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四月下旬，物理系開始了金工實習(xí)。這可不像上課，不樂意去還可以逃課，是每個人必須去的，否則拿不到學(xué)分。而且跟上班一樣，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才能離開。眾人苦不堪言，每天開動大型機床學(xué)習(xí)各種流程，按照圖紙做各種金屬零件，機床開動時巨大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伏，仿佛野獸的吼叫，吵得人人頭暈?zāi)X脹。

    不過還是很有趣，蘇措熱愛可以動手的實習(xí)。為了操作安，學(xué)生都穿著老式的藍(lán)灰色工作服，女生給勒令把頭發(fā)都綁起來，塞到帽子里面；背景是巨大的廠房，灰暗的墻壁，陳舊的機床，看上去往往給人某種錯覺：時光倒流，年華逆行，閉上眼睛，再睜開，就回到了逝去的八十年代。

    不光是工作在八十年代，而且他們的思想也基上回到了八十年代。學(xué)校里運動會如火如荼的展開，今年的校際籃球比賽也再次開鑼。這些事情，統(tǒng)統(tǒng)與他們無緣了。

    不是看到學(xué)校里彩旗飄飄，蘇措都沒意識到又一個春天，大學(xué)里最熱鬧的活動月來臨了；甚至楊雪都忙得忘記了籃球比賽，雖然她賽前讓蘇措給她拿了票。楊雪的實習(xí)中出了若干問題，報告也寫的亂七八糟完不合格，所以被逼無奈之下頭一次很熱情主動的跟蘇措去上自習(xí)。

    若干年來蘇措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上自習(xí)，現(xiàn)在多了楊雪，感覺總有點怪。不過楊雪對她的感覺更怪，她納悶怎么她就可以紋絲不動的一坐就是數(shù)時，而且還不走神不瞌睡，莫非是跟高僧學(xué)過打坐？

    蘇措把改好的報告和數(shù)據(jù)推給楊雪。

    “你的字寫的真好，又大又漂亮，像是藝術(shù)品一樣，直接拿這份草稿交上去估計都比我的得分高。”楊雪不無嫉妒的，“你練過字吧？”

    “恩，練過兩年顏體。”

    楊雪用古怪的眼神盯著她。

    “看什么？”蘇措摸摸臉頰，“我臉上開花了？”

    教室人少，人大部分都去看籃球比賽了，可以不用聲話。楊雪趴在桌子上，表情有點慘痛：“我羨慕你怎么什么都可以學(xué)的那么好。包括這么深奧復(fù)雜的物理，那么復(fù)雜的題目你兩三下部都解決了。我聽到老師們夸了你好多次。”

    “物理很有趣，所以學(xué)好不難。”

    “對你來有趣吧。”楊雪苦笑，“反正我是肯定不會再學(xué)物理了，我準(zhǔn)備考信息學(xué)院的研究生。”

    蘇措恍然大悟：“難怪你的電子技術(shù)學(xué)的那么好。等等，你男朋友也是信息學(xué)院的吧，莫非是兩口為了卿卿我我方便？”見到楊雪臉紅，她笑著補充：“玩笑而已。只要你喜歡，那怕考中文系都沒問題。”

    “你呢？”楊雪問她：“噢，不過你肯定是保研了。如果我能考上的話，到時候咱們還在一個學(xué)校，真不錯。”

    蘇措輕輕一笑。

    環(huán)顧教室一周，楊雪開始嘆氣：“我也想去看比賽看帥哥啊，可是這個該死的報告不然讓我沒法去啊，真郁悶。不過你不用在這里陪我，去看籃球比賽吧。有你哥在，什么時候進場都可以的。”

    從書包里拿出一封信，蘇措笑著：“我回信呢。”

