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公主年紀(jì)雖然稚幼，也知道憑自己的身份是難得能出一次宮的，即便逢春耕大典或者去皇家園林踏青時，以她們的身份也是前呼后擁，上有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下有嬪妃、貴婦，公主被約束的毫無興致。
好沒想到自己隨口一，楊凌竟然答應(yīng)了，一怔之后不禁大喜，連忙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是堂堂威武侯上將軍，可不許耍賴。”
永福公主微感不安，忙道：“沒有太后恩準(zhǔn)、內(nèi)務(wù)府隨行，公主焉能出宮游玩，永淳只是隨口，楊大人莫當(dāng)了真。”
楊凌望了她一眼，道：“禁宮之內(nèi)別有洞天，可是宮外另有一番精彩天地，若是兩位公主陪伴皇上出游，也不算違了禮制。臣是不敢妄為的，臣會尋找機(jī)會向皇上進(jìn)言，請皇上下旨。多謝長公主殿下關(guān)心。”
永福公主玉臉微赧，掩飾地拂了拂衣袂，道：“既如此，多謝楊大人了。公主與永淳先進(jìn)殿去，請大人稍候再來。”
她向永淳打個招呼，姐妹二人像兩只美麗的白喋兒般翩躚閃入了仁壽宮。
仁壽宮內(nèi)，三張紅木鳳椅隔著天然楠木茶幾分開，太皇太后、太后和當(dāng)今皇后依次坐在上面，正閑聊敘話，瞧見永福公主姐妹進(jìn)來，太皇太后慈顏笑道：“你們這兩丫頭，怎么穿著這么一身衣服就跑到哀家這兒來了？”
永福公主領(lǐng)著妹妹襝衽施禮，含笑道：“見過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永福和皇妹正在蹴鞠，聽皇兄正在朝上封賞群臣，一時好奇便去向內(nèi)侍打聽消息，所以還沒來得及更衣。”
張?zhí)舐犃寺晕尤荩瑔柕溃骸澳慊市终诜赓p群臣？因為何故？”
永福公主從容答道：“皇兄微服巡幸大同，大敗伯顏可汗，立下赫赫戰(zhàn)功。故此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封賞有功之臣，聽內(nèi)廠提督楊凌獨占首功，已晉爵威武侯，封為右柱國龍虎上將軍呢。”
太皇太后一聽頓時面色有異，她昔年也是執(zhí)拗剛烈的姑娘，萬貴妃內(nèi)宮獨寵，囂張跋扈，她身為六宮之主曾杖責(zé)萬貴妃以肅后宮，孰料憲宗皇帝竟因此大怒，將她打入冷宮幽禁多年，若非是她將紀(jì)氏宮女所生的皇子，也就是后來的弘治皇帝養(yǎng)大，哪里還有今日貴為太皇太后的榮耀？
前車之鑒，今上既然如此寵信楊凌，那么一會要如何辭可要好好籌措一番了。張?zhí)笾皇禽p輕哼了一聲，斥道：“荒唐。”可是她玉面平靜，也看不出喜怒。倒是夏皇后柳眉一挑，頗有些不服氣。
太皇太后和母后都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條消息出來她們必然有所斟酌，這樣就夠了。至于對楊凌薄懲輕斥，那也是應(yīng)該的。誰叫他拐了皇兄去大同，險些送了性命。永福主要目的已達(dá)，便不再多，她攜了妹妹的手，走到太皇太后身前嘮起這家常。
又過了片刻，站宮太監(jiān)揚(yáng)聲喊道：“新晉威武侯楊凌求見！”
太皇太后沉吟了一下道：“宣他進(jìn)來。”
永福和永淳對視一眼，悄然站到了母后旁邊。
楊凌放輕腳步，輕輕走進(jìn)暖閣，殿中陳設(shè)幽雅，鄉(xiāng)幕羅幃，地鋪五彩錦花絨氈，門帝兩枝玉瓶，插著幾件高大的珊瑚。楊凌不敢四下掃看，抬頭見慈顏善目的太皇太后穿著常服靠在椅上，便連忙搶步上前拜道：“微臣楊凌，拜見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
