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正月二十二日。從遼陽同向沈陽的官道上
后金軍在歸途上受到了蒙古巴彥部的襲擊，損失了一部分推車隊還耽誤了不少時間。這些蒙古人想在后金的大批戰(zhàn)斗部隊趕來前撤離，只因為這些年蒙古草原也是一年接著一年的大旱，大部分部落都吃不上飯，所以有部分人遲遲舍不得離開，最后他們雖然搶了一個腦滿腸肥，但也因為速度減慢而被后金軍追上。
努爾哈赤并沒有把俘虜殺光，恰恰相反，后金不但好好招待他們吃了一頓，而且在臨放他們回去的時候還送給他們一批糧食。努爾哈赤寫了一封客氣的信給巴彥蒙古的酋長，在信里努爾哈赤指出蒙古和后金都是窮人，與其他們這些窮人之間互相搶奪，那還不如一起去搶明國。
回到家里以后，努爾哈赤又給成吉思汗去了封信，這封信同樣寫得很客氣，禮物送得也很重。此外努爾哈赤還把這次他在遼西的收獲列了一個清單。這個舉動的言外之意很清楚，明努爾哈赤希望能與成吉思汗聯(lián)合起來，搶大明不是對兩者都有好處嘛。
今天早上努爾哈赤的使者團(tuán)回來了……準(zhǔn)確地是努爾哈赤的使者團(tuán)回來了一個人，只有一個馬夫被成吉思汗放回來，捎了封信。信里成吉思汗把努爾哈赤罵了個狗血噴頭。
成吉思汗收下了努爾哈赤的禮物，然后把使者團(tuán)都?xì)⒐饬�。聽成吉思汗打算這批人頭是他在戰(zhàn)場上的斬獲，送到大明去換銀子。
巴彥蒙古也一直遲遲沒有給努爾哈赤回信。遼河河套還傳來消息，前天又有一隊蒙古人偷渡遼河。殺了十幾個包衣然后跑回去了，聽還是巴彥蒙古的人。
努爾哈赤雖然暴跳如雷，但也無法可想�；氐竭|中休息不少天了，蓋州地東江軍似乎也已經(jīng)轉(zhuǎn)入防守。海州局面既然已經(jīng)穩(wěn)定了，努爾哈赤就決定去視察沈陽，順便接見一下科爾沁蒙古的使者。
代善、莽古爾泰和皇太極都在隨行隊伍中，他們哥兒仨知道努爾哈赤近些天心情不舒暢，所以就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后面。免得自己上去找不痛快。不過今天一起跟他們來的另外兩個弟弟似乎沒有這個顧慮，莽古爾泰瞇著眼看著前面多爾袞和多鐸的身影，那兩個家伙似乎把老爺子哄得蠻高興的，父子三個一直在前面嘻嘻哈哈的。
代善落后莽古爾泰一個馬位，正和皇太極聊著天：“那幫蒙古人比我們還窮，為什么就是不敢去搶明國呢，難道他們甘心餓死么？”
“那些有心無膽的鼠輩，唉。幾百年下來，他們已經(jīng)被明國打破膽了。”皇太極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跟著又苦笑著連連嘆氣：“這是明國積威所致，我們現(xiàn)在是騎虎難下了，但其他人卻不想陪我們……大貝勒你看，科爾沁蒙古和我們聯(lián)姻，同盟關(guān)系這么鐵，如果打林丹汗那是絕無問題，但讓他們旗號鮮明地與我們合兵打明國，那就百般推脫絕不同意�！�
“這個我也有所耳聞�！贝齐m然主要負(fù)責(zé)遼南，但這種大戰(zhàn)略他也同樣非常關(guān)心。幾年來后金軍雖然屢戰(zhàn)屢勝，但除了一些實在活不下去的蒙古窮漢，誰也不愿意和后金混飯吃：“我還聽科爾沁蒙古地一些頭人都私下商量，不管打上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明國肯定會把我們打敗的。”
“是啊，現(xiàn)在科爾沁蒙古也就因為不跟大明接壤，需要和我們換鹽換糧食，要是我們不行了，他們肯定會背后捅一刀的�？上а剑�(dāng)年那個楊鎬差一點(diǎn)兒就同意跟咱們議和了�！被侍珮O的話引發(fā)了代善的一陣感概。
當(dāng)年努爾哈赤動手打了大明的官軍后。就主動向遼東都司府請求議和。
