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個棋手，眼見著盤面上占盡優(yōu)勢，勝券已然在握，突然對手放出一記勝負(fù)手，整個局勢立時逆轉(zhuǎn)，自己卻幾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優(yōu)勢，在這么一瞬間，竟恍如鏡花水月般可笑。縱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時也只能添作為更多的絕望……

    呂惠卿獨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園里，呆呆地望著那幾朵逆時而開的野花，神情幾近木然。

    命運仿佛是在戲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經(jīng)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咬牙切齒，詛咒了無數(shù)遍，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幾百年來有數(shù)的英主，兵權(quán)、財權(quán)、人事權(quán)——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英主，都會牢牢把握著這三樣?xùn)|西，絕不允許任何人輕易冒犯。石當(dāng)年費盡心機(jī)，才讓皇帝將財權(quán)轉(zhuǎn)給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所有的財庫，都有宦官監(jiān)督。皇帝可以原諒他濫發(fā)交鈔的無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后果，皇帝也會體諒他的苦衷，但是，呂惠卿卻知道，皇帝絕對不會原諒這件事情！

    呂惠卿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當(dāng)年曹操無糧，便污賴糧官貪污，竟將之處死，使三軍以為缺糧只是因為貪污，由此而穩(wěn)定軍心——他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將他呂惠卿當(dāng)成那個糧官？！

    呂惠卿只覺得前途忽然間，非常黯淡。

    左藏庫至少虧空數(shù)百萬貫交鈔！呂惠卿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有一個月的緩沖，這點虧空，他完可以從容補上，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但是他卻絕對想不到，司馬光的手段，會如此的果斷、狠辣！他自然不會去想，若非他將司馬光逼上絕路，司馬光也不可能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親自去右藏庫局查看賬——沒有皇帝的敕書，沒有政事堂的敕令，沒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庫局來可以完不理會司馬光的。到時候，司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馬光去右藏庫局的時候，新輪任的皇城司親從官，是舊黨子弟；而幾個與呂和卿關(guān)系好的官員，卻都被人請去喝酒過節(jié)了……

    這顯然也是算計好的陰謀。

    呂惠卿早在心里計算過，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馬光必須得到太府寺、開封府、樞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這么大的一樁陰謀，自己竟然被完蒙在鼓中！

    無能！

    恥辱！

    呂惠卿不能原諒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勢，卻已是極度的不利了。呂惠卿心里很清楚，皇帝在骨子里，不是一個心機(jī)城府很深很陰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內(nèi)里是沖動、熱切的。皇帝內(nèi)心中，充滿著理想的火焰，這種熱情，讓他能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地去變法，去改變百年來的陳規(guī)陋習(xí)，去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但皇帝的內(nèi)心，實際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懼任何的失敗與挫折。一丁點的挫折，就會讓他心里極度的緊張，甚至表現(xiàn)出神經(jīng)質(zhì)的情緒。他表面上的鎮(zhèn)定與從容，其實都不過是所謂的“帝王之術(shù)”，在臣子面前，要表現(xiàn)出帝王的威嚴(yán)與不測來……

    呂惠卿自負(fù)，整個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與石——只有他們?nèi)齻�人，才真正了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為這種了解，讓呂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皇帝討厭，甚至是畏懼挫折，他卻一再給他挫折——益州局勢糾纏不清，國到處物價飛漲——也許，這些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皇帝還有一腦子的君明臣賢、君臣相知，劉備與諸葛、唐太宗與魏征……這次事發(fā)，不能不讓皇帝產(chǎn)生被背叛的感覺！

    皇帝也許會感到厭惡，見到自己，就會想起被背叛，讓他覺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覺得會被后世嘲笑……

    倘若真有這樣的感覺，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許，時間能解決這些事情，皇帝曾經(jīng)是那么地猜忌著石，但因為皇帝的性格，卻始終也在保護(hù)著石，石做了那么多犯忌的事情，最后都安然無恙，到如今，皇帝對石儼然又已經(jīng)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呂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里又會有足夠的時間？

    呂和卿、方澤涉案，他必須按著慣例避位。

    司馬光一定會窮追猛打，馬默、蔡京不用，李舜舉雖然因為舊黨的偏見，同樣被舊黨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論，卻是熙寧朝所有的宦官中人品最好的，呂惠卿根不能指望可以賄賂、拉攏他。

    而他避位之后，政事堂就是馮京、王珪的天下，他們不落井下石已經(jīng)不錯，他還能指望著王珪替自己話么？

    汴京的風(fēng)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已轉(zhuǎn)向！

    呂惠卿伸出腳，將一朵綻放的野花用力輾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沒有勝算。

    他還可以和司馬光比時間！

    皇帝也許活不過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許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厭惡他也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他先將司馬光趕出汴京的話，他還是有機(jī)會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駕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緊，只要他還是尚書左仆射就行！

