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總是好的，雖然家中只有他一人。
何安下回到杭州，立即打掃藥鋪，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磚頭煥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味道。建藥鋪時，何安下做的是終老此處的打算，購買的是最好的磚頭。燒制磚頭的粘土，采自浙江金華縣的深山中，粘土如煤炭般，是億萬年升華而成，被金華人稱為“土魂”。
磚頭如年糕，散發(fā)著土壤的香氣。沉浸其中，何安下不由得生出練拳的興致。受柳白猿“重力是無形的太陽”一句話啟發(fā)，他領悟到“太極”二字形容的是太陽的潛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傳承的上古劍法似乎隱藏在太極拳中。
何安下一日練拳三十遍，每練一次均感覺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礦藏。
歸來三月后的一個清晨，何安下練拳時猛地感到空氣像一只巨大的章魚般包裹住自己。他動作頓止，如被勒死，斷了呼吸。
不知過去多久，纏繞周身的空氣忽然一松，何安下緩過氣來，鼻腔發(fā)出一音，近乎鐘鳴。他睜開眼睛，已不是以往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有了一層青紫的底色。
如果專注看一物，這青紫色便會消失，物體恢復堅實的體積感。如不專注，青紫色又會浮現(xiàn)，令物體如水中倒影，沒了真實。
眼睛出異樣，何安下心中卻沒有驚慌，反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定感。他長吸一口氣，金華粘土磚的氣味沁入肺腑，令人仿佛置身于大地的深層，回歸于母腹。
在粘土磚的氣味中，參雜著另一種氣味，這種氣味不屬于大自然，這種氣味似曾經經歷……何安下轉過身，見藥鋪門口站著一個人影。
她身處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個月身孕。
靈隱寺封閉的地下密室，敗絮如雪的木床……何安下只覺滿眼皆是青色。
她向前一步，在晨光中顯現(xiàn)臉龐，雖因懷孕而略胖，仍不減五官的清麗。她是彭家七子帶走的彈琵琶女子。
何安下松了口氣，心底卻有一絲痛感。他露出笑容，迎上去。
她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剛回杭州。廣西土著與南、老撾人同宗，古稱族，彭家七子的母親是一位廣西的南移民。他帶琵琶姑娘出國去了南，買下一家餐館，但房產買賣合同被人做了手腳，餐館兩月就關張了，投資的錢也未能收回。
南華僑眾多，彭家七子找到當?shù)厝A人商會，以求解決餐館糾紛，談話時露了一手功夫，結果餐館的事懸而未決，卻有人愿出錢給他建武館。太極拳之前從未進入過南，為引起民眾興趣，報紙連載對彭家七子的訪談，卻招來了一位當?shù)厝A人武師的挑戰(zhàn)。
南是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在當?shù)赝茝V拳擊。此武師傳承南少林硬派武功，并獲得過兩屆當?shù)厝瓝舯荣惞谲姟＞毼淙俗怨排c黑社會有著牽扯不清的關聯(lián)，此武師在當?shù)睾閹椭休叿诸H高，平時雖不參與洪幫活動，但有數(shù)個堂口的洪幫在節(jié)日舞獅前，常請他給新扎的獅頭用紅筆點眼睛——這是尊貴地位的象征。
此番比武，洪幫請了一位風水先生掐算，因武師命中缺水，所以洪幫租下一座法國人建的游泳池，用木板封頂，作為比武擂臺。懸在水上比武，將大利武師。
琵琶姑娘到此處，掩面垂淚。彭家七子心高氣傲之人，卻要她以懷孕之身，千里奔波回杭州，恐怕預測到此次比武將十分兇險。