因為努爾哈赤提出了納貢稱臣的條件，當(dāng)時的楊鎬幾乎同意了努爾哈赤地要求。楊鎬認(rèn)為努爾哈赤沒有占領(lǐng)多少邊地，調(diào)動大軍鎮(zhèn)壓未免花費(fèi)太大。但這個議和請求上報北京后，立刻被萬歷天子拒絕了，下令動員遼東鎮(zhèn)出兵掃蕩。這就是薩爾滸之戰(zhàn)。
薩爾滸戰(zhàn)役后，努爾哈赤再次求和。他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求大明給他一個正式的名號。繼任遼東經(jīng)略熊廷弼對此嗤之以鼻，稱此例一開則邊患永無寧日。熊廷弼不但不考慮議和問題，還通報蒙古各部，誰敢和后金貿(mào)易誰就是大明的敵人。
隨后努爾哈赤兩次帥八旗主力進(jìn)攻遼東，但都被熊廷弼依托主場之利野戰(zhàn)擊敗，后金什么也沒能搶到。三年后熊廷弼收復(fù)了十幾座城堡，除了撫順一城外，后金已經(jīng)被趕出了遼東邊墻。毛文龍也于此時嶄露頭角，他經(jīng)過一年的激戰(zhàn)，收復(fù)了孤山堡等地，積功升為游擊將軍。
令后金慶幸的是……萬歷皇帝及時死了。
等到王化貞上臺后，努爾哈赤又想和王化貞議和�；侍珮O回憶到此又發(fā)出感嘆：“
當(dāng)時我們占據(jù)整個遼東，汗王忍受著他一次次的咒罵，每次都好言好語、用退出邊墻來勾引他和談，但王化貞雖然自大無能，可就是不肯上鉤，除了無禮的謾罵就是惡毒的詛咒。”
代善回憶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強(qiáng)笑道：“最近父汗不是又和寧遠(yuǎn)的袁崇煥開始和談了么？聽進(jìn)展還不錯嘛�！�
“效果確實不錯。那袁崇煥自視極高，父汗來在信上書‘袁大人’三字，使者那袁崇煥有拂然不悅之色，所以第二封信父汗就改成了‘袁老大人’，那袁崇煥就沾沾自喜，把信四處炫耀，認(rèn)為自己有舌辯群儒之能。威儀能震懾外藩�！�
皇太極著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帶著嘲諷挖苦地口氣道：“接下來就更有趣了。父汗覺察他狂妄自大，就投其所好，只我們是因為吃不飽飯才不得不和大明開戰(zhàn)，如果每年給我們些白銀吃飯，情愿退出邊墻做安份邊民。那袁崇煥似乎深以為然，還一正經(jīng)地和父汗開始討論給多少銀子就能夠我們族吃飯了�！�
“這不是挺好么？”代善聽得也笑了起來，他臉上露出得意神色。精神振奮地挺直了身：“如果此例一開，蒙古各部還不紛紛爭先攻打明國，以求大明的歲款……哈，歲賜？”
皇太極沒有像代善那么樂觀，心事重重地地道：“哪有可能啊，王化貞拒絕議和后我就算想通了。父汗老想著俺答的例子，那個俺答在明國地邊境攪合了那么多年，稍微放下點(diǎn)身段。明朝不也封了王、開了互市嘛。所以父汗總希望能騙得明國開始和談，就可以拉攏蒙古人和我們同盟。但我們和俺答不一樣啊，我們占著明國的邊地，如果明國在我們退出邊地前就議和還歲賜地，豈不就是示弱于天下，鼓勵周圍的人進(jìn)攻明國了么？所以就算袁崇煥肯，難道整個大明朝廷就沒有一個明白人么？你看這么些年也我們也就遇到一個袁崇煥罷了�！�
代善琢磨了一下就認(rèn)同了皇太極的推理，他失望地看了看前面的努爾哈赤，后者還開心的和兩個兒子笑著：“那你怎么不去和父汗？何必白白在袁崇煥面前丟臉�！�
“父汗歲數(shù)大了，人也變得固執(zhí)。不太聽得進(jìn)去話，唉，既然父汗想哄袁崇煥玩，就讓父汗去玩吧。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明國不可能滿朝沒有一個明白人。這威懾力是他們用幾個皇帝上戰(zhàn)場、一個皇帝病死征途、一個皇帝被俘的代價換回來地。所以父汗和袁崇煥通信也沒用，也照樣會被明國駁下來，除非袁崇煥敢拋開他的朝廷私自和我們議和，但……世上哪可能會有那樣狂妄自大的人呢？”
