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你在怕什么？！”
喧囂的雜志社，紛亂的書堆前，我忙得剛喘了一口氣坐下來，這句話不期而至。
我從抽屜里尋出一支鉛筆，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對面的阿菲畫素描，在心里自嘲，俞桑筱，你終究是個懦弱的膽鬼。
我想起龍斐陌這句話時的滿臉陰霾。完，他絕塵而去，丟下我。
第二次。
我居然記得這么清楚。
我從未任何一個時候如此刻般害怕。
怕自己一點一點，慢慢沉淪。
阿菲等不及地伸過頭來看，大叫道：“俞桑筱你個笨蛋，我明明剛做的離子燙，干嘛又畫成一堆雜草？！”
她看上街那頭友社的鎮(zhèn)社之寶帥哥柳煒，人家口味跟劉德華一致，不好她這款，向來率性的她也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
前兩天她還惡狠狠磨刀霍霍地：“呸——等我到手，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轉(zhuǎn)眼，還不是女為悅己者容。
我把素描遞過去，拍拍她：“留作紀(jì)念吧。”見一次少一次。
一直沒有露面的斐閣打電話給我，一如既往地開朗陽光：“桑筱，好久不見！”
我正在超市里大包包地買東西，嘈雜聲中一面努力辨聽一面回應(yīng)。心中想，當(dāng)年的陰霾對他似乎并無太大影響，或者，其兄功不可沒。不管怎么，龍斐陌對這個唯一的弟弟，還是非常稱職的。再則，龍斐閣就一貪玩愛鬧的普通學(xué)生，跟眼前的這團混亂應(yīng)該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
于是，我單刀直入倚老賣老地：“找我什么事？”一日為那個什么，終身為那個什么什么。
他也爽快地：“桑筱，今天我過生日，你沒忘吧？”我“哦”了一聲，他怪叫：“你都沒有什么表示嗎？”
我費力地拎著一大瓶喬楦指定品牌的洗衣液，翻了翻白眼：“我很窮，而且沒空。”對他這個貴公子而言，絕對屬于赤貧一族。再了，上次去參加他的生日宴，結(jié)果，變成了我跟龍斐陌糾纏不清的開始。后來，龍斐閣曾經(jīng)向我草草致歉：“桑筱，那天我喝得有點醉，把我哥房間當(dāng)客房告訴你了，沒事吧？”他的眼中帶著濃濃的疑問和探詢。
他不笨。
只有我是笨蛋。
龍斐閣不理會我的托辭，反應(yīng)極快地：“上次你下棋輸了，答應(yīng)滿足我一個要求。”他加重語氣，“你做老師的，可不能騙我！”我再翻眼，他可真敢，還不是怕他想不開故意輸他。
他嘆了一口氣：“桑筱，好長時間不見了，真想你。”這么肉麻的話也得出來。明知他作秀的成分居多，我仍舊渾身雞皮疙瘩一陣陣往外冒。
龍家兩兄弟是一個賽一個的狡詐。
在龍家的生日宴現(xiàn)場看到龍斐陌我一點都不意外。
秦衫妝扮得體，落落大方地到處張羅，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我看著她，心頭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不妨礙我對她的欣賞。
她實在出眾。
龍斐陌沒有眼光。
我轉(zhuǎn)過眼去。他的眼光恰巧糾纏上我的，竟然微微一愕。看來，龍斐閣又自作聰明了。我再轉(zhuǎn)眼，卻看到一個意外。
一個絕不該此刻出現(xiàn)，絕不該親密地跟龍斐閣竊竊私語作旁若無人狀的人。
居然是我很久沒見的堂妹俞桑枚。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她跟龍斐閣念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一級。
我心中一凜，看向龍斐陌，他正在看我，朝我了然地挑了挑眉，眼光依然犀利，微微嘲弄，還帶著些我不懂的，深深的探究。
我忍住氣，覷了個空，把桑枚抓了過來：“你怎么會來這兒？”盡管有了隔閡，但畢竟是血緣之親，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居然臉上微泛紅暈：“今天是斐閣生日啊。”她跟以往一樣嬌滴滴地搖著我的手撒嬌，“二姐，好久沒看到你了，好想你哦。”
我不理會她的過分殷勤：“你跟他很熟嗎？”我盯著她。她大發(fā)嬌嗔，跺了跺腳：“二姐——”
我閉了閉眼。俞家凈出傻女人，前赴后繼地陷阱里跳。看她跟龍斐閣卿卿我我的模樣就知道兩人交往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面無表情地：“家里最近發(fā)生了很多事，你不知道嗎？”她跟我不一樣，她從是爺爺奶奶以至家的掌上明珠，盡管單純，但絕對不蠢。
我不相信她會比我還冷血。
她還是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瞅著我，有些懵懂地：“家里？啊對了，爺爺奶奶最近身體不太好呢，”她偏過頭去想了想，還是有點漫不經(jīng)心地，“爸爸媽媽講了，家里什么事不用我管，再，我已經(jīng)滿二十歲，下半年他們要送我出國留學(xué)，有媽媽陪著我。”
