做聲，似乎在猶豫什么。
≈qut;梁大人還不領旨？≈qut;文煥卻想趁著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面催促，一面觀察形勢。現(xiàn)在中軍帳中，只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并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后？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子關系一般，在梁氏家族內(nèi)部并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后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眾所認可的將領，此人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中卻頗為有名，有個外號叫做≈qut;梁神箭≈qut;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zhàn)的將領，在軍中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中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中，梁乙萌也不是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一得己，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文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文煥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崢嶸。
≈qut;梁大人？≈qut;梁乙萌想了一會，似乎覺得不對，一面道：≈qut;嵬名老將軍不營中，臣……≈qut;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qut;唰≈qut;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qut;不得無禮！≈qut;文煥朝親兵喝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著對梁乙萌道：≈qut;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qut;≈qut;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qut;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qut;不是抗旨便好。≈qut;文煥走近幾步，笑道：≈qut;那么梁將軍，兵符何在？≈qut;≈qut;文煥，你想造反么？≈qut;梁乙萌高聲叫道。
≈qut;叫這么大聲，想找救兵么？≈qut;文煥臉上笑意更濃，≈qut;侯奉有圣旨，梁將軍隨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將軍代領。≈qut;他一面，一面指了指那個絡腮胡子野利蘭。
≈qut;圣旨在哪里？≈qut;梁乙萌硬著脖子叫道。
野利蘭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在梁乙萌面前打開，果然，上面寫著讓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赦命。文煥笑道：≈qut;梁將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為俊杰，侯勸將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qut;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qut;兵符與將印是嵬名將軍隨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里。≈qut;文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qut;梁將軍，此時負隅頑抗，又有何益？≈qut;梁乙萌瞥了文煥一眼，語帶譏刺地道：≈qut;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誑你。≈qut;野利蘭看了看帳外，走到文煥身邊，低聲道：≈qut;文侯，此事亦速決。≈qut;文煥何嘗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這件差事，辦得卻總是讓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qut;若無兵符，將軍能彈壓住西廂大營否？≈qut;≈qut;只須攔住嵬名榮不歸此營。末將有圣旨在握，盡可彈壓得住。≈qut;文煥尋思了一回，似乎亦別無他策——他畢竟不能在西廂大營的中軍大帳拷問梁乙萌。當下拿定主意，對野利蘭道：≈qut;如此拜托將軍。我只帶兩人回宮復命。余人都留給將軍。≈qut;≈qut;文侯放心。≈qut;梁乙萌對于自己的敗局，似乎是抱持著認命的態(tài)度。接下來表現(xiàn)得相當合作，毫不反抗地隨著文煥一道出營，前往西夏王宮。但不知為何，也許是事情過于順利，文煥心中，竟然始終有著隱隱的不放心。
梁乙埋國相府。
疾馳往返于王宮與國相府之間的使者前后相繼，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聞。使者連梁乙埋的面都見不著。
≈qut;國相，他們先動手了……≈qut;梁乙埋的府上，幕僚們七嘴八舌的商議著。
≈qut;這哪是召國相議事，分明是想學呂后擒韓信……≈qut;≈qut;這不是金字牌，這是摧命牌啊……≈qut;梁乙埋卻始終瞇著雙眼假寐，不發(fā)一辭。這些幕僚們，吃干飯的事是有的，真正節(jié)骨眼上，卻沒有人是可以依賴得上的。