    楊雪瞥一眼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斜斜，筆跡稚嫩，寄信地址她只來得及看清楚是西部的一個省，隨后的部分部沒到蘇措手心里去了。她疑惑的問：“寫信的是孩子么？信里了什么？算起來你斷斷續(xù)續(xù)的好像也收到好幾封這樣的信了。這個年頭還有人寫信呢，我真吃驚。”

    “為什么沒有？又不是天下人都跟我們一樣有電腦手機可以用，”蘇措拿筆敲敲她的頭：“快重新抄一份，這么多頁呢，你真的想明天給老師再罵一次？這次她可不會那么輕易的放過你了。”

    想到老師嚴(yán)肅的面孔，楊雪不寒而栗，下筆如飛的開始謄寫報告。

    夏天飛速而至，天氣也隨之熱了起來，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燥熱的甜意，隨著季節(jié)而來的，又有一批學(xué)生即將離校。

    那時候蘇措在白際霖實驗室的工作已經(jīng)徹底告一段落，實在沒有存在的必要，就特地挑所有人都在實驗室的時候把鑰匙送回去，順便見見大家，算是告別。

    從白際霖的辦公室出來，蘇措一一跟實驗室的師兄師姐告辭。兩名男生還好，跟以前一樣根蘇措開玩笑，作揖什么“青山綠水后會有期”之類，倒是是還在一個學(xué)院，沒有絲毫離愁別緒；劉菲靠著桌子看著蘇措，眼神傷感。她不打算再念博士，一個月之后就要畢業(yè)了。半晌后她笑笑，把臉別到一邊去，：“你現(xiàn)在安心準(zhǔn)備英語，暑假我再找你。”

    蘇措輕輕點頭。

    大二生活最后一個月終于姍姍來遲，考試也到了。其實其他科目都還好，蘇措最頭疼的就是英文，尤其是馬上的英語過級考試。她幽魂一樣穿梭在自習(xí)室和圖書館，自覺這是她上大學(xué)以來后過的最慘淡的一個月。在自習(xí)室看英語的時候她有史以來第一次憤憤的憎恨自己的偏科，別的科目隨便勻幾分給英文都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個時候，應(yīng)晨的出現(xiàn)對她來簡直就是救命稻草。來考試周就要到了，蘇措意肯定是不想耽誤她寶貴的時間，不過應(yīng)晨信誓旦旦的她早就復(fù)習(xí)好了，讓蘇措千萬不要擔(dān)心她等等。

    都到這個份上了，蘇措哪里好再拒絕。她悄悄問蘇智：“是你的意思？”

    “不是，”蘇智笑著否認(rèn)，“是她想到你們今年要過級，主動提起幫你輔導(dǎo)的。我事先絕對沒跟她提。”

    應(yīng)晨的英文的確沒話，尤其是那口標(biāo)準(zhǔn)的英式英語，聽得蘇措嘆服不已，望著應(yīng)晨的目光就像粉絲看明星般那樣高山仰止。應(yīng)晨也驚訝蘇措在英語上的領(lǐng)悟力，又笑又嘆的跟蘇智：“難得看到阿措有學(xué)不好的，想起來還真是心理平衡。”

    那幾天蘇措跟著他們在西大的自習(xí)室上自習(xí)。西大對學(xué)生明顯較好，自習(xí)室有空調(diào)，華大的自習(xí)時卻沒有這個待遇，蘇措嫉妒的無話可。絕大多數(shù)時候，陳子嘉也會來一起自習(xí)，四個人就占據(jù)了自習(xí)室的一角，成為整棟樓最受關(guān)注的地方。

    放下單詞手冊，蘇措看到他們都在專心的看書，便心翼翼的站起來從教室里閃了出去。那時已經(jīng)是英文考試前最后一天。

    回來的時候她卻沒有進屋，站在后門看了一會。米詩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坐在陳子嘉身畔的位子，側(cè)了頭默默打量陳子嘉；陳子嘉手里抓著一書，卻沒看，目光落在窗戶外的木槿樹上；蘇智在他們后面一排，也沒看書，低了頭看著手里的一張單子，表情陰沉好像雷雨將至；應(yīng)晨挪了一個位子緊挨著他，也在看那張單子，看著不由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兩個人頭碰著頭低聲話。