我默然。她天生好命，可以什么都不理會，自在逍遙過日子。
我突然有些疲乏，話到嘴邊又咽下，朝她揮了揮手，語氣有點冷淡地：“玩得開心點。”
我承認，我氣。
我悄悄上樓，在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房前踟躕良久，還是打開門走了進去。
一室寂然。
還是當(dāng)初我走時候的模樣，干凈整潔，纖塵不染，想是柏嫂的功勞，這個安分的老實人極其勤快，如機器人般整天勞苦不輟，怪不得龍斐陌不顧她的推托，三番兩次給她漲工資。
我定了定神，想起此番的目的，走過去打開櫥柜，準(zhǔn)備尋找。
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外表看上去一派完好的櫥柜，內(nèi)里竟然如此狼籍。
一直以來，陳設(shè)在柜子里林林總總的那些衣服，從大衣，到毛衣，再到絲質(zhì)睡衣，我?guī)缀醵紱]有穿過。那種昂貴且需要精心呵護的東西，不適合我這根雜草。
現(xiàn)在的它們，部一絲一縷，支離破碎。不難想像當(dāng)初破壞它們的那個人的出離憤怒。
我震驚之余，不免憤懣。念大學(xué)的時候，在系里統(tǒng)一安排下，我到貧困地區(qū)學(xué)教過兩個月書，親眼見過他們生活的艱辛。
暴殄天物。
我低下頭，撥開那堆已經(jīng)算不得衣服的破布。記憶中就在這個位置。
突然，身后一個聲音，淡淡地：“是不是在找這個？”
他斜倚在門上，月光在他身后鍍上一層柔柔的光暈。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緩緩舉起一個盒子。
是安姨留給我的那個盒子，我走得匆忙，遺忘在了這里。
他一瞬不瞬看著我，良久之后：“是找這個盒子，還是找……”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攤開掌心，一對晶瑩剔透的水晶泰迪熊赫然在目。
我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他輕輕一笑：“俞桑筱，你真愚蠢。”他的掌心突然一偏，那對熊狠狠摔到地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自投羅。”
我看著那對被摔壞的熊。在我心中，它們早已支離破碎。
他微微傾身，彎腰平視我：“為什么？”他突然間伸出手，拂過我的唇，“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讓我看見？為什么，偏偏不肯為我低哪怕一次頭？為什么，要不顧一切選擇逃脫？”他加重力道，他的聲音，幾乎帶著一絲絲的痛楚和挫敗，“在你沒有如我在乎你般在乎我之前，俞桑筱，我如何能放過你？！”
我看著他，他的力道幾乎要讓我窒息，但是，我不害怕。
這一刻，即便謊言，我也相信。
“龍斐陌，”我掙脫開他，輕輕地，“我去查你，我要離婚，我逃得遠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低頭，盡力忽略心底的那份酸澀，清清楚楚地，“因為我自私懦弱，我不要沉淪。”
我害怕承受傷痛。
他屏息。
良久，我抬頭，幾乎是同一瞬間，我被他用力拉到懷中，我的唇瞬即被緊緊堵住。我抬手，回抱他。一定是我的幻覺，竟然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又過了很久，我在他懷里輕輕地：“你見過我，很久以前？”我已經(jīng)毫無印象。
但是，請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沉淪的理由。
他低頭看我，深深看進我眼里，他同樣清清楚楚地：“是。”
我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重又埋在他胸前，一動不動。
這一刻，我甘愿沉淪。
沉默半晌之后，我開口：“拜托你，答應(yīng)我三件事。”
他沒有話，依然看著我，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點了點頭。
我迎上他的目光，緩緩地：“第一，關(guān)于我爸爸，不要落井下石。”
我知道，父親因為偽造支票，正在接受司法機關(guān)調(diào)查。無謂追根究底，若不是他自己急于脫困走火入魔，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怨不得任何人。
自有法律公正裁決。
“第二，”我靜靜看他，“俞氏盡數(shù)被吞，我聽你們正招聘總經(jīng)理，若論能力、經(jīng)驗跟熟悉程度，沒有人及得上桑瞳跟友鉑，”我一字一句地，“請你，給他們機會從頭再來。”
我相信，若是夠志氣夠努力，早晚他們同樣會一點一點，把失去的，部都拿回來。俞氏何辜，所托非人。俞家生我養(yǎng)我，不管怎樣，都算付出一場，我盡力還。
從此概不相欠。
“第三，”我轉(zhuǎn)過去，看向窗外，“幫我，找出有關(guān)我母親的真相。”
