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壯棄守睢寧、宿豫二城，仿佛在淮泗地區(qū)打開一個大缺口，給陳芝虎困在淮陽的數(shù)十萬饑民，如洪水猛獸似的淌過汴水東泄而來，頓時間將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淮泗形勢攪得一塌糊涂。
張茍、陳漬隨林縛馬不停蹄的趕到山陽馳援，已經(jīng)是崇觀十三年元月初三了，孫壯也是中途給林縛傳令帶回山陽羈押。張茍、陳漬在山陽里的大牢里，看到給重枷鎖住的孫壯。
孫壯亂須如虬，坐在牢里的干草堆里閉目養(yǎng)神，聽著鐵制監(jiān)門打開的哐鐺聲，睜開眼，就覺門口的強光刺眼，張茍與陳漬背光走進昏暗的大牢，他一時也沒有認出來。
張茍、陳漬心情復(fù)雜，孫壯是怕連累他們，才過來投監(jiān)的。不然，他大可以留在睢寧、宿豫，繼續(xù)在大姐面前效力。
認出張茍、陳漬二人來，孫壯哈哈一笑，道：“哭喪著臉給鬼看啊，能在死前見你們一面，也算值了——大姐走投無路，四十萬人被困淮陽城，我不幫大姐一把，死后無臉見安帥，也希望不會害你們受牽累！”
“你這只瘋狗，你你的忠義，卻把我們一起拖下水，”隔壁監(jiān)房里有人沖著孫壯破口大罵，“要是害爺爺給一刀砍了，爺爺做鬼也不放過你！”
“呸，貪生怕死的甭種，不念安帥當年待你們?nèi)绾危回潏D自家的富貴，死了活該！”孫壯啐了一口，回罵過去。
淮泗戰(zhàn)事之后，流民軍一部分歸降，一部分隨劉妙貞西渡汴水，一部分隨孫壯編入步軍司北軍，保持相對獨立的地位。北軍一萬兩千卒，孫壯所轄部眾不過四千人，其余人只是受他節(jié)制。
孫壯假戲真做，將兩城丟了，將四千部眾也交給馬蘭頭，自個兒跑到泗陽來投監(jiān)。
北軍的其他系將領(lǐng)都是給孫壯以及帶部潛入兩城來的馬蘭頭所部脅裹丟了城，失城后，有人重新投效舊部，也有三十余名將領(lǐng)帶著家跑到泗陽投監(jiān)。
占了兩城的馬蘭頭，也沒有為難他們，只是將他們的手下兵卒扣了下來，任他們帶家離開兩城。
這三十多北軍將領(lǐng)里，倒不是洗心革面、一心跟著淮東混，而是對流民軍的前途實在沒有信心;再了，他們真要是忠心耿耿、不忘舊情，當初早就隨劉妙貞西渡汴水進淮陽了。
不過到泗陽后，曹子昂一時也無法分辯真假曲直，以失城之罪，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進山陽縣的大牢里，等林縛過來一并處置。
來都是手握兵權(quán)的淮東北軍將領(lǐng)，因為孫壯的緣故，一夜之間失去兵權(quán)不，還淪為階下囚，叫他們?nèi)绾尾缓迣O壯？孫壯要盡對安帥、對紅襖女的忠義，率部去投靠也可以，偏偏將他們都拖下水，叫他們怎么心甘？
當然，除了這三十多北軍將領(lǐng)外，孫壯過來投監(jiān)時，也有十一名部眾相隨。這十一人，有孫壯的部將，有孫壯的扈衛(wèi)，都不愿看孫壯一人過來受刑就死，追隨過來。
這兩撥人有個很明顯的特點，孫壯與其部眾，將家都留在睢寧，他們過來就是打算投監(jiān)送死的，以兄弟之義。其他的北軍將領(lǐng)，將家?guī)想x開雙城，是確實不想跟流民軍再攪和在一起。