殿中靜謐片刻，太皇太后道：“平身吧。”
“是！”楊凌輕輕起身，垂著眼睛退了兩步，抬眼一瞟，只見張?zhí)笠彩且簧沓７洗┬狱S比甲，下身著荷綠色長裙，顯得雍容華美。張?zhí)笊聿捻犻L，保養(yǎng)得宜，看來不過二十許人，容貌嬌美，風(fēng)姿綽約，儼然一枝臨風(fēng)芍藥。永福公主與她有七分相似，不過到底年輕，看起來少了份成熟迷人的氣質(zhì)。
楊凌見了二人這身打扮，就放下了幾分心事，兩宮娘娘以常服見他，想來原就沒打算嚴(yán)懲，倒是皇后娘娘……
楊凌看了眼夏皇后，心中也不由暗暗搖頭，年方十六歲的夏皇后頭戴鳳冠、身穿龍紋霞帔和深青色大袖翟衣、紅羅裙子，一張稚嫩的面孔便要裝出十分的威嚴(yán)，神情莊重，時刻都注意著母儀天下的皇后身份。
這樣刻板的姑娘，生得再是美麗，以當(dāng)今皇上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喜歡了她？楊凌正暗自想著，太皇太后清咳一聲，道：“楊凌，哀家聽皇上私幸大同，被韃靼數(shù)萬大軍圍于白登山上，險些重蹈‘土木’之厄，可有此事？”
“什么？”楊凌‘大驚’，連忙道：“太皇太后，臣在大同時便聽各地謠言四四起，種種傳聞離奇之至，想不到竟傳入太皇太后耳中，令太皇太后憂思皇上，不得安枕，這……這真是臣之罪了。”
永福公主嘴一抿，差點兒笑出聲來，她咳了一聲，故作天真地道：“楊大人這是何意？莫非……這消息不是真的？”
楊凌暗贊一聲：“姑娘真是機(jī)靈！”，他順桿兒便道：“長公主聰慧絕頂，猜得一點不差。皇上微服大同，與朵顏三衛(wèi)結(jié)盟，靖寧遼東，牽制韃靼，運籌于帷幄之中，這是一代明君。
彌勒邪教與韃靼勾結(jié)，在邊軍中安插奸細(xì)。臣偵知后奏與天子，皇上不動聲色、將計就計，故意透露消息與韃靼，引韃靼大軍入我包圍，使之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經(jīng)此一役，我大明九邊，至少保得五年平安，現(xiàn)在民間都稱頌不已呢。”
不管他的有幾分虛實，自己的兒子剛剛繼位，能有這番作為，張?zhí)笠嘈挠袠s蔫，面上氣色頓時緩和了些。
夏皇后冷笑一聲，道：“可是宮怎么聽，韃靼兵馬來去從容，實力未受什么損害呢？楊凌，先帝不斷筑修長城，目的便是御敵與國門之外，皇上承繼的是先帝大統(tǒng)，怎么不遵從先帝政略，卻好大喜功、以身涉險？你可知皇上離京，民間謠言四起，人心不穩(wěn)，險些釀成世變？”
夏皇后貌美人嬌，明麗照人，比起昔日大婚時涂抹得假人一般，如今看來可真是活色生香，只是她話時老氣橫秋，俏臉上總是一絲笑顏也無，明明十分嬌美的面容也看來可憎地很了。
皇后非遇大典，一般也只穿常服、不著鳳冠。鳳冠上有數(shù)千顆珍珠、數(shù)百枚寶石，實是沉重?zé)o比，舉動稍稍大些，就珠顫釵搖，而且壓在一頭溜光水滑的青絲之上，走動不妥時不定就掉了下來，實在是好看不好受，可是夏后卻甘之如飴。
她方才話時拂袖冷斥，動作甚大，可是頭上鳳冠明珠卻只是輕微顫動。楊凌瞧得好奇，不知她用了多久時間才練出這份領(lǐng)，這一分神，一時沒有想出應(yīng)對之詞。
永淳公主不禁吐了吐舌頭，貼近永福道：“完了，這家伙沒詞了！”
永福公主秀眉微微一蹙，忽然掩口一笑，假意打趣道：“皇嫂，你還不知我皇兄脾性么？他哪里有半點父皇那樣的穩(wěn)重深沉？這些事么，要別人未必做得來，換作皇兄，妹還覺他這次闖得禍不夠大呢。”
這會兒功夫，楊凌搜腸刮肚，已想出應(yīng)對之策，忙接口道：“皇上施政，雖不像先皇那般沉穩(wěn)扎實、高瞻遠(yuǎn)矚，但所做所為可稱不得荒唐闖禍。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昔年漢文帝、漢景帝尊崇黃老之學(xué)，垂拱而治天下使國泰民安，愉如先帝的賢德。恩賜武帝繼位，獨尊儒術(shù)，變革創(chuàng)新，與父祖政略截然不同，但是開疆拓土，立下赫武功，其圣武之名尤有過之。可見此一時彼一時也，先皇休養(yǎng)生息，御敵與國門之外，今上結(jié)盟練兵，殲虎與臥榻之帝，豈不正是承續(xù)父祖，繼往開來？”