他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平靜地：“還有呢？”
我迎上皎潔的月光，輕輕地：“抱歉，我做不到滿心歡喜地，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去，但是，只要你愿意。”
世俗如我，錙銖必較，即便面對感情，即便動心，也想要給自己預(yù)留好后路，不致輸?shù)皿w無完膚。
只是，縱使淪陷，縱使厭棄，縱使某一天失去所有。
我不悔。
他輕輕一笑：“俞桑筱，你是一個天生的商人。”一雙手自身后環(huán)住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什么叫做作繭自縛，”他的唇一寸一寸熨過我的肌膚，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如我。”
方老師動完手術(shù)，回國療養(yǎng)。我去看他，沒有看見桑瞳，我也無意開口相詢。我與她，終究陌路。
方老師很開心，抱著病弱的身軀招待我，寒暄一陣之后，他微微含笑：“桑筱，替我謝謝你先生，還有，”他若有所思地，“我欠你一個大人情。”
幾乎是同時，我開口：“好，”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請您，拜托您，現(xiàn)在就還。”他一愕：“唔？”我依然看著他：“您跟我的母親梅若棠，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他臉色遽變，看著我，眼中竟然盛滿傷痛：“桑筱……”
我低頭：“你們認識，是不是？”我忍住一陣一陣的酸澀，“您上次回英國拜祭的那個人，是不是……她？”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眼角的濕潤。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于開口：“是，梅若棠跟我，莫逆之交。”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飽含感情，“她曾經(jīng)是我的房東，沒有她，我渡不過倫敦那個寒冷的冬天，沒有她，我捱不到畢業(yè)，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女子，如她般天才，堅強，豁達，而充滿宿命的悲哀。她是一個奇女子。”他淡淡地，“她葬在倫敦郊外的公墓，死于胃癌，跟我如今的病癥一模一樣。”
他看著我，一如以往般和藹平靜：“君子一諾千金，我受她臨終所托來照顧你，一晃將近十年，她內(nèi)疚未盡到做母親的責(zé)任，不允許我吐實，如今，我朝不保夕，不已經(jīng)沒有多大分別。”他略帶遺憾地，“桑筱，你承襲了你媽媽的繪畫天分，雖沒有她那樣登峰造極，但從另一方面看，不免也是一種財富。”
“天分，與代價同行。”
龍斐陌從后視鏡里看我：“今天周末，去哪？”我想了想：“歐洲城堡。”他微笑了一下：“好。”
我看了看他，最近一個月，他好的次數(shù)比我認識他將近兩年來都多。我從來想不到，龍斐陌也會有這么好話的時候。
這個好話的人又問我：“見過方安航了？”我點了點頭。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桑筱，有時候真相比想像中殘酷。”
我低眉不答。
他就此不再開口。
我們在那棟別墅里呆了整整一天。晚飯時分，站在廚房里，我打開塞得滿滿的冰箱，回身看了看坐在桌旁低頭隨意瀏覽報紙篤篤定定等吃晚飯的他，隨口問：“吃什么？”想不到我們也會有如普通夫妻般衣食住行瑣碎生活的一天。
我這個人，一旦心里沒底就會手心猛出汗。
他?了我一眼：“唔？”他抬抬眉，反問，“你想吃什么？”
我手心濕浸浸地：“……嗯……我對吃不講究。”半晌之后，我再問，“你要吃什么？”
他又?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你能做什么？”
我語塞，半天之后，抽了抽鼻子，吶吶地：“……滿蛋席。”我跟喬楦的極限。
他唇邊隱著一抹略帶挪喻的笑，他慢條斯理折起報紙，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警惕地看著他，條件反射般后退，他伸過長臂，輕而易舉攫住我，將我拎到他面前：“現(xiàn)在的我，比較想吃……”他俯下頭，鼻尖幾乎觸到我的，他幾乎是一正經(jīng)地，“……你這個笨蛋。”
他的唇自然而然就抵了上來。
我偏過頭，大為羞窘。到底我跟他接受的教育有差，明明知道他開玩笑的成分居多，卻仍不習(xí)慣這樣放肆的親密。
這個龍斐陌，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躡手躡腳起身，下床。
窗外樹影橫斜，空氣中隱隱流動著淡淡的花香。我回身看龍斐陌，他呼吸輕淺，仍在側(cè)身安睡。很少看到他如此毫無戒備的安詳模樣。
我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下樓倒水喝。