皇帝這次總算是搶先一步動手，但是動作卻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絕不肯輕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見夏主的。但是區(qū)區(qū)一次援遼之議，金牌使者來了十幾趟，這中間的蹊蹺，梁乙埋豈能嗅不出來。第三波使者一到前門，他的后面，便有人分三路，前往梁太后處、梁乙逋的軍營與御圍內(nèi)六班直西廂大營。
只要這三處不失，笑到最后的，絕對是他梁乙埋。
同時，為了反擊，梁乙埋又以抱病為由，以軍令詔李清、文煥等人往府中議事。這是為日后留余地的作法——當然，如果李清、文煥等人真敢來，他梁乙埋便敢處死他們。
現(xiàn)在的關鍵，是要盡快讓梁太后、梁乙逋、嵬名榮知道發(fā)生了事變。
聽著面前的慕僚們議論紛紛，一時間，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種智珠在握的快感。一種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的快感。也許，梁乙埋養(yǎng)了這許多慕僚，其目的身便是為了享受這種快感的。
≈qut;鎮(zhèn)定若素≈qut;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內(nèi)，很難攻克國相府，而一天的時間，足夠讓梁乙逋做出反應。但是他卻并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軍左軍統(tǒng)軍仁多保忠率部人馬，已將國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嚴密地封鎖起來。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個使者，早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虜。
只要控制住部御圍內(nèi)六班直，就可以軟禁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義召梁乙埋與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變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順利，也可以憑借大義的名份與御圍內(nèi)六班直的實力，攻下國相府，與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師的到來……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著文煥成功的消息。
御圍內(nèi)六班直西廂大營至西夏王宮的距離并不是太遠，但也不很近。
文煥帶著兩名親兵，押著梁乙萌趕往王宮。東廂大營的主力早已調至王宮，梁太后手中只有當值的侍衛(wèi)。憑借著東廂的優(yōu)勢兵力，無論用計謀還是用強，總之有足夠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蘭能順利控制西廂大營，那么駐扎在西夏王宮附近的武力，便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衛(wèi)無論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來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勢就會朝著有利于夏主的方向發(fā)展。不過……文煥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并非用兵的季節(jié)，如若政變能再拖兩個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營不遠，就被文煥謹慎地縛住了雙手。但是他卻始終是安之若素，讓文煥心中始終是疑竇難開。
≈qut;文侯。≈qut;在離王宮大約還有五箭之地的時候，奔馬上的梁乙萌突然喚叫文煥。
≈qut;梁大人，忍耐一會，馬上便到了。≈qut;文煥淡淡地回道，既沒有勝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此停下來。
≈qut;我想與文侯做筆交易。≈qut;梁乙萌的聲音穿過愈來愈大的風雪，清晰的傳入文煥的耳中。文煥心中一動，高舉喊道：≈qut;停！≈qut;一面猛拉韁繩，只聽到戰(zhàn)馬長鳴一聲，已勒住了坐騎。兩個親兵也勒住自己的戰(zhàn)馬，牽著梁乙萌的坐騎，走到文煥近前。
≈qut;交易？≈qut;≈qut;正是，交易。≈qut;梁乙萌著重強調了≈qut;交易≈qut;兩個字。
文煥右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梁乙萌，沒有話。
≈qut;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次我進了王宮，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國相入骨，拿我來出氣，也是難免。≈qut;梁乙萌的語氣中竟似帶著幾分自嘲。
