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薄陰天氣，下過幾場雨后，高島半島也暖陽入春、草木蔥蘢起來。
一大隊穿著朱紅衣甲的騎兵從海陽郡首府光州城的東門馳出，走驛道往東南方向的羅州而去。儋羅島大敗以來，海陽郡有過一陣子的慌亂，不斷的調(diào)兵遣將，每日都能看到有兵卒從光州城進(jìn)進(jìn)出來，近數(shù)日來，才恢復(fù)了一些平靜。今日又有大隊騎兵出城往東南馳走，路人看到難免人心惶惶、揣測不安。
光州城西驛館北院，秦子檀正整理書卷。他殘了一臂，雖然有些不方便，但整理書卷之事基上不假他人之手，以便搞亂了次序，下回再找會變得麻煩。
儋羅島一役也就如此了，短時間里也看不出會有什么變化。
高麗經(jīng)此一敗，頗傷元氣，如此在海陽郡馬步軍加上水軍也就一萬多人，沒有能力再打儋羅島。
在失去西歸浦城這個立足地之后，就算林縛率淮東軍主力返回崇州去，高麗想要拿下儋羅島，也非易事。東胡人更希望高麗能將水軍力量集中到漢陽府以北，去干擾、削弱津海糧道。接下來一段時間，高麗人很難對儋羅島組織起大規(guī)模的攻勢來。
當(dāng)然了，津海糧道也是淮東勢在必保的命脈之一，只要高麗人的水軍能對津海糧道造成有效的干擾跟牽制，對奢家也是有大利的。
當(dāng)然了，淮東即使獲得儋羅島這個跳板，眼下想要攻打高麗半島還力有未逮。
局勢會暫時僵持下去，但秦子檀相信：即使淮東暫時打通了海上商路，但有整個高麗與之為敵，局勢漸漸發(fā)展下去，也只會對淮東更為不利。
高麗再弱，也有二三百萬的人口。即使林縛將整個淮東地區(qū)都掌握在手里，也不過兩百萬人，但林縛此時真正能有效掌握的地區(qū)，還僅僅限于崇州。
東胡使臣那赫雄祁、那赫阿濟格過幾天就會離開光州，直接取道漢陽回遼陽去。
秦子檀過兩天，也要與奢飛虎返回晉安去。
不比東胡使臣，秦子檀與奢飛虎回去則要麻煩得多。走九州島已經(jīng)不安，那就要先繞道高麗西境，渡海去州島，再從州島借道出海，未必能趕在五月之前返回晉安。
扈從匆忙從外面走進(jìn)來，回稟道：“秦先生，二公子有急事要見你！”
“什么事？”秦子檀問道，他實在想不出在光州城里能有什么緊急的事情，林縛不可能率兵來打海陽郡，除非他吃錯了藥。
秦子檀將書卷丟到一旁，隨扈從到南院去見奢飛虎。
奢飛虎見奢子檀進(jìn)來，道：“那赫將軍剛派人來告，林縛有意放甄封及海陽郡兵回高麗，特派了一個被俘的武官渡海來光州報信。那赫將軍邀我們?nèi)ド套h事情！”
“啊！”秦子檀頓感棘手，道，“好一個縱虎歸山的離間計啊！高麗國相與新郡督是怎么應(yīng)對的？”
“已經(jīng)派兵去羅州了，倒是沒有跟東胡使臣派兵去羅州做什么。”奢飛虎道。
“蠢啊！”秦子檀道，“甄氏就在羅州，左靖這時候派兵去羅州，除了捉拿甄家人，還能有什么好事？林縛既然要將甄封與海陽郡兵都放回來，左靖拿下甄家人，能有什么好處？也許早就有人去羅州報信了，左靖要是打不下羅州，這出戲可就有得他好看了。左靖要有一點能耐，要么就笑臉將甄封迎歸，盡棄前嫌，要么就等甄封回來后找準(zhǔn)機會下狠手，哪有這時候打草驚蛇的？”
“左靖要是個有用的，又豈會給東胡人如此擺弄？”奢飛虎輕蔑一笑。
東胡人扶持左靖把持高麗國政，看重的就是左靖的無能跟懦弱，不過有時候這也是大麻煩。
秦子檀與奢飛虎去見那赫雄祁。
“我也是剛剛知道消息，”那赫雄祁臉上有按捺不住的怒氣，顯然也是對左靖的愚蠢舉動怒不可遏，將奢飛虎、秦子檀迎進(jìn)來，道，“左靖也是在派兵一個時辰之后，才派人知會這邊的！我左思右想，卻沒有一個定計，請二公子及秦先生過來商議。”
“若是羅州甄家提早得到甄封將回高麗的消息，必然會派人盯著光州這邊。兵馬已經(jīng)出了光州城，左靖對甄氏起殺心之事，想來是瞞不過甄封了，”事情緊急，顧不上客套，秦子檀便將心里所分析的事情出來，“想要左靖與甄封盡棄前嫌、和睦相處，已經(jīng)不可能。”
“嗯，我也能想到這點，”那赫雄祁道，“我對甄氏情況不熟，秦先生可知一二？”
“那赫雄祁打算怎么做？”秦子檀問道。
“甄氏若在海陽郡的根基不深，我便由著左靖去亂搞，先平了羅州，甄封敢率三千海陽兵登岸，出兵剿之便是，”那赫雄祁道，“即便甄封改投淮東，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子檀知道那赫雄祁的想法。
只要能一舉將甄氏在海陽郡的根基挖掉，使海陽郡不亂，三千步卒算不上什么決定性的力量。甄封即便投靠淮東，對淮東的軍事實力增益也很有限，影響不了大局。
秦子檀道：“甄家若提前有所淮備，左靖派兵怕是一時打不下羅州！”