含淚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麗。何安下凝視著她，輕聲道：“請放心，七爺肯定能贏。”她睜大眼睛，童稚地看著何安下。何安下沉吟一聲，道：“君子坦蕩蕩，人常戚戚。人必定心態(tài)不穩(wěn)，所以花招繁多。那武師在游泳池上比武，似乎頗具氣勢，其實心里是怕了七爺�！�
她“嗯”了一聲，眼神定定的，似乎有了信心。何安下：“你在杭州如沒有住處，可住在我這里�！彼剡^神來，臉上微紅，道：“七爺就是讓我住在你這里。他你是朋友�！蓖�，她從袖口中掏出一張銀票，輕輕放在桌面。
何安下：“這是做什么？”琵琶姑娘：“我的飯費和生活雜費。”何安下急忙將銀票推到她手邊，：“這是不拿我當朋友了�！迸霉媚铮骸澳隳転槲姨峁┳√帲押芨屑ぃ荒茉侔壮园缀�。這是七爺?shù)囊馑�。�?br />
想到彭家七子性格，何安下知不好拒絕，收銀票時，卻看到銀票數(shù)額頗大，不由得心驚。留下如此大的數(shù)額，已夠女人活上幾年，這是彭家七子作出命喪南的打算了。
何安下將銀票再次推到琵琶姑娘手前，道：“用不了這么多，我看還是你拿著，生活費用我給你記賬。最后一并算給我就好了�！�
琵琶姑娘：“記賬太麻煩，我和七爺都信任你�！焙伟蚕轮蓝酂o益，將銀票收起，瞬間已做出了重大的計劃。如果七爺遇到不測，自己將照顧他的妻子和孩子，琵琶姑娘可以在藥鋪幫忙，我會教她看病配藥，她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會供他（她）上最好的學校，當他（她）心智成熟時，要把自己對太極拳的領悟統(tǒng)統(tǒng)講給他（她）……
何安下忽然怔住，兩年前初到杭州，收留自己的醫(yī)館老板死后，自己也曾發(fā)下一輩子照顧他妻兒的誓言。事過境遷，一陣悵然。
琵琶姑娘：“如果可以住下，我想早點安歇�！焙伟蚕聦⑺蠘�，樓上的房間曾住過假活佛曠西達雷，他當初匆忙而走，留下的床榻桌椅均極為高檔。
琵琶姑娘囑咐何安下將被褥撤走，拿出一張單子，要他照此去購買新被褥和生活用品，還要他去石橋街，雇一個老媽子，以照顧她起居。
上街后，東西買多，何安下要了輛人力車，以供裝貨�；厮庝伒穆飞希伟蚕赂囆凶�，看著車上堆積的各式東西，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如果靈隱寺中的那一夜，那個女人真的懷孕，我也是個有孩子的人了吧？”
此念一起，腳步頓時慢下來，不知不覺便落后了人力車二三十米。車夫停下車，回首嚷道：“先生，要走得累，我把車上東西規(guī)整一下，你也坐上去吧？”
何安下忙道：“不用，不用�！币魂嚺埽s了上去。
將東西送回藥店，再去石橋街雇來了老媽子。到中午時，老媽子做出一桌香噴噴飯菜，和琵琶姑娘對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圍。
飯后，琵琶姑娘上樓睡覺。何安下坐在診病桌前，為自己沏了一壺茶，慢慢地品著，直喝得周身松軟，起了睡意。
老媽子被安排在二樓的二房中住，一樓后堂是何安下的臥室，一張寬大木床，因是孤獨一人，床上只是一條被子，余處擺滿書籍。多是醫(yī)書，還有一套《紅樓夢》，是線裝書，每一章節(jié)前都有畫工精細的插圖。
去后堂，靠在枕頭上，看著書中的插圖，不知不覺便睡著了——這該是很愜意的事吧？何安下如此想著，卻怎么也不愿起身，這是茶的作用還是心境使然？或許，和彭家七子一樣，我也是一個有孩子的人了。
實在不愿起身，索性兩臂一搭，就此臥在桌面，睡去了。
藥鋪的門大敞，風穿堂而過。何安下醒來時，脊背酸痛，額頭陰冷，這是感冒發(fā)燒的征候。他想去給自己抓副藥，但與睡著前一樣，依舊未能從椅子上站起，稍一體會，發(fā)現(xiàn)雙腿已無知覺。
他惶恐地望著四周，光線轉弱，自東窗口射入的光柱已消失，屋外是淋漓的雨聲。如果就此癱瘓，豈不是失去了照顧彭家七子妻兒的能力？難道要她再次流落青樓么？
何安下胸口憋悶，不由得想大喊一聲。