片刻之后，我走進花園。
花園的中央，立著一彎雕像噴泉，一個卷發(fā)的外國男孩調(diào)皮地抱著一個水罐，水從其中變成一泉三疊。月光如洗，竹篁掩映，間雜著那片搖曳的薰衣草。我隨意地到處看，直到聽到有人摁大門門鈴的聲音。
這么晚了，會是誰？
我略帶疑惑地打開大門，秦衫的臉一點一點顯露出來。她看著我，眼底一瞬即逝的濃濃訝異：“你？”我點了點頭：“你好。”她朝里面看了看，并不掩飾表情和語氣的冷淡：“總裁在嗎？他手機一天都關(guān)機。”
我躊躇了片刻：“……他在睡覺。”我看了看她，“要不要……”
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不必。”
我聳聳肩，不勉強，準(zhǔn)備回身關(guān)門。我從不打算過問她跟龍斐陌之間的任何事。我自己亦并非白紙一張。
她走了幾步，卻又轉(zhuǎn)過身來，眼神中毫不掩飾的輕視：“交易來的婚姻，能讓你幸福嗎？”
我一愕，看著她充滿敵意的眼神，微微一曬，隨即回答：“幸福與否，甘苦自知，外人又怎會清楚？”
“論在俞家的地位，論學(xué)歷，論品貌，你哪點比得上俞桑瞳？”她冷笑，“一時的迷戀和新鮮不代表長久，你以為自己會一直幸福下去？憑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自我跟龍斐陌成婚以來，她對我的態(tài)度由客套轉(zhuǎn)而疏淡，新婚宴上當(dāng)伴娘的她就不曾給過我好臉色。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計較，就憑著龍?zhí)@一頭銜，現(xiàn)在的我，完有理由把這個架子擺得像模像樣應(yīng)當(dāng)應(yīng)份：“就憑這一時的迷戀和新鮮，勝過相處再多年，”我看著她，淡淡地，“不迷戀，不新鮮。”
她臉色一變：“俞桑筱，話不要得太滿！”
我淺淺一笑：“我就這樣的個性，淺薄，勢利，虛榮，報喜不報憂，”我看著她，淡定地，“五十年后你若是有緣來恭賀我們金婚，我還是這句話。”
她不再理我，干脆掉頭就走。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剛走過花園的拐角處，就迎面撞上龍斐陌略帶慍怒的神色：“你上哪兒去了？”我直言相告：“秦衫來找你。”他“哦”了一聲，似乎并不意外。告知義務(wù)既然盡到，我轉(zhuǎn)過他身旁，準(zhǔn)備回房。
他攔住我，有點不悅地：“桑筱。”
我比他更不悅地哼了一聲，撥開他的手，繼續(xù)向前走。
剛走幾步，他長手長腳地從后面拉住我，輕輕一笑：“你放心，只要你還是龍?zhí)惶欤幢阄医鹞莶貗桑膊粫屓魏我粋�女人有機會跑到你面前耀武揚威要求公道。”
冷笑話很有趣嗎？我又是一聲暗哼，正待向前，卻被他的一番話成功阻斷去路：“今天，是龍氏報業(yè)集團總經(jīng)理履任的日子。”他微微一笑，“桑筱，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對你指指點點？”
我沒有回答。前陣子住院的爺爺大動干戈以病危的藉口把我叫過去，當(dāng)著眾多醫(yī)生護士的面，不顧友鉑的勸阻，把我痛斥一頓，罵我狼子野心，胳膊肘向外拐，忘恩負義，連自己父親也見死不救。罵到后來，他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煞白，口不擇言：“早知道有今天，當(dāng)初就不該讓澄邦把你抱回來！”
他是長輩，他的話，我恭聽，絕不謹記。
我沒有義務(wù)為他人的錯誤承擔(dān)責(zé)任。
龍斐陌將手插入袋中，看向月色，不經(jīng)意般地：“俞桑瞳必不樂見我的出席，”他微微挑眉，中肯地，“她比令兄俞友鉑跟你都要聰明，能屈能伸。”
我默然。她永遠是俞家最聰明最現(xiàn)實的人。
我沒有想到，會又一次看見何言青。
周末，我跟龍斐陌還有龍斐閣坐在客廳里，電視機開著，我們都沒有看。我在改稿，龍斐閣在鉆研棋譜，龍斐陌在看英文雜志。
自從得知桑枚和龍斐閣的關(guān)系后，我保持沉默。她已經(jīng)不是從跟在我后面攆來攆去的那個跟屁蟲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若叔嬸他們不知情，我也無話可，若知情但默許，未免要讓我刮目相看。
這個世道，向來夠現(xiàn)實。
只是或許，也會有人將理想進行到底。
我一邊整理著手中的稿子，一邊?了一眼電視機里那個明顯皮膚黑了很多，也瘦了一些，在藏族兒童的簇擁下?lián)P起燦爛笑臉的人。城的記者正在對他進行追訪。換了一個環(huán)境，看上去他朝氣蓬勃了很多。
藏民的熱情，高原反應(yīng)，當(dāng)?shù)厣畹姆N種艱辛，和行醫(yī)中遇到的趣事，都被他娓娓道來，他向來口才不錯，簡便利落。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最后，那個活活潑潑的記者對他鍥而不舍地：“何醫(yī)生，聽你為了援藏，連訂婚儀式都推遲了，是么？”