文煥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率的點頭道：≈qut;梁大人得不錯。≈qut;≈qut;我梁氏一族人丁興旺，國相與太后也未必在意我這條命。≈qut;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濃，≈qut;這個時候，我也只有靠自己來自保了。≈qut;≈qut;梁大人是想讓我放了大人么？≈qut;文煥不動聲色的問道。隱隱地，他感覺到極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后，文煥的警惕性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提高。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qut;不錯。≈qut;梁乙萌似乎頗有信心與文煥談成這筆交易，≈qut;當南朝虎視眈眈之時，大夏卻禍起蕭墻，無論誰勝誰負，最終都只能是南朝漁翁得利。文侯只要做個順水人情，放我一馬，我立馬舉家離開夏國，無論是大遼、南朝，還是大理都不愁沒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托過去也并不難。≈qut;文煥依然只是望著梁乙萌，并不接話。梁乙萌還沒有提出他的價碼。
≈qut;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盡，自當有所報之。≈qut;梁乙萌觀察著文煥的臉色，見他并沒有一口回絕，語氣上又親熱了幾分，≈qut;兄非夏人，不幸淪入異邦，是李清用計，方不得己歸降……≈qut;這幾句話的時候，梁乙萌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煥的神色，生怕激怒于他，見文煥沒有異色，他才略略放心，繼續(xù)道：≈qut;句無父無君的話，若今上是可輔之主，文兄棲身于夏國，亦未必不能建功立業(yè)，封妻蔭子，甚至標榜青史，留名萬世。然則……文兄果以為今上這次孤注一擲能成功么？≈qut;≈qut;你以為呢？≈qut;文煥反問道，他此時幾乎已經(jīng)直覺到西廂大營出了問題。
西廂大營。
一個身著鐵甲的老將端坐在虎皮帥椅上，冷冷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野利蘭等人。≈qut;這張椅子，豈是黃口兒能坐得？≈qut;野利蘭做夢也想不到，嵬名榮居然一直都在軍營之內(nèi)。
梁乙萌的并不是假話，在文煥與野利榮到西廂大營之前，梁太后的確派人來傳過旨。旨意的內(nèi)容，的確也是召嵬名榮進宮，只不過，是要嵬名榮多帶人馬進宮，加強宿衛(wèi)的力量。梁太后是從西夏腥風血雨的宮廷斗爭中走出來的勝利者，對于宮廷陰謀，實是有著超出常人的嗅覺。也正是這種敏銳的嗅覺，一次一次幫助梁太后轉危為安。
嵬名榮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后沒有多久，文煥與野利榮緊跟著就來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榮，其精明強干，遠遠超出文煥的想象。文煥突然出現(xiàn)在西廂大營，嵬名榮便已然料定來者不善。在尚未確認已經(jīng)公開翻臉的時候，若文煥持圣旨而來，的確是不好對付的——輕不得重不得，一不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榮干脆躲了起來，讓梁乙萌去當擋箭牌。若是沒什么事，他也容易推脫；若果真有變，那么嵬名榮就決心讓梁乙萌當替死鬼了——嵬名榮想的非常深遠，如果文煥果真是來圖謀西廂大營，一旦失敗，那么夏主就很可能在東廂諸班直的護衛(wèi)下殺出興慶府，西夏難免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nèi)戰(zhàn)。為了避免內(nèi)戰(zhàn)，盡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氣，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將政變控制在興慶府的范圍之內(nèi)。掌握住秉常，就等于占據(jù)著大義的名份。能否爭取到一點的時間，麻痹住夏主，至關重要。至少是遠比梁乙萌的性命來得重要。
所以，當文煥與野利蘭的來意完顯露之后，盡管嵬名榮完可以將文煥與野利蘭一道在西廂大營內(nèi)格殺了，他還是不肯冒這個險。一來嵬名榮認為文煥比野利蘭難對付，圣旨的力量在文煥的手中與在野利蘭的手中可能完不同；二來他不能保證殺光文煥一行人，就一定不會打草驚蛇。事關重大，嵬名榮是絕不肯冒一丁點兒風險的。
犧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榮對于這種輕重利弊的權衡決斷，是非常清晰果斷的。
梁乙萌來對自己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是非常清楚的。不過，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榮、梁乙埋父子的為人，在這個時候，他若不甘心被犧牲，那么嵬名榮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與文煥等人一起格殺在西廂大營內(nèi)。而事后他的家人，也難逃悲慘的命運。
梁乙萌雖然不甘心成為犧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選擇的人。
畢竟去到夏主那里，還有一絲僥幸。
文煥與野利蘭被成功的欺騙過去。當文煥帶著梁乙萌離去之后，野利蘭的屁股在中軍帳的帥椅上尚未坐穩(wěn)，嵬名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帶來的親兵殺戮殆盡，野利蘭也被活捉。西廂大營，轉瞬之間，又回到了嵬名榮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蘭此時面如死灰，垂頭喪氣不出一句話來。
嵬名榮輕蔑地望了野利蘭一眼，起身緩緩走到野利蘭跟前。野利蘭對嵬名榮素來敬畏，亦深知他的為人：嵬名榮雖然平時看起來是敦厚的長者，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對擋在他前面的人，絕不會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榮每走近一步，野利蘭便覺得嘴唇干涸得愈來愈厲害。他努力抑制住顫抖的沖動，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住了。
那一瞬間，野利蘭只覺得時間凝固。