……
努爾哈赤到了沈陽后，阿敏和濟(jì)爾哈朗陪同他視察了沈陽四郊，地下的草根和田鼠、樹上的鳥巢和樹皮……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毛文龍從這條路來地。”濟(jì)爾哈朗向著咸寧堡方向指了一下，然后又朝著撫順方向指了指：“毛文龍又從這條路走了。”
“這兩條路上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卑⒚裟樕系募∪獠煌５囟秳又�，這些天來他幾次心痛得差點(diǎn)吐血。還有道消息，二貝勒在檢查過東江軍地去路后。還曾在無人處偷偷掉過眼淚：“四條腿地，除了桌子都被毛文龍吃光了。能搬動的。除了石頭也都被毛文龍拿走了。”
和激動的阿敏不同，努爾哈赤倒沒有特別大的反應(yīng)。他交代了一下，這次從遼西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很多，完可以拿出來一些撥給阿敏的鑲藍(lán)旗。畢竟此次出擊，所得還是遠(yuǎn)遠(yuǎn)大于所失。眼前的千里赤地比之努爾哈赤去過的遼西，也算是不逞多讓，這種打草谷的技術(shù)無疑已經(jīng)是爐火純青了。努爾哈赤自嘲地感慨了一聲：“我和文龍，果然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師兄弟啊。”
努爾哈赤不禁回憶了一下多年以前他和毛文龍地往來。當(dāng)年努爾哈赤和毛文龍都在李成梁手下當(dāng)家奴，那時他們倆還一起喝過酒，只是時間已經(jīng)太久了，努爾哈赤完想不起來毛文龍的長相了。他淡淡地了一聲：“文龍在，吾不得勞師襲遠(yuǎn)，恐家中婦孺不寧�！�
……
如此同時，長生島
金求德正和留守的趙慢熊在海灘無人處散步。金求德找個機(jī)會把趙慢熊喊了出來，把黃石和袁崇煥的矛盾源源地告訴了他，然后有些焦急地道：“大人聽不進(jìn)去勸，什么都要彈劾袁崇煥，我怎么也攔不住，現(xiàn)在如何是好？”
“莫著急，莫著急，容我想一想……慢慢地想。”
背著手走了十幾里地，趙慢熊站住了腳，右手握拳擋在嘴邊咳嗽了一聲，金求德精神一振，神貫注等著聽趙慢熊的推理……
“今天時候不早了。就先走到這里吧，容我晚上回去好好想一想……慢慢地想�！�
……
轉(zhuǎn)天金求德又舊話重提，趙慢熊慢悠悠地道：“你認(rèn)為袁崇煥是一個什么樣地人？”
“好大話，自視極高，行事魯莽�！�
“愚蠢么？”
“不好，如果從主張議和這點(diǎn)看，似乎很愚蠢。但他這話以前反反復(fù)復(fù)試探大人，一直到以為大人可以隨便捏以后才開口。最后還企圖讓大人冒風(fēng)險、背黑鍋。怎么看也不像很蠢的樣子�！�
趙慢熊聽了以后長嘆了口氣：“金兄弟你出身很不錯吧？應(yīng)該沒有吃過太多地苦�！�
不等金求德回答。趙慢熊就繼續(xù)了下去：“袁崇煥是萬歷四十七年的進(jìn)士，那時他已經(jīng)歲數(shù)不了，座師默默無名，很快就會外放當(dāng)?shù)胤焦�，如果沒有特殊事情的話，一個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是個芝麻官吧？”
“不錯，嗯，你地意思我有些明白了。”金求德冷笑了一聲：“趙兄弟是袁崇煥其實一直在賭，凡事都劍走偏鋒，故為大言以引人注目�！�
“是的，這種人我見過很多了，我聽他曾跑到兵部，過什么……好像是：‘給我?guī)资f大軍，足夠的兵器、錢糧，我一個人就能把建奴滅了�！瘜Π�？”
“好像是：‘給我?guī)资f大軍，足夠的兵器、錢糧，我一個人就能守住山海關(guān)。’不過跟你得差不多。你繼續(xù)�！�
“今天早上我去查了內(nèi)衛(wèi)保存地關(guān)于袁崇煥地資料，大人居然收集了很多，嗯，給我印象深刻的有：以前閻撫軍讓他去查人數(shù)，他雞毛當(dāng)令箭地殺人；還有這次。高經(jīng)略主張撤守關(guān)外，閻侍郎主張堅守關(guān)外，從來遼東地事情都是經(jīng)略了算，但袁崇煥就是支持兵部的意見，這都算是劍走偏鋒吧？”
金求德想了想，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故為大言、劍走偏鋒。想方設(shè)法引起別人注意，拿軍國大事去賭前程，只要賭中了，那就升官極快，如果賭輸了……”
“輸了就是國家替他出賭注。只要膽子大、性命還在，那下次可以再賭更大一些。爭取一把就都贏回來�！敝w慢熊就微笑了起來，沖著金求德問道：“你看，朝中無人敢議和，但只要議和能成，建奴真的退出遼東，那他袁崇煥立下的是什么樣的大功？國家耗費(fèi)無數(shù)銀錢、人命都辦不到地，他舉手投足間就做到了，我想這都足以在史書上大書一筆了吧？”
金求德爭辯道：“但建奴是不可能議和的，議和對國家有百害而無一利。”
“的好，如果被建奴耍了，那不但國家蒙羞、而且大明威信掃地，所以沒有人敢去做。如果不是有這么大的危險，顯皇帝、楊經(jīng)略、熊經(jīng)略、王巡撫、孫經(jīng)略早就去干了，哪里等得到今天、還能輪得到他袁崇煥？但也有一種可能，你焉知道建奴不畏懼大明積威，擔(dān)心前途擔(dān)心得茶不飲、飯不思？你焉知道建奴不想帶著這些年搶來的財寶過安生日子？你焉知建奴不想告別這種騎虎難下的窘境？”
金求德愣了一會兒，才喃喃地道：“有這種可能性，但可能性太了，風(fēng)險太大了�！�
“輸了是國家蒙受損失、袁崇煥大不了丟官，贏了就是名留青史、出將入相，換你，你賭不賭？”
金求德站定了腳步，趙慢熊也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好久以后金求德才道：“你的意思是：抗命堅守寧遠(yuǎn)、覺華，輸了是十萬軍民玉石俱焚、袁崇煥也要?dú)屆A了是連升六級。如果不賭，誰會知道一個的寧前道呢？命都敢賭，還會不敢賭罷官么？”
“我沒，這是你的推理，是你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寧遠(yuǎn)雄城還好，我只是懷疑如果大人不去覺華的話，那里恐怕早就沒活人了�！壁w慢熊把肩膀一滑，就繞開了這個問題。
“這不是愚蠢，而是奸佞！”
“拿國運(yùn)賭自己地前程，當(dāng)然是奸佞，如果袁崇煥真的是這么想，那大人罵他賣國一點(diǎn)兒都沒有罵錯，這就好比宋的秦檜，那些唱戲文的都他是金國派來的奸細(xì)，那些楊家將故事地，也王樞密——叫什么來著”
“王欽若？”金求德比趙慢熊看過的書多，里面正好也有宋史。
“大約是這個名字吧。他也是蕭太后派來的。我看其實哪有這么多派來的，據(jù)我看，不過是一個個拿將士的血、國家的未來換自己地前程。賣國，嘿嘿，難道就一定是派來的人才會賣國么？我還真不信秦檜好好大宋的宰相不做，當(dāng)真是一心向著韃子�！�
“那大人豈不是危險了？現(xiàn)在大人擋在他的議和路上了�！�
“如果只是愚蠢，那大人不會有事，但如果袁崇煥是奸佞的話，那秦檜怎么對付地岳王，他就會怎么對待主戰(zhàn)武將�！笨粗冻鼍o張之色的金求德，趙慢熊眼睛里滑過了一絲嘲諷之色：“不過……這對你來，難道不是一個機(jī)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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