    教室里不停有人朝他們看過去，那幾個人是早習(xí)慣了這樣的注視，渾然不覺的繼續(xù)干自己的事情，就是誰都沒復(fù)習(xí)。

    蘇措心翼翼的推來后門返回座位，教師里非常涼快，她渾身的熱意一下子部跑掉。她坐下的時候所有人都刷一下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各異。蘇智面色陰沉把那張單子揉成一團扔到課桌里。果然是校籃球隊的，動作準(zhǔn)且快。

    快的不讓人察覺的一斂眉，宛如風(fēng)雨欲來。蘇智的脾氣她非常清楚，臉色陰沉到這個地步，卻還是第一次。

    可是蘇智這次卻沒有發(fā)火。盯著蘇措的臉若干分鐘之后，他終于低下了頭去看書。蘇措明顯感覺到一旁的應(yīng)晨和陳子嘉松了口氣。

    應(yīng)晨有心插話，把改好的模擬卷子遞過去：“阿措，如果按照這種水平，考試肯定不成問題。”

    正如她所言，蘇措的考級英文順利極了，她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英文能及格。隨后而來的是考試周，也是匆匆忙忙就結(jié)束。

    學(xué)校里一下子就空了，大部分學(xué)生都已離校，除了工程物理系的同學(xué)們。他們延續(xù)三四個的暑期課程不過剛剛開始。

    在這么熱的天氣上課簡直是不道德的，蘇措跟楊雪在寢室里大發(fā)感慨。宿舍里只剩下她兩相依為命。兩個人剛從實驗室回來，那里跟宿舍的溫差起碼差了十多度，兩人熱的發(fā)昏，去買了個電扇在寢室嗚嗚的吹，不過完不管用。

    劉菲打電話給她：“明天是周末，沒課了吧。去滑冰怎么樣？”

    蘇措看了一眼楊雪，：“我還有同學(xué)——”

    “一起來吧。”劉菲不容置疑的。

    蘇措以為劉菲會跟許多人一起來滑冰館，可是她到了滑冰場才發(fā)現(xiàn)，只有她一個人。滑冰場而且豪華舒適，每時的價錢非常不便宜，不過最近有一系列的活動，價格便宜了一半，所以人也不少。好在它大得不可思議，毫不擁堵。

    穿冰鞋的時候蘇措才發(fā)現(xiàn)楊雪根不會滑冰，幫她穿上冰鞋，蘇措不可思議的問：“你是東北人可居然不會滑冰？”

    劉菲系著鞋帶，笑起來：“誰北方人必須要會滑冰？”

    楊雪感激的看一眼劉菲，對蘇措撇撇嘴：“暑期培訓(xùn)課程實在是太郁悶了。有機會出來放風(fēng)是肯定要出來玩，至于不會滑冰……不是有你這個老師嗎。”

    然后蘇措就成了楊雪的義務(wù)免費教練。蘇措扶著她，帶著她沿著場地的圍欄慢滿開始滑動，同時指點要領(lǐng)，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算是一個合格的教練，可是楊雪被英雄般仰面朝天的摔了兩次之后，死活不肯再跨入冰場。

    蘇措俯在圍欄邊上，對正坐著吃零食的楊雪揮揮手，想到她剛剛摔的那樣慘烈，忍不住面露微笑。

    劉菲滑到她身邊，靠著欄桿：“你們很要好。”

    “楊雪非常可愛，性子爽利，不拘節(jié)。再，整個系里只有我們兩個女生，不要好也不可能。”

    “工程物理系的絕代雙驕。”