嵬名榮再次居高臨下地輕蔑地看了野利蘭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
血濺五步。
一顆滾圓的人頭落到地上，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
≈qut;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賞！若敢違我軍令者，立誅不赦。≈qut;硬梆梆的聲音，絕對不容任何人置疑。
≈qut;愿供將軍驅使！≈qut;眾將連忙一齊凜遵。
≈qut;好！≈qut;話間，嵬名榮已坐回帥位，≈qut;諸將聽令：赫連云，爾速去見梁將軍，稟報李清、文煥作亂，挾持主上，請梁將軍即刻關閉城門，控制內(nèi)外城，切斷中外交通，并派兵馬至王宮救駕勤王，誅亂臣、清君側！≈qut;≈qut;遵令！≈qut;一名偏將側身而出，接過將令，立即大步退出帳外。
≈qut;其余諸將，即刻點齊兵馬，隨將一道進宮勤王！軍倍道疾馳，毋要放走李清、文煥！≈qut;那邊一隊隊人馬從西廂大營蜂擁而出，撲向王宮。這邊文煥的心已經(jīng)沉至冰點。
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當文煥安離開西廂大營后，即便是西廂大營傾巢而出，監(jiān)視西廂大營動靜的人也一定以為是自己的人馬，為了不過早引起梁乙埋的懷疑，他們不會用煙火對王宮示警。此時，嵬名榮的人馬，一定已經(jīng)到半路了。
≈qut;文兄須當機立斷。≈qut;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幾分心焦，選在這個時候才，梁乙萌也是經(jīng)過計算的——他要防止文煥過河拆橋，得早了，夏主還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文煥就可能殺了自己，去給夏主報訊。他想要的，是要讓文煥與自己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現(xiàn)在文煥如果去王宮報訊，就只好給夏主殉葬。只要進了王宮，文煥就不可能有機會拋棄夏主獨自逃生，最后八成會被嵬名榮一鍋膾了。
梁乙萌相信文煥是聰明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擔心，這時候如果猶豫不決，那么自己逃生的機會，也會十分渺茫。
≈qut;文兄非夏人，不必為夏主守臣節(jié)。兄得罪南朝，亦不可東奔。何不早下決斷，與我一道奔遼？我昔時曾使遼，與蕭素有舊，現(xiàn)今蕭素在遼身居高位，兼遼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qut;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梁乙萌來沉不住氣了，他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嵬名榮手握大刀追殺過來的聲音。
≈qut;奔遼？≈qut;文煥冷笑一聲。他縱馬至梁乙萌身后，猛地拔出刀來，反手一挑，將梁乙萌身上的繩子割開。≈qut;梁將軍，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罷！≈qut;梁乙萌沒料到文煥竟然不肯投遼，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謝道：≈qut;文兄大恩，日后必報。后會有期！≈qut;罷，便掉轉馬頭，急匆匆逃走了。
文煥看了幾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宮一眼，咬了咬牙，對兩個親兵道：≈qut;你們過來。≈qut;兩個親兵依言策馬走近，正欲詢問文煥有何吩咐，只覺眼前白光一閃，脖子上有液體噴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覺。
≈qut;對不住了！≈qut;文煥看了一眼被自己親手誅殺的兩個親兵的尸體，調過馬頭，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qut;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為夏主守節(jié)。≈qut;一路之上，文煥都在心里反復地對自己著。
當文煥趕至仁多保忠部之時，才發(fā)現(xiàn)這里也已經(jīng)脫離掌握了。
梁乙埋的親兵隊長寧葛意外發(fā)現(xiàn)國相府的各條道路都被人封鎖了，于是寧靜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后花園中燃起大火，無奈天不助人，雪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間猛然變大，還刮起了狂風。火怎么也點不起來，既便是烽煙，在這樣的天氣里，也無法讓遠處的人看見。梁乙埋總算也是經(jīng)常帶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讓寧葛挑了三百精壯之士突圍向梁乙逋求救，自己親自披甲，命令滿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來守衛(wèi)相府。
巷戰(zhàn)很快出現(xiàn)在國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僅有一千人的部隊，卻要分散控制國相府的四個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國相府部兵力突圍，那么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戰(zhàn)，也不可能抵擋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務，來也只是牽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虛實，不敢孤注一擲冒險。而寧葛似乎也欠缺應有的運氣或者謀略，他突圍的方向，是離梁乙逋軍營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親自駐守的路口。