張茍與陳漬一路過來，也大體將里面的是非曲直理清楚，看著孫壯與人對罵，心里又是悲涼又是難過。不忍孫壯受這些人的屈辱，張茍對他們道：“你們的事情，待制置使核實清楚，自然會放你們出去，你們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聽張茍這么，這三十多受牽累的北軍將領(lǐng)都一時息了聲，轉(zhuǎn)過頭來跟隨張茍、陳漬進監(jiān)房來的陳恩澤叫冤訴苦。
陳恩澤也是頭疼不已，表示只要查實他們是受孫壯所累，沒有故意丟城的行為，自然會還他們清白、公道。
*
張茍、陳漬及陳恩澤看過牢中監(jiān)押的諸將，便去林縛在山陽縣里的臨時行轅去見林縛，沒走進官廳，就聽見劉庭州嚴厲的指責聲：“你縱賊東逃，養(yǎng)寇自重，當真以為天下人都瞎了眼睛不成？”
張茍與陳恩澤面面相覷，他們都曉得劉庭州與軍司府不對付，怎么剛趕過來就吵上了，聽劉庭州的語氣，將睢寧、宿豫兩城失守的責任，都推到林縛的頭上去。
張茍、陳恩澤、陳漬硬著頭皮走進官廳，就見林縛鐵青著臉回應(yīng)劉庭州：“丟了兩城，我有責任，但要縱賊、養(yǎng)寇，劉大人這污水未免潑得太爽利了？”
除了劉庭州外，檢校御史唐叔恩及新赴任的淮安知府劉師度、山陽知縣梁文展等人都在官廳里，還有兩人的面孔很陌生，張茍未曾見過，一人穿上騎都尉武官服，一人穿正五品文官服，想來都不是角色，看他們的神色，似乎都站在劉庭州那一邊。
“你敢當年紅襖匪軍渡汴進淮陽，不是你私縱所致？”劉庭州臉漲得通紅，到激動處，頷下白須顫抖，“今日失二城，與當年你縱紅襖匪軍西渡汴水，有何二樣？旁人不曉得孫壯與賊暗通曲款，又豈能瞞過你的眼睛？”
“劉大人，你高看我了，”林縛冷冷一笑，道，“照你所，你當年率渡淮軍北上，在泗陽吃了大虧，受了賊寇多少好處？”
“你……”劉庭州沒想到林縛反咬人的事也是一流，令他難以自辯，他心里曉得在用兵上遠遠不如，但是總不能拿這點出來辯駁！
“林大人、劉大人稍安勿躁，你們這么爭，也爭不出個是非曲直來，”站在劉庭州身邊站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開口道，“既然宿豫、睢寧有失城將領(lǐng)過來投監(jiān)，主動擔下失城之罪，林大人，你看是不是將這些人交給我?guī)ё撸俊?br />
“帶走？”林縛眉頭一豎，看向中年人，冷聲道，“柳大人，你這話得輕巧。這年頭誰敢拍著胸脯自己百戰(zhàn)不殆？要是丟掉一兩座城池，就把人交給你帶走，淮東大幾百個將官，以后誰還敢去守城池？”
柳葉飛給林縛頂了一句，一口氣堵在心里吐不出來。
劉師度出來打圓場：“眼下之際，當是諸方竭力遏制住賊寇東進之勢，而不是急著追究誰的責任？要責任，也只能怨賊人太狡猾，陳將軍明明在西邊布下天羅地，誰曉得他們會往東逃呢？”
劉師度的話顯然沒有服力，劉庭州只是冷冷盯著林縛：別人想不到，他信;林縛想不到，他不信。
張茍心里松了一口氣，只要林縛不把孫壯等人交出去，還有挽回的余地。
林縛蹙著眉頭道：“我累了，不跟你們爭吵，你們要是商議出什么辦法，通知我便是——我會竭力挽回形勢的！”著話，便將滿堂人丟下來，他自個走回后面去了。
劉庭州甩袖而走，檢討御史唐叔恩以及那兩個生面孔，都跟著劉庭州離去。劉師度、梁文展等人留了下來，曹子昂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大過年都不得安生，大人三天之間率騎營馳援山陽，卻給劉庭州大人如此置疑，換了誰，心情都不會好受，還要請你們多擔待……”