他沒有回答，付之一笑。
我拿起遙控器，正準(zhǔn)備換臺，又聽到那個快人快語的記者開口：“何醫(yī)生，你這輩子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我轉(zhuǎn)身走向客廳門口，聽到背后那個聲音，沉寂了片刻之后：“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楓樓再打一次石榴。”
我看向不動聲色低頭看雜志的龍斐陌：“我出去走一下。”
夜空幽遠，月華如洗，清風(fēng)微凍，蟲鳴纏綿。我閉目冥想。楓樓？早在我畢業(yè)那年，就已經(jīng)拆掉，那棵石榴，也早已不知去向。
黃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一個聲音響起：“不冷么？”他走過來，執(zhí)住我的手，“欣賞月色又不在這一時。”
他的手微涼。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
我同樣沒有想到，會遇到她。
她站在一個狹窄的超市里，手里牽著一個約摸十歲的男孩：“你好。”
我有點勉強地：“你好。”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才算合適。
她彎腰，對那個盯著我看的男孩子：“懷帆，叫姐姐。”那個男孩子，有著俞家人特有的長睫毛和略略深陷的眼窩，他仍然盯著我，突然間就笑了：“姐姐好。”面對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我只能微笑：“你好。”她揚起下巴，指向那個角落：“能不能去坐坐？”
她先是看向不遠處跑來跑去的兒子，隨后轉(zhuǎn)向我，她遲疑了一下：“能不能叫你……”
我淡淡地：“隨便。”從知道有這個人存在至今，少已經(jīng)有十年。我打量著她，實話，父親有過很多眾人心照不宣的風(fēng)流韻事，唯一跟他最久，而且生下一個兒子的，就只有她。連爺爺奶奶都知道她的存在，還因為暗地里去探視這個孫子被母親發(fā)現(xiàn)而大發(fā)雷霆，鬧得不可開交。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但每見她一次，我都要替她可惜。三十出頭的年紀(jì)，看上去眉清目秀，氣質(zhì)清雅，談吐似乎也不俗，卻在這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上一呆十?dāng)?shù)年。
她發(fā)覺我的注視，竟然現(xiàn)出一絲絲的窘迫：“桑筱，我……”她深吸了一口氣，“……你爸爸……”
我低眉。
她停下來，過了很久，低低地：“對不起，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吭聲。
又過了很久，她輕輕吁了一口氣：“沒關(guān)系。”她看向不遠處，自言自語地，“早就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她的眼神有點迷茫無措。我突然間就有些不忍，我看著那個朝我們揮手歡快地笑著的孩子：“你……”
“去澳洲。”她輕輕地，“今天。”她看向我：“桑筱，你爸爸……”她遲疑了很長時間之后，“……沒有你想像……”
她低下頭去：“他過，你長像……我們都……”又是一陣沉默之后，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般，“桑筱，你爸爸……”
我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人，淡淡地：“從前有個人去拜佛，到得廟里，發(fā)現(xiàn)早有一個人跪在蒲團上，裝束和佛龕上的觀世音一模一樣，他想了想，轉(zhuǎn)身離去，就此不再踏入。”
她默然，直到那個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媽媽媽媽，時間快到了！”
我目送著一大一兩個背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漸行漸遠。能夠這樣安排這對母子，父親算盡力。
他獲刑六年。我亦已盡力。
人不可以太貪心。
求人不如求己。
我兜里的電話響了，我看了看接起來：“喂——”
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桑筱，在外面？”
我眉梢微挑：“有事？”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桑筱，回去整理一下東西，我們盡快出發(fā)。”
我愣了愣：“出發(fā)？”去哪兒？
他微笑著：“是，出發(fā)，”他頓了頓，“去英國。”他的聲音，溫暖而和煦地，“我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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