    到時候，他就還有籌碼，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呂惠卿馬上就體會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便見呂升卿慌慌張張闖進(jìn)花園，快步走到呂惠卿跟前，低聲道：“大事不好！陳元鳳出事了！”

    ＊

    “……往者熙寧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戶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戶又十倍于此。耕于野者，不愿為公侯；藏于民家者，倍于府庫也。然一經(jīng)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間，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謂富民者，昔日之仆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昔日之殘棄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稅未償，又征秋稅，中戶以下，俱憂無冬之糧……又蜀地淫祠風(fēng)行，百年以來，屢禁不絕。一縣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蓮社者三四，此正張角之徒倡亂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趙頊?zhǔn)掷锬弥�陳元鳳的奏章，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著。奏章上面，還有參知政事范純?nèi)实馁N黃，貼黃最后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貽！”

    “官家。”王賢妃望著神情幾乎有點呆滯的趙頊，不覺有點心疼。

    陳元鳳的萬言書，打擊到的，不僅僅是呂惠卿。她輕輕走到趙頊跟前，想從他手中取走那奏折，但趙頊卻攥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肯放松。

    “官家！”王賢妃再次柔聲喚道，“歇息一會罷。”

    但趙頊卻恍如沒有聽到王賢妃的話，只是不住地?fù)u頭、嘆息、冷笑……

    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中危貽”這四個字？！

    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為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

    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札子！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

    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dāng)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的時候，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只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頊甚至可以想象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么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頊卻還認(rèn)為那不過是黨爭下的夸大其辭！當(dāng)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得罪自己的危險，陳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rèn)為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么嚴(yán)重？

    趙頊曾經(jīng)這么想。

    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fù)面反應(yīng)，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夸大。所謂的諂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jù)。身為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爭論中，根據(jù)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頊，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象唐康們的那么糟糕的！

    但是，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頊，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么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后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產(chǎn)，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中的危險！

    現(xiàn)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著趙頊，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內(nèi)侍吩咐道：“去將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xué)生！”呂惠卿讀著手中的《益州聞見札子》，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郁的臉色，卻顯出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從容冷靜豁達(dá)。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面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后捅上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更毒！

    為了益州觀風(fēng)使的人選，為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jī)，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么一手，當(dāng)初真不知道在爭什么！

    呂惠卿在心里自嘲道。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是，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dāng)著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去替自己盯著益州局勢，誰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么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只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jīng)是危在旦夕了！那里已經(jīng)危險得讓陳元鳳寧可冒著被呂惠卿打擊報復(fù)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也許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fā)，原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yīng)當(dāng)屬于他陳元鳳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占了便宜。

    盡管被人從背后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面等待他的，將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

    但只要有一塊木板，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yǎng)虎為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子……”

    “你急什么？！”呂惠卿喝住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只承認(rèn)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寧十六年以前的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干凈，你不認(rèn)賬，他們能有什么證據(jù)？十六年以后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只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的家產(chǎn)，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候聽呂惠卿這一，不由得心神大定，高興道：“只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jìn)了御史臺，就不會毫發(fā)無損的出來。但只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罪過也無關(guān)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xiàn)在比什么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只能強(qiáng)作鎮(zhèn)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

    十月八日，御史臺。

    御史臺一如既往，只是由幾個閽吏把守著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大宋的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寧可繞行，也不愿意經(jīng)過御史臺的門口。汴京市民仿佛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御史臺敬而遠(yuǎn)之。

    舒亶在空空蕩蕩的御史臺前下了馬車，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御史臺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攏了攏披風(fēng)，向著御史臺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只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

    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jīng)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任一件事，都已經(jīng)致命，更何況兩件事情一前一后，接踵而來。休圣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zhuǎn)向，那些平素里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個時候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中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么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為什么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要等著被人趕下臺么？

    皇帝將陳元鳳的札子公開發(fā)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zhèn)�體面。這已經(jīng)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

    不僅如此，數(shù)日之內(nèi)，他還連上三封札子自辯。為熙寧歸化辯護(hù)，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zé)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只肯為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臺諫、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zé)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dāng)為自己辯護(hù)；批評他貪戀權(quán)位，不肯辭相……臺諫官員們已然將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dāng)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面也斷然不會只局限于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fēng)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為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加以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rèn)為勝券在握，無數(shù)的新黨官員，紛紛被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中釘、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內(nèi)，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于呂惠卿。雖然翻來覆去，都不過些危言聳聽的空話套話，但舒亶面臨的壓力，也空前強(qiáng)大。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么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話柄；但最糟糕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卻從他嘴里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來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么釋放，他舒亶同樣也沒辦法交待。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舒亶已經(jīng)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為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寢。三天前，舒亶便設(shè)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煉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子哥兒，在獄中已經(jīng)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么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的也是司馬牛！