“好，好……”劉師度道。他打算年節(jié)過后再來淮安赴任，出了這樁事，他也是年三十夜里從床上爬起來，帶了兩個廝趕來赴任。劉師度的心情自然談不上愉快，奈何他在林縛面前只有受氣的資格，淮東境內(nèi)如今也只有劉庭州能朝著林縛大呼叫了吧？
這時候張茍才知道那個穿上騎都尉武官服的中年人，是陳芝虎的副將高義;穿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是江寧派來責問失城事的總督府參事官柳葉飛。
在陳芝虎及江寧諸人看來，睢陽殘寇在陳芝虎部、長淮軍及陳韓三部圍打下淹淹一息，已經(jīng)是最后垂死掙扎了，便因為這邊失了雙城緩了一口氣——一時還無法調(diào)整部署，卻先一起過來追究淮東的責任。
*
宋佳坐在亭里燒水沏茶，看到林縛走進來，笑著：“前面吵得可真熱鬧的，我想不聽都不成？”
“劉庭州他人不笨啊，這事瞞不過他……”林縛在宋佳對面坐下，將茶臺上的斟滿茶的杯子拿起來抿了一口，見茶不燙，又一口飲盡，臉上哪有半點在前廳的怒容？只是在前面爭得口干舌躁，需要茶水解渴。
“睢寧、宿豫一失，曹大人就將肖魁安及淮安府軍北調(diào)，去加強沭陽的防守，”宋佳伸出纖纖玉手，又往林縛杯里倒?jié)M茶，道，“別人一時半會想不明白，過些日子，多半也能想明白過來……泗陽以北，你不做任何布置，便是你最大的布置！你看，駐守睢寧、宿豫的二十營，名義歸屬淮東軍司，但你幾時能調(diào)得動過？再睢寧、宿豫也非淮東兩府十一縣所轄的地盤，按是要劃給徐州的，無非給你耍了賴皮，用孫壯霸占陳韓三的兩處地盤，壓著不讓陳韓三將手往南伸。如今孫壯換成劉妙貞，對你又有什么損失？要是劉妙貞接受招安，接受淮東的改編，可才是叫你占了大便宜呢！”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林縛嘆了一口氣道，“不管怎么，劉安兒的死，我也推卸不了責任，就當時的情形。劉安兒不死，整個江淮都會動蕩不安……如今燕北岌岌可危，東虜一旦破關(guān)進來，從晉中、河北到河南，都是大漏水，將淮陽四五十萬人屠個干凈，又能什么好處？這四五十萬人留著，不定以后會有大用處！”
宋佳點了點頭，淮東此時力的發(fā)展水軍，守陸步營僅有一萬兩千人，短期內(nèi)難有大的擴充。雖工輜營有八萬預(yù)備兵力，但是淮東軍械監(jiān)用盡力，也要兩三年時間，才能生產(chǎn)出足夠八萬步卒所用的基兵甲來。
一旦燕北防線崩潰，東虜大部騎兵將很容易往淮泗地區(qū)滲透，唯有裝備精良的精銳步卒，才能在一馬平川的河淮平原上，與虜騎對抗。
要是有三四萬虜騎集群往淮泗滲透，淮東在北線不足萬余精銳步卒，如何抵擋？難道要將淮河以北的地區(qū)部丟掉？
再者，陳韓三是個很不確定的因素，江寧眾人對他不待見，他在徐州也十分的困難，但他手里始終握著兩萬精兵。無論是北面的梁家，還是淮東，短時間里都沒有辦法將陳韓三一口吃掉，也沒有這個名義——一旦虜騎打透淮泗，陳韓三叛投東胡人，淮東要如何應(yīng)付？
紅襖女自然不會輕易降服，但留著紅襖女作為淮東的外圍緩沖，至少能幫淮東爭取一年的時間出來。在這點上，紅襖女起的作用，要比孫壯強。孫壯名義上僅節(jié)制一