那赫雄祁頭疼的就是這個，他決定相信秦子檀的判斷，對阿濟格道：“你速去總督見左靖與金承，無論用什么手段，無論多重的話，都要他們立即派人將兵馬追回來！”
不能將甄氏的勢力在短時間里從海陽郡連根拔除，那赫雄祁寧可讓甄氏割據(jù)海陽郡，也要比讓高麗的軍事力量都陷到海陽郡的泥潭里要好得多。
見那赫雄祁決斷如此果斷，秦子檀暗感東胡將領(lǐng)的素養(yǎng)不容窺，能在三四十年間崛起于遼東，不是僥幸啊。但是那赫雄祁這樣的宿將，在林縛面前也完失去光彩，想一想就讓人牙根發(fā)癢啊！
林縛如此簡單的一招離間之計，就使高麗將相失和、尖銳對立，當(dāng)真是絕妙啊。但是到如此用計，倒更像是永泰伯宋公的風(fēng)格，難道……
秦子檀腦海里閃過一個不該有的念頭，這個念頭他壓根不敢在奢飛虎面前提起。
過了不久，高麗國相左靖、海陽督新總督金承以及水軍統(tǒng)制使催權(quán)臣隨阿濟格來驛館來見那赫雄祁。
倉惶之下，左靖也顧不得體制，走進(jìn)來，徑直跟那赫雄祁道：“甄封給淮東所惑，已叛高麗，上使為何阻我派兵去討甄氏？甄氏在海陽郡根基甚深，唯有在甄封率兵回海陽之前派兵拔除之……”
“左相若有把握將甄氏從海陽郡連根拔除，我自然不會阻你，”那赫雄祁氣使虞指的道，“左相有這個把握嗎？”那赫雄祁站在堂下，虎目盯著左靖，過了片晌，才請左靖、金承、催權(quán)臣三人入座。
在左靖、金承、催權(quán)臣三人里，秦子檀更重視還沒有什么多大實權(quán)的催權(quán)臣。
在高麗水軍戰(zhàn)船給淮東面壓制的情況下，催權(quán)臣還順利將上萬援兵送過海去，便有他別人不及的能耐。至于之后的大敗，跟催權(quán)臣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催權(quán)臣面色沉毅，看不透他心里的所想，卻是如此，表明他心里對國相左靖有所不屑、對東胡使臣有所不滿——也許高麗軍中、朝廷有許多將領(lǐng)、官員都有跟催權(quán)臣一樣的想法吧？
左靖也意識到同僚的這種心態(tài)，才會對林縛放甄封歸來這么敏感吧？
秦子檀看了那赫雄祁一眼，心想：東胡人真指望高麗人能幫上大忙，可不能盡扶持左靖這么無能又膽的人。
左靖在東胡人面前已經(jīng)沒有什么國相的樣子，完給那赫雄祁的氣勢所懾。見那赫雄祁如此震怒，他怕給東胡人拋棄，以致權(quán)勢不保，仲春天氣，坐在堂下，額頭都有汗珠滲出來。
比起剛進(jìn)來，還有抗辯的意思，坐下來的左靖，則換了一種軟弱無能的語氣，道：“我已派人去將兵馬追回，但接下來要怎么辦？還請上使指示！”
“甄封雖打了敗仗，但也有勞苦之功，左相如此待他，會寒國人之心，”那赫雄祁見左靖已派人去將兵馬追回，也語氣稍緩，側(cè)頭問金承、催權(quán)臣，“金督與催將軍，有什么高見？”
“憑上使高見。”金承、催權(quán)臣異口同聲的道。
秦子檀坐在一旁，心想金承、催權(quán)臣這話應(yīng)該不是敷衍。
高麗有九郡，但北部、東部多山地，平原地區(qū)主要集中在西南部，海陽郡人丁有五十余萬，是高麗除首郡關(guān)內(nèi)郡之外的第一大郡。
海陽郡要是陷入混戰(zhàn)，打殘了，不僅不利東胡目前借高麗從海上牽制朝的目的，對高麗人更沒有什么好處。
這時候給東胡人利用從海上牽制朝，高麗還能借機發(fā)展水軍、重整軍備，要是海陽郡給打殘了，甚至陷入面的內(nèi)戰(zhàn)，高麗以后想要脫離東胡人的控制，更是難上加難。
對甄氏不能打，眼下的情形，除了先將甄封與三千海陽郡兵迎回來之外，倒也沒有其他更穩(wěn)妥的辦法了。
無法消除甄氏的戒心，甄封一旦率兵回來，高麗對海陽郡的控制將大幅削弱。一旦海陽郡獲得相對獨立的地位，甄氏甚至可能暗中與淮東媾和，這也是一樁大麻煩。
除非東胡人能下狠心將左靖趕下去，重新在高麗扶持一個傀儡上臺，才能破掉林縛的離間之計。但左靖在高麗的根基也不淺，不是趕就能趕的，強行驅(qū)逐，不定會引起一場更大的混亂。
秦子檀暗道：權(quán)宜之計，也只能迫使左靖與甄封妥協(xié)，將海陽郡總督的位子還給甄封，水軍面退到漢陽去，不過東胡人指望高麗人能在海上打擊津海糧道的意圖，怕是要打些折扣了。原以為儋羅島戰(zhàn)事已經(jīng)收尾了，沒想到林縛會有如此厲害的后招，關(guān)鍵這個后招還可能是他之前想不到的那個人在旁點提醒林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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