    舒亶在心里憤憤的咒罵著。

    今天定要叫他開口。

    舒亶幾乎是咬著牙，走進(jìn)御史臺。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jìn)院中，便見一個臺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稟道。

    “什么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么？！”一時間，舒亶只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

    舒亶在臺吏的帶領(lǐng)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為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著腰進(jìn)到牢房中，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中彌漫著污穢的臭味，令舒亶不由得厭惡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fā)現(xiàn)司馬康裹著一床單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團(tuán)，縮在陰黑陰黑的床上，身子不時抽搐著，口中喃喃地著胡話。舒亶躬著身子，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著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心翼翼地著。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抬盆火進(jìn)來，燒旺一點。”

    那承差吏連忙答應(yīng)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yuǎn)，便已焦急地搓著雙手，在窄的牢房中，打起轉(zhuǎn)來。

    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著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xù)關(guān)押著，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么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

    舒亶還在心里怨天尤人著，便聽著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他尚未回過神，便見一人已彎著身子鉆了進(jìn)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象被燙著一般，閃到一旁。

    舒亶到這時才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臺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招呼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連連擺手，道：“別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這要如何善后罷！”

    舒亶已聽到石得一言語之中，早將自己的責(zé)任撇得一干二凈，是一副自己為舒亶所誤的嘴臉。他心中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jié)案罷。”石得一恍若沒聽到舒亶話中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內(nèi)這樣子，只怕竟是沒有涉案的。不得，舒大人要擔(dān)當(dāng)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臺里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dān)當(dāng)不起的……”

    這言語之間，態(tài)度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奄豎！”舒亶在心里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fēng)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xiàn)好轉(zhuǎn)的跡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顥，也不能叫他白白將自己給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guān)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jié)案？這樁案子，是由蘇頌枉法引致，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fù)圣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將司馬光趕下臺，舒亶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難道他現(xiàn)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么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沒有鍛煉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將舒亶徹底問住了。

    他憑什么去扳倒司馬光？

    憑這陰暗的牢房中，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

    舒亶完能想象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后，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災(zāi)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辭為自己辯護(hù)；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鋪天蓋地責(zé)難、彈劾、憤怒，甚至可能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發(fā)配到一個偏遠(yuǎn)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隨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幸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邊遠(yuǎn)的地方，缺醫(y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為貶官而病死在異鄉(xiāng)，僥幸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面對貶流到偏遠(yuǎn)州縣的官員，始終都只是極少數(shù)。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jìn)士后因為被派往南方的邊遠(yuǎn)州縣當(dāng)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xiāng)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fā)配到邊遠(yuǎn)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yuǎn)。

    舒亶絕不甘心去面對這樣的命運。

    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只有咫尺之遙。

    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著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jìn)牢房中，抬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將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只望著舒亶，干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著，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中來，好好照看著。”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著鉆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臺也呆不安穩(wěn)，找了個借口便溜了出去。馬車出了內(nèi)城西南的崇明門，便在崇明門外惠民河邊上的一家酒樓外停了。舒亶下了馬車，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柜老遠(yuǎn)見著舒亶，早就笑容滿面的跑了出來，將他迎進(jìn)店中，一面低聲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會來……”

    “秘丞來了么？”舒亶打斷了掌柜，徑直問道。二人口中的“秘丞”，便是秘書丞呂升卿——呂升卿雖然做過經(jīng)筵，但他既無吏材，又少學(xué)問，又怕吃苦，不愿離京，因此后來升遷反而極慢，做到這個秘書丞，都已經(jīng)是皇帝特別的恩典——這家酒樓，少有人知道，原是呂升卿送給他愛妾的遠(yuǎn)房哥哥的。宰相與臺諫交結(jié)，來就是一樁大罪，何況如今又分外敏感。舒亶與呂升卿便經(jīng)常在這里見面，舒亶與呂升卿約好晚上見面，這時未及中午，舒亶便到了，這時候卻是明知故問。

    “府里下人過來了，要晚點才能到……”

    “那要勞煩掌柜的去通報一聲，便我有要事相商。”

    “是。的馬上派人去請。”那掌柜早得到呂升卿的吩咐，連忙答應(yīng)了，將舒亶請進(jìn)酒樓后面的一個單獨的院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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