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無語呆坐，段遠晨低頭喝著米酒。兩人悶了許久，段遠晨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頓，道：“我給你看看高人真正的精品。”

    他掀開地上的一條木板，取出一個卷軸。打開，只覺墨香撲鼻，是書法拓片。在沒有復印、照片的情況下，為傳播書法名帖，古人發(fā)明了拓法，將紙上墨跡雙鉤其形，刻于碑上，然后將濕宣紙貼于碑面，用蘸墨的布錘打一遍，因為字形是凹槽，所以會得到一張黑底白字的拓片。

    如果拓法精巧，便好像是用白粉寫在黑紙上，用筆的力度、筆鋒的側(cè)轉(zhuǎn)都可傳達出來。

    面前的無疑是上佳拓片，段遠晨是北宋所拓，為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帖》。此帖號稱天下第一行書，是王羲之在醉酒時所書的草稿，因其中有幾處寫了錯字而涂改的痕跡，酒醒后重寫數(shù)次卻再也寫不過那張草稿，王羲之方意識到此草稿的神妙，將正經(jīng)寫的撕掉，獨留下這張草稿。

    《蘭亭序帖》幾百年后為唐太宗李世民得到，一見便成最愛，立下遺囑將此帖作為殉葬品。為了讓世間留此絕技，他命唐代一流的書法家照帖臨摹，留下了三個墨跡臨摹、兩個碑。

    在北宗年間，趙氏皇族將三個墨跡臨摹也雙鉤刻碑，加上兩個唐代的碑文拓片，重新翻刻，構成了五個版的合集。

    段遠晨手中所拿的，便是《蘭亭序》的宋版合集。何安下看得目瞪口呆：“這等珍貴東西，大官們怎么舍得給高人？”段遠晨：“當今官員，幾個是有文化的？”

    何安下嘆息，段遠晨隨即講出一段歷史隱情。漢文化的傳承方式是世家，世家是同時具備財力、政治勢力、文化影響力的家族，春秋諸國便各有各的世家。

    秦朝、漢朝是大一統(tǒng)的帝國，諸國世家經(jīng)過調(diào)整，在西漢中期形成了大家族約五個、家族約二十個的格局，所以古代是“改朝不換代”，不管誰當皇帝，都要用這幾個家族的人做官員，所謂“任人唯親”，“親”指的就是世家子弟。

    第一次破壞這情況的人是曹操，他提出“任人唯賢”的口號，招攬平民為官，打壓世家勢力。但曹操最終失敗，他創(chuàng)立的魏國只傳了兩代，便被司馬氏篡權，改魏朝為晉朝，司馬氏是世家子弟，世家模式重新恢復。

    真正斷了世家命脈的是唐朝，唐太宗確立科舉考試制度，以考試成績作為做官的前提，而不是傳統(tǒng)的以世家血統(tǒng)為前提。唐太宗打壓世家，是為了避免大權旁落。

    但世家子弟身為貴族，延續(xù)著漢文化的命脈，世家一衰敗，國文化必然衰敗，思想審美上大倒退。唐太宗打壓世家的做法，結(jié)果是連書法都失傳了，漢字僅存字形而無運筆之法。

    唐太宗采取補救措施，在思想審美上引入印度文化，在書法上培養(yǎng)書法家造新的運筆之法——“唐法”。唐代八大書法家，沿襲魏晉古法的僅有虞世南一人，其他都是新法。

    但人是復雜的，當唐太宗鼓勵新法時，自己卻為東晉世家子弟王羲之的書法傾倒，他竭力推崇王羲之。王羲之的字刻碑臨摹，傳遍天下，但那只是王羲之的字形，而不是王羲之的筆法。

    “王體”傳遍天下，而“王筆”卻失傳了。書法僅是道，便有此不可挽回的損失，可見漢文化整體損失多么慘重。唐太宗晚年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常深夜對著《蘭亭序帖》懺悔。王羲之筆法的失傳，關系他一生的痛點，所以將此帖作了陪葬品。

    漢族一貫是擴張性的，但唐代大興佛教后，便不斷受外族侵略。宋代開始流傳“佛教興，國脈弱”的話，認為是引入的印度文化不好，其實與佛教無關，是我們自己的文化衰敗了，失去了傳承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大唐盛世不過是強撐起的熱鬧場面罷了。

    段遠晨：“世家的存在，令文化人有了可以自重的余地。明清科舉制度，則奪取了文化人的退路，不做官便沒有尊嚴，做了官便沒有自由。”

    何安下：“你是世家子弟？”

    段遠晨虛笑三聲：“我家只是鄉(xiāng)紳，萬不敢稱世家。世家是千年形成的，一旦斷滅便沒有續(xù)生的可能，所以唐之后的官宦大家族只是權貴，在經(jīng)濟政治上缺乏獨立性，在文化上沒有根基。”

    何安下：“如果當今官員都是像王羲之那樣的世家子弟，有祖產(chǎn)，又自受文化熏陶，就不會那么腐敗吧？”

    段遠晨黯然失色，低頭從酒壺里掏酒糟吃，吃了半晌，抬頭：“世家是有秘密的，那是上古天文學。槍法是王羲之侄子王泯之用天文測量工具發(fā)明的。其實王羲之的筆法就是槍法，槍桿就是筆桿。”

    史料記載，王羲之寫字是“入木三分”。古代的字是寫在木條、竹簡、硬紙板上的，王羲之寫字的墨跡可滲透到木條深層，明他的書法是與槍法是相通的，所以會出現(xiàn)武功的效果。

    何安下癡呆呆看著手中的《蘭亭序帖》，段遠晨在五個版中，馮承素臨摹版最受推崇，其實馮承素摹過于花哨，筆鋒張揚，而筆力疲軟，將這樣的字稱為“天下第一行書”是漢文化的恥辱。

    段遠晨翻到第三輯拓片，要何安下仔細看，這是虞世南臨摹版，第一眼看去會覺得筆畫纖細，看覺得筆力雄勁，因為它是以運槍的方法寫就的。虞世南是王羲之重孫智永的弟子，乃一脈真?zhèn)鳎瑓s被世俗忽略。

    何安下認真看去，逐漸看出筆筆皆有“闊點為圓，縮圓為點”的潛在運動，一寸字里有三米長的大槍在扎來挑去。《蘭亭序帖》三百二十個字，猶如三百二十位形意拳老師，要教自己。

    何安下剎時從目前處境中脫了出來，忘記自己正與何人相處、身處何處，只追著一個個字奔走。

    《蘭亭序帖》最后兩字為“斯文”，看完這兩字，何安下抬頭，卻見室內(nèi)大亮，已是第二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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