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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靖王身一震，一時有些不知該怎么反應(yīng)，“你怎么救？”
梅長蘇暫時不答，緩緩踱步到東墻邊。這里粗糙的石制墻面上懸著一柄裝飾用的長劍，他伸手將劍身抽了出來，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輕彈劍尖，顫出清龍吟。
蕭景琰頓時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氣：“你準(zhǔn)備硬搶？”
“不錯�！�
“可那是懸鏡司的大牢�。∩瓏�(yán)謹(jǐn)備更勝天牢，更何況這里畢竟是京城。”
“我知道這是下策，但問題是真的有上策嗎？”梅長蘇的臉色冷肅得如鐵板一塊，“陛下是絕不會恩赦衛(wèi)崢的，所以在他面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壞處，反而正中夏江與譽王挑撥你們關(guān)系的下懷。這來就是一件無論如何都要付出代價的事情，豈有不傷不損萬周到的法子？既然決定要做，自然要速戰(zhàn)速決，拖得久，刺就扎得深，不見血光，如何拔得出這根刺來？”
“既然如此，我不能讓先生的江左盟獨自來做。”靖王挺直背脊，凜然道，“我府里都是血戰(zhàn)出來的漢子，沒有這么躲事的�！�
“殿下的是，”列戰(zhàn)英也沉聲道，“別的不，至少我是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只要能救出衛(wèi)崢來，末將愿供先生驅(qū)遣�！�
“驅(qū)遣你去做什么？送給夏江當(dāng)作人證拿到御前控告靖王府參與劫囚嗎？”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懸鏡司高手如云，一旦讓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們可有絕對把握不落入敵手？”
他這話的直接，列戰(zhàn)英不由漲紅了臉，一時答不出來。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實事到如今，我怎么都脫不了干系了。除了我以外，這京城里可還有第二個人會如此大動干戈去救衛(wèi)崢？所以就算夏江沒有捉到我的人，只要他是我在幕后指使的，父皇多少都會信上幾分�！�
“這倒是，”梅長蘇道，“夏江這招已是將軍之棋，既使我們的行動再縝密干凈，一旦有人要劫奪衛(wèi)崢，陛下怎么都會懷疑到殿下你的身上來。再強攻懸鏡司劫囚畢竟是一件過于挑釁皇權(quán)威嚴(yán)的違逆舉動，必然激起陛下對赤焰舊部余力的忌憚。而殿下你偏向赤焰軍的立場是眾所周知的，所以這份忌憚頭一個就要落在你的頭上……總之，恩寵即將結(jié)束，殿下恐怕要準(zhǔn)備好再過一段受冷落打壓的日子了……”
他的這般嚴(yán)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實話，并無夸張之處，靖王面上還未露什么，列戰(zhàn)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梅長蘇低下頭，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長嘆一聲道：“我盡力吧�！�
蕭景琰是個性子堅毅執(zhí)拗之人，是到了逆境是百折不彎，此時見到列戰(zhàn)英眸中惶然，梅長蘇疲憊虛弱，心中的斗志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燒一般，決然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不到最后一刻，我絕不輕言放棄�！�
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隨后襲來的一陣暈眩，迫使他又立即咬緊了牙根，扶住左手邊的桌沿，坐了下來。
這時靖王還站著，列戰(zhàn)英不清楚梅長蘇的身體狀況，覺得他這一舉動有些失禮，以為這位麒麟才子是因為專心思慮而有所忽略，忙好心咳嗽了一聲，以示提醒。
靖王立刻看了列戰(zhàn)英一眼，皺眉搖了搖頭，自己走到梅長蘇對面坐下，親手斟了一杯溫茶，推到謀士的手邊。
“先生想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雖然事不宜遲，但終究不是這一兩天能解決的。再明日就是除夕，再怎么加緊也得年后才能行動了。至于行動后將要到來的冷落打壓，早就是我習(xí)以為常的事了，沒什么受不了的，先生倒不必過于為我殫精竭慮，還是身體要緊。”
他這番話就算只是客套虛辭，聽著也甚是妥貼，何況梅長蘇十分了解他不屑籠絡(luò)虛套的性情，心里自然溫暖，笑了笑道：“殿下的是，再速戰(zhàn)速決，也不能明日就戰(zhàn)。許多詳情細(xì)節(jié)要策劃考慮，還必須得等一個人回來。”
“等一個人？”靖王挑了挑眉，“誰啊？”
“攻破懸鏡司的地牢搶人，是絕無可能做到的事，但如果這個人回來了，這個不可能也許就會變成很可能……”