永福公主贊許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語。永淳公主忽然拍手笑道：“楊大人得好，哎呀，太皇太后，要是把我皇兄比作漢武，那您不就是以民生息、無為而治的賢后竇氏了么？”
竇太后輔佐三代帝王，文帝、景帝、武帝皆是賢明之君，這一比，不獨太皇太后臉上綻出笑容，張?zhí)笠不ㄈ菔嬲梗鋈挥X得自己這個皇兒也并非無是處，不定他異于父祖的獨立特行，真能開創(chuàng)一份大大的帝王功績。
唯獨夏皇后聽了這個比喻，臉色更是沉沉如水，極是不愉。漢武帝文治武功的確是一代天驕，惟獨‘金屋藏嬌’寵愛衛(wèi)子夫，冷落了皇后，與她如今的境遇何其相似。
楊凌見哄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神色大善，心知今日難關(guān)已過了一半，連忙又道：“皇上關(guān)注國事軍情，巡視于邊防重地，離京不過數(shù)日，朝中百官尚未得悉消息，京師乃至天下各地就有謠言四起，中傷污蔑，何也？正是有人窺伺大寶，趁機(jī)作亂。
皇上登基未久，年少無子，難免有人萌生野心，如今皇上甫繼帝位，就重創(chuàng)韃靼、平靖遼東、威望如日中天，這江山還有何人撼得動，一舉數(shù)得，豈不是一樁美事？”
這番話入情入理，聽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連連點頭，楊凌趁機(jī)舌燦蓮花、指鹿為馬，把正德的大同之行美化一番娓娓來。
女人的好奇心一來，便只有被牽著鼻子走了，原是楊凌輕率置皇上于險地，三宮大怒興師問罪，如今成了楊凌的慶功表彰會。仁壽宮中只剩下這位保險員出身的右柱國龍虎上將軍云山霧罩、胡八道了。
夏看后見兩后聽楊凌吹噓得入了神，然忘了三人商定要重重責(zé)斥他一番，讓楊凌從此有所收斂的主意，心中不覺郁悶之極，可是如今形勢已被楊凌主導(dǎo)，太皇太后正聽得笑逐顏開，她怎好在這時冷顏斥喝。
永福永淳兩位公主就像幫腔兒假裝地，楊凌每到驚險處，她們都恰到好處地插上幾句嘴，讓故事聽起來更加引人入勝，常年困居宮中無所事事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張氏聽得眉飛色舞。
夏皇后恨得銀牙暗咬，她對楊凌如此耿耿于懷，其實真正原因是因為唐一仙。隨皇帝赴大同的大內(nèi)侍衛(wèi)們回了宮，不免要向?qū)m女太監(jiān)們吹噓一番自己在大同浴血廝殺的經(jīng)歷，正德迷戀一位民間女子，不惜扮作校尉鞍前馬后討她歡心的消息也就泄露了出來。
夏后聽了妒火中燒，又聽那女子是楊凌的表妹，不免更加忌憚，因此才鼓動兩后懲治楊凌。這位夏后年記雖卻奇妒無比，正德侍寢時多翻了幾次吳貴妃的牌子，她都從中作梗，不肯在敬事冊上用印，如今豈能坐視皇上如此喜歡旁人？
皇上在宮中時，寵幸兩個現(xiàn)在移居豹房的賣藝女子，此事夏后早已知曉，不過那兩個女子任是如何受突寵，憑她們的出身也不可能對她造成絲毫威脅，堂堂正宮皇后，如果自貶身份連兩個戲子的醋也要吃，可就叫人笑話了。
但是皇上如此癡迷這個女子，她又是權(quán)臣楊凌的表妹。一旦入宮，馬上就得晉封皇貴妃，自古以來寵她把皇后取而代之并非不可能，夏后已經(jīng)感覺到了自己的威脅。
可是大明對后宮之權(quán)限制的極嚴(yán)，就算她皇后之尊，也沒資格把一位大臣如何，何況是楊凌這樣權(quán)勢極重的大臣，因此她苦心竭慮借皇上微服出宮之事，想聯(lián)合兩宮太后打壓楊凌氣焰，想不到卻是這樣一種局面。