這一聲未喊出來，因為他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樓梯，正款款向自己走來。何安下強作無事狀，待她在診病桌旁坐下，道：“夫人住著習慣么？還需要什么，我去買。”
她嫣然一笑，唇紅齒白。
何安下不由得看癡了。懷孕的女人有一種神圣的美感，因為生命的奇跡正在她身上發(fā)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卻以手帕扇著風，是腹內的孩子給了她這份熱力。她：“七爺讓我給你捎幾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了坐姿。她：“七爺，如果你是個用功的人，按時日掐算，你現(xiàn)在正到了一個練武的關口。此刻上下身的氣血相互攻擊，處理不好，會有癱瘓的惡果�！�
何安下臉上掠過一絲惶恐，聽她繼續(xù)道：“此時需要明白太極圖的道理。”她從袖口取出一張紙，展于桌面，上有墨筆畫就的太極圖。
太極圖是一個圓形中以一條“S”型曲線分界成黑白兩部分，像兩條魚一般，所以太極圖又稱陰陽魚。黑魚白眼，白魚黑眼，以表象陰陽相互轉化。
她：“自宋朝開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極圖來談玄理了。但對于拳術，這圖上的每一根線都有明確的所指。”
她的神態(tài)嚴肅認真，像教孩識字一般。雖然還未生育，卻有了母性的威嚴。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聲，恭敬傾聽。
她：“太極圖中間的這根曲線，令陰陽分界。這根曲線不是書上的，在現(xiàn)實中也存在，一切物體最關鍵部位，一定是這樣一根曲線。”
何安下聽得一臉茫然，她的手指在太極圖中曲線上滑動，聲音放輕：“你的脊椎骨，便是這根曲線�！�
何安下曾在西醫(yī)醫(yī)院中見過骨骼掛圖，回憶起脊椎并非筆直，而有“S”型幅度。何安下恍惚明白了些許道理，輕喘一聲，嘴便合不攏了。
看著何安下呆傻的樣子，她以手帕掩住半邊臉，宛然一笑，繼續(xù)：“七爺還講，瓜果沒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軸的‘S’線區(qū)域。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一條有著獨立生命的蠶，自己蠕動了一下。她：“脊椎是天地感應，生出來的密線。你再看這兩只魚，在人體上對應的是什么？”手指太極圖的黑白兩只陰陽魚。
何安下茫然，她一笑：“這兩只魚不正像是人的兩腎么？”何安下“哎呀”一聲，她又追補一句：“還像什么，像不像你的兩只腳？腎臟和腳是一個形狀，打太極拳時，兩腳在地面上起伏，其實是在按摩兩個腎臟。”
何安下感到腰眼和腳心同時一熱，癱瘓的下肢竟有了知覺，雙腳在桌下移動了兩寸。
何安下抑制激動，扶著桌面站起，向她作揖，道：“多謝七爺�！彼恍ΓD向東窗望去，神情轉而哀傷。
窗外水線閃亮，雨仍未停。何安下知道她顧念彭家七子的安危，想引開她心思，便：“你的琵琶彈得很好。”她：“琵琶留在南了�！�
何安下怔怔看著她，不知再什么。兩人各自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聲道：“你要真想聽，雁足街上有樂器行�！焙伟蚕拢骸啊胰ベI�！�
她：“卻不是要你買琵琶。琵琶來自西域，原是戰(zhàn)場上演奏用的，傳到漢地生出許多婉轉，畢竟不能掩蓋所有的殺氣。懷抱琵琶，總感到是抱著件兇器。彈琵琶，我怕傷了胎氣�！�
何安下：“那你……？”
她：“如有古琴，買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她：“琴的配件是山池鳥獸的形態(tài)，琴體則模擬人的額、頸、肩、腰。所以琴，是人與天地的一份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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