他的虛泛，列戰(zhàn)英聽不懂。不過靖王了解的事情遠(yuǎn)比他多，略微想了想便心中了然，只是仍有些懷疑，“她畢竟是夏江的徒兒，你有把握她會幫你嗎？”
“不算太有把握�！泵烽L蘇閉了閉眼睛，“但她不是幫我，而是幫她亡夫的戰(zhàn)友。夏江卑劣害死聶鋒在前，自己早就失了為師之義，以夏冬的性情，應(yīng)該不至于迂腐到還繼續(xù)受他擺布，只要她肯施以援手，我的計劃便能成功一半。”
“你確認(rèn)夏冬年后會回來？”
“這個倒沒問題。夏冬每年初五都會上孤山祭奠聶鋒，從無間斷。我派人注意過她的行蹤，按她現(xiàn)在的動向，兩三天后就會進(jìn)京了。”
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徐徐問道：“先生是打算自己親自去勸夏冬嗎？”
“是�！�
“我卻以為由你去不妥�！�
梅長蘇微微有些吃驚地轉(zhuǎn)過頭來。這當(dāng)然不是靖王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不過以前他都只是針對某件事該不該做而提出異議，還從來沒有否決過具體的行動方法。
因為策劃與辯才，一向都是梅長蘇的長項，靖王素來都只有聽從的份兒。
“我只是覺得�！本竿跚妨饲飞恚�，“先生現(xiàn)在是我的謀士，雖沒有公開，但至少夏冬是知道的。你以謀士之身，卻要到她面前以舊事動之，大義相勸，只怕很難讓她信服。畢竟……她是一個懸鏡使，歷來習(xí)慣了先以惡看人，先生出面，她首先會想到的就是黨爭，只怕不會那么容易就相信你確是只為救出衛(wèi)崢而去找她的�！�
“的也是，”梅長蘇喉間模糊地笑了兩聲，語調(diào)中帶出些自嘲之意，“我這么一個攪動風(fēng)云的謀士，要拿情義公道來勸她，可信度自然要折去幾分�！�
靖王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就事論事，并無他意，希望先生不要多心�！�
“殿下的話大在情理之中，我多什么心呢，”梅長蘇笑容未改，問道，“那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自己親自去？”
“不錯�！�
梅長蘇轉(zhuǎn)動著茶杯，似在思忖。
“十三年前的那樁慘案中，她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兄長和好友，我們彼此都能理解彼此的痛苦。面對我這個當(dāng)年舊事的局內(nèi)人，總比面對先生這樣的局外人要更容易勾起夙日情腸。最起碼，夏冬不會懷疑我相救衛(wèi)崢的誠意，不至于一開始便心有抵觸�！本竿蹼m然仍在解釋，但從語氣上已聽得出他決心已下，“衛(wèi)崢這件事先生不想我出面太多，這份好意我心領(lǐng)。但到底，要救人、要昭雪舊案、要爭皇位的人都是我，我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最努力最辛苦的那個人，不能事事都靠別人為我效力，不是嗎？”
若換了別的謀士，此刻最恰當(dāng)?shù)姆磻?yīng)當(dāng)然是些“能為殿下效力實屬榮幸”之類的話，但梅長蘇一閃神間，竟順著自己的第一反應(yīng)甚是快慰地道：“殿下打仗時也是這個脾氣，只愿奮勇當(dāng)先，不愿受人翼護，更不愿把強硬難打的對手推給別人，爭不到也非要一起出力不可……”
一直很守禮地靜立一旁的列戰(zhàn)英此時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嘛，我們殿下就是這個脾性，蘇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長蘇微怔，心知失言，忙道：“殿下軍威天下皆知，蘇某也聽人講述過不少殿下征戰(zhàn)沙場的英跡呢。”
靖王一開始也對梅長蘇的話略有訝異之感，但后來一想，這位麒麟才子擇主，當(dāng)不是點兵點將點到誰就是誰，自然對將來要侍奉的主君做過詳細(xì)的了解和調(diào)查，知道自己一些軍中的表現(xiàn)并不奇怪，所以也不多想，只是又確認(rèn)了一遍道：“我準(zhǔn)備親自去見夏冬，雖有風(fēng)險，勝算到底大些，先生可以為然？”
梅長蘇自知靖王出面效果更好，也相信夏冬即使不答應(yīng)也不會因此出賣靖王，只不過會面時的細(xì)節(jié)需要安排得更隱密更周罷了，當(dāng)下沒有反對，點頭贊同。
大略的方向商定之后，梅長蘇神情更見疲弱，靖王也必須要準(zhǔn)備明日參加年尾祭典的事。兩人都不再些虛言絮語，簡短告辭后，便各自分手。
從密室回到臥房，梅長蘇體力不支，徑直就上床休息。飛流按照事先得到的囑咐拉了鈴，晏大夫很快趕來，又細(xì)細(xì)地診視了梅長蘇一番，對他的狀況還算比較滿意，命他飲下睡前最后一劑湯藥，方才退了出去。
在飛流之外又安置在室內(nèi)守夜的另一位侍從兩天前就已奉命搬了出去，故而晏大夫一走，室內(nèi)便隨即安靜了下來。飛流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了個身，裹緊被子正要安眠，一抬頭看見梅長蘇的眼睛居然是睜著的，直直地看著床頂?shù)睦C花圖案，不由大是奇怪。
“睡覺！”少年大聲道。