    蘇措有部分頭發(fā)擋住了眼睛上，劉菲伸手把她的頭發(fā)從眼睛前撥開，看到了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然后手像是不可抑制似的，手輕輕貼上了她的面頰。劉菲手心很燙，像是那里有燒著一團火。蘇措一動不動靜靜站著，目光和她直視。

    “曾經(jīng)有個人也帶我來過這個滑冰場。那時我剛上大一，而她已經(jīng)在上研究生。”

    蘇措不語，等著她下去。

    劉菲輕聲嘆息，緩緩闔上眼睛，開口，“她不及你漂亮，可是你們的眼睛卻一模一樣，靈氣逼人，明察秋毫。她話不多，可是什么都知道，從她出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正確。她那時候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我無法靠近，只能希望她們幸福。”

    蘇措輕聲：“你前幾天遇到了她？”

    劉菲渾身一震，把手從蘇措臉頰上拿下來，扶著圍欄坐到臺階上。

    “是的。遇到她時我才知道，她們后來分開了。她現(xiàn)在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律師，丈夫是檢察官，孩子三歲，是個女孩，繼承了她那雙眼睛。”

    蘇措無聲無息的坐下來，這是另一個故事？她不知道。

    忽然遠(yuǎn)方一把清亮的聲音叫她：“阿措，你在這里？太好了，我們一直找你。”

    入口處有人對她招手。

    劉菲瞥一眼入口，淡淡的：“蘇措，躲不開的，該見面的還會見面。我那時勸你們少跟他們接觸，到底是自己的私心。”

    她臉上浮現(xiàn)出慘痛的神色，聲音那么無奈，蘇措不忍心聽下去，苦笑著別開目光，露出雪白的脖頸。劉菲聽到心里有個聲音在“你看，只有這么一次”，不由得雙手發(fā)顫，捧起蘇措的臉頰，輕輕在她額角一吻，隨之滑離而去。

    瞥見她離開的背影，蘇錯低下頭去調(diào)節(jié)了一下表情，然后笑盈盈的站起來，腳上稍一用力，向來人滑行過去。

    “那是劉菲？”米詩不善滑冰，扶著陳子嘉站著，目光落在劉菲的背影上，表情有點震撼。

    蘇措“嗯”一聲回答。

    米詩來還有別的問題要問，可是看到蘇措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立刻閉住了嘴。

    蘇智依然冷漠著一張臉不同蘇措招呼；應(yīng)晨扯了扯他，見他沒反應(yīng)，尷尬的笑了一聲，把救助的眼光投向陳子嘉。陳子嘉回神，也不理蘇智，徑直跟蘇措：“許一昊也要走了，大家好出來聚一聚。結(jié)果一直找不到你人在哪里，不過好在你恰好也在這里。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蘇措一怔，許一昊也在？

    米詩指了指入口：“他剛剛看到你跟劉菲……所以慢了一點。”

    一只新的曲子放起來，旋律非常優(yōu)美，眾人很快滑開。蘇措坐在臺階上，滑冰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詩和應(yīng)晨都不大會滑冰，數(shù)次險些摔倒，蘇智和陳子嘉在那邊悉心教導(dǎo)，笑聲清清楚楚的傳過來；許一昊一個人沿著邊緣一圈一圈的滑行，雙手插在兜里，沒有動作沒有表情，速度不快不慢，看上去非常灑脫，好像無牽無掛。

    拐彎的時候，應(yīng)晨差點又摔倒，她惱火的瞪一眼拉著男朋友：“你是怎么教的？”

    蘇智哼一聲：“那你去找蘇措教你吧。如果你能請得動的話，”

    “蘇措滑冰滑得很好？”

    “如果她愿意讓人知道的話，是很好。”

    應(yīng)晨陡然氣結(jié)：“你能不能不這樣？”

    “如果你是我，你會不生氣？”蘇智盯著她。

    沉默半晌，應(yīng)晨方才開口：“可是，是她哥哥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我會試圖去了解她，而不是見面就冷著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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