風雪掩蓋住了嘶殺聲，鮮血很快被白雪覆蓋。
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掩蓋巷戰(zhàn)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風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與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發(fā)揮作用，但同樣也會大打折扣。無論是仁多保忠部，還是寧葛的相府親兵，都是在短兵廝殺。
不斷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會，便連尸體都看不見了。
仁多保忠的確是一名出色的將軍，他身邊的四百精兵，也不遜于天下任何善戰(zhàn)的戰(zhàn)士。但是，漫天飛舞的大風雪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要擋住寧葛的突圍，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寧葛的勇猛，也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僅見。
一名素以武藝高強著稱的軍官沖到寧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寧葛的戰(zhàn)斧劈去半邊腦袋。兩名仁多保忠的親兵紅著眼睛合圍上去，便見寧葛大吼著揮動戰(zhàn)斧，斧光卷著雪風，數(shù)招過后，兩名親兵便都成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戰(zhàn)士，才足以抵擋住如狼似虎的寧葛。
仁多保忠數(shù)次想下馬，與寧葛決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負重任，才勉強按捺住自己爭強好勝之心。一名真正的將軍，其作用絕不是披堅執(zhí)銳在戰(zhàn)場上廝殺。
≈qut;仁多兄！≈qut;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絀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qut;文郎君？！≈qut;仁多保忠驚喜地轉過頭，≈qut;援軍來……≈qut;他的話只到一半，文煥是孤身一人而來，身上還沾滿了血跡。仁多保忠的臉黯淡下去，≈qut;皇、皇上……≈qut;≈qut;我們輸了。≈qut;文煥的神情其實已明了一切，≈qut;趕快突圍……趁著梁乙逋沒有封鎖城門……≈qut;≈qut;皇上與李郎君呢？≈qut;文煥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無論于公于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慮的。
≈qut;沒機會了。≈qut;不知為何，文煥沒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qut;突圍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鍋膾了！≈qut;仁多保忠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文煥。
文煥沒有回避，迎著仁多保忠的目光，沉聲道：≈qut;回到靜塞軍司，再來勤王。他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皇上不利的。≈qut;輸了么？仁多保忠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擋的寧葛，早知如此，還不如護著皇帝直接沖殺到靜塞軍司……他搖了搖頭，突然大吼一聲：≈qut;撤！≈qut;這支所謂的≈qut;羽林軍≈qut;，虛晃一槍，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城門殺了過去。
梁乙逋的反應已經(jīng)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榮的通報后，他立即下令內(nèi)外城落關閉門，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親信將領率兵加強城門防衛(wèi)。同時派人前往各個渡口要津，下達了許進不許出的死命令，以防各地諸侯知道消息后有非份之想。
然后他便親自領著大軍進城，直奔王宮。
但是他的使者還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達東門之時，離文煥與仁多保忠率部沖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氣得跺腳大罵，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隊，去追趕文煥與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來，文煥無足輕重，但是仁多保忠卻是用來對仁多瀚的上好籌碼。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還是控制住皇帝。對于仁多保忠與文煥，只能寄望于惡劣的天氣。
雖然勝劵在握，但如果秉常有個什么意外，就是絕大的麻煩。
≈qut;快點，直娘賊的！都給我再快點！≈qut;梁乙逋不斷的高聲吼道。一隊隊士兵，從各個方向，撲向西夏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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