“好�！泵烽L蘇忙順從地應(yīng)了一聲，閉上眼睛。
可是飛流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后，并不罷休，反而有些慍怒地爬起來跳到床邊，再次大聲道：“睡覺！”
“已經(jīng)睡了啊……”
“沒睡！”
“眼睛閉著的……”
“閉著，沒睡！”
梅長蘇苦笑著嘆了口氣，睜眼握了飛流的手，哄道：“蘇哥哥暫時睡不著，飛流先睡好不好？”
“為什么？”
“飛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為什么的……”
“為什么？”少年堅持問著，雖然就算他得到了答案，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坐了起來，披衣靠在床頭，低聲道：“好吧，那我們來聊一聊�！�
“聊天？”
“嗯，聊天�！�
飛流有些開心，陰寒的表情疏散了好些，盤起腿坐到了梅長蘇的床上。
“其實，蘇哥哥是在想，今天晚上所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錯了……”梅長蘇的目光有些飄浮地看著飛流，似乎是在跟他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是一個合格的謀士，就應(yīng)該拼盡力阻止景琰去救衛(wèi)崢。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許可以稱之為勇氣，但同時，也非常愚蠢。衛(wèi)崢明明就是夏江的一次殺招，只要不予理會，他就沒有了后手，這時候?qū)λ魏蔚幕貞?yīng)都是愚蠢的，可我們卻不得不做一次愚人……”
飛流聽不懂，但他非常安靜地看著梅長蘇，一雙眸子純凈得如同不摻任何雜質(zhì)的水晶一般，讓人心頭的紛亂漸漸沉淀。
“景琰長年在軍中，對于他這樣的人來，情義比什么都重要，這種情義是譽王那些人無法理解的，只有上過戰(zhàn)場，與同袍并肩奮戰(zhàn)過的人才會明白它的珍貴……”梅長蘇喃喃地著，語音模糊，“景琰自己是這樣，他身邊的的心腹大多數(shù)也是這樣，所以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去勸阻他觸犯圣怒搭救衛(wèi)崢了。這個時候，該由他的謀士來為他權(quán)衡利弊，讓他趨利避害，爭取最佳的結(jié)果，可是……”
梅長蘇的聲音漸低漸悄，飛流歪了歪頭，向他靠近了一點兒，眨眨眼睛。
可是……蕭景琰唯一的謀士也是不稱職的。他被過去所局限，他有著和看重軍中袍澤之情的蕭景琰同樣的弱點，所以他阻止不了錯誤的決定，甚至他自己也會一無反顧地踏上錯誤的道路。
“飛流，我對不起景琰，我曾經(jīng)對他，謀士有我一個就足夠了，但實際上，我根不是一個真正的謀士�！泵烽L蘇揉了揉少年的額發(fā)，雖然明知他聽不明白，仍然很認(rèn)真地對他著話，“如果這次我失敗了，那么景琰的未來也會隨之結(jié)束。他在我的推動下走上奪嫡之路，我卻因為自己無法放棄的原則，沒有讓他去做絕對正確的事，這是我虧欠他的地方�！�
“不失敗，”飛流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就可以！”
梅長蘇怔了一下，良久后突然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喘咳成一團，好半天才重新抬起頭，用力拍了拍飛流的肩膀，“沒錯，還是你的對。只要不失敗就沒事了，我們絕對不能失敗的，是不是？”
飛流想了想，又道：“沒有！”
這次連梅長蘇是真正地愣住了，“什么沒有？”
“你的，沒有！”
梅長蘇凝住了目光，細(xì)細(xì)地思慮了很久，向后一靠，松開一直緊繃著的腰部肌肉，長長吐出一口氣。“是啊，這世上，也許根沒有什么絕對正確的事。我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在是否應(yīng)該救衛(wèi)崢的事上猶豫過半分，這就明那不是一件錯事。既然對我來是對的，那么對景琰來也應(yīng)該是這樣。我們都不可能成為完拋棄過去的人，那么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努力不要失敗而已……”
“不失��！”飛流雙眼晶晶發(fā)亮，語音清洌堅定。
梅長蘇看著如幼弟般的少年，溫柔地微笑。“謝謝你，飛流。蘇哥哥其實沒有你聰明，常常想的太多太雜。跟你話，自己心里就會暢亮起來，你真的是我……最不可或缺的臂膀啊……”
飛流心地捏了捏梅長蘇的臂膀，再摸摸自己，表情非常的疑惑不解，惹得梅長蘇又大笑起來，將少年趕回了自己床上。
“睡吧，明天，又要過年了哦！”
對于過年，飛流有著和所有孩子一樣的欺盼與欣喜，所以他立即忘記了剛才的疑問，快速滑進(jìn)自己的被窩，躺得端端正正。
夜是安寧的。心，卻不知是否能如靜夜這般安寧。但無論如何，那些躁動的，緊張的，殘酷而又充滿狡詐的白晝，終究要一個接著一個到來。
下一個白天過去之后，便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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