太皇太后等人正聽得余興未盡，殿門口有人唱道：“司禮監(jiān)邱聚求見！”
張?zhí)笪⑽⒁恍Γ溃骸敖兴M(jìn)來！”隨后瞟了楊凌一眼，道：“皇上不放心，派人給你保駕來了，這一次總算有驚無險，還助皇上立下大功，哀家就饒過了你，皇上對你甚是信任，你當(dāng)好好輔佐皇上，盡人臣子的分，若是再鬧出私伴御駕出京、打斷內(nèi)閣學(xué)士馬腿的荒唐事來，哀家定不饒你！”
楊凌正得口干舌燥，連忙俯身應(yīng)是。邱聚此來打的幌子正是皇上有大事要與楊凌商議，宣他馬上去乾清宮見駕，楊凌趁機(jī)拜別，逃難似地離開了仁壽宮。
楊凌來到西暖閣，只見劉瑾捧著個匣子侍奉在御書案前，正德一手提筆在紙上涂涂抹抹地寫著東西，一邊從匣子里抓著蜜餞干果吃，見他進(jìn)來正德丟了筆，一臉賊兮兮的笑容問道：“怎么樣，罵得厲不厲害？”
楊凌苦笑道：“皇上不是為臣保駕么，微臣原以為能在仁壽宮見到皇上，孰料卻蹤影無。”
正德捧腹大笑，樂不可支地道：“被罵慘了吧？哈哈哈！朕騙你的，聽有了身孕是嚇不得的，那旨意只是為了讓幼娘姐姐寬心。你替朕挨頓罵，讓太皇太后和母后出出氣有什么打緊？再朕不是讓永福去看著了嘛，真的情形不妙時朕自會替你出頭的。”
她笑嘻嘻地從案頭高高的一摞奏折抽出一份，打開道：“你看，朕還不是天天被那些鳥大臣指著鼻子罵？這些奏折是今兒一早上群臣遞進(jìn)來指責(zé)朕微服出京動搖國的。瞧瞧，折節(jié)下交兀良哈，自墮天朝威信、身臨險地、擾亂民居、搜刮美女、動搖國……都把朕罵成桀紂了。”
他把奏折往回一丟，對劉瑾道：“朕懶得看，也懶得解釋，要是批下去，他們馬上還能搜刮一堆理由繼續(xù)進(jìn)諫，你拿去，部留下不發(fā)，明天一早估計十倍于此的奏折又要遞進(jìn)來，凡是講今日封賞有功之臣的奏折就不要拿來了，還是留中不發(fā)。”
劉瑾應(yīng)了聲是，正德跳起來繞過龍書案，對楊凌道：“楊卿，一進(jìn)京朕就和唐姑娘分開了，她有沒有問起我？”
楊凌一怔，略一遲疑，正德已看了出來，不禁沮喪地道：“唐姑娘不記得我了，還是我這個校尉她根不放在眼里？唉，朕這一天都想著她呢。”
楊凌失笑道：“昨天才分手，她又一直以為皇上是軍中侍衛(wèi)，不會隨臣回府，就算想起來，怎么會這么快問起呢？”
正德一聽展顏道：“得是，是朕心急了。”
楊凌又道：“不過……皇上打算還瞞多久？如今不比軍中，想隱瞞身份可太難了。”
正德眉尖一挑道：“能瞞多久瞞多久，朕是真心地喜歡了她，可不想用皇帝的身份宣她入宮，朕要一仙也喜歡了朕才成。楊卿，朕現(xiàn)在宮中，不方便見唐姑娘，這兩日朕正在張羅著往豹房搬呢，你回去就朕是大內(nèi)侍衛(wèi)，現(xiàn)在已去豹房值宿，等朕搬到豹房再過見她。”
君臣交談一陣，楊凌請辭出宮，剛剛走出不遠(yuǎn)，忽聽后邊有人招喚，楊凌扭頭一看，只見劉瑾抱了那摞奏折也隨了出來。
楊凌停了腳步，劉瑾趕過來笑道：“楊大人，今日晉爵加官，咱家還沒恭喜大人呢。”他雖笑得像往昔一樣熱誠，可是語氣中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嫉意。
楊凌淡淡一笑，忽然覺得彼此隔得好遠(yuǎn)，以前雖也知道劉瑾在歷史上的名聲，可是他常常不自覺地忽略了這層記憶，把劉瑾看作一個普通人、一個朋友，彼此見了面心中會有幾分親切感，而如今……
楊凌不想被劉瑾看出自己已察覺他的意圖，微笑道：“官隨皇上暗赴大同，京中多賴劉公公上下周旋，妥善安排，才不致出了亂子，能有今日之功，幸虧了劉公公。官今晚將在‘翔云樓’設(shè)宴邀請一從好友，請劉公公一定赴宴，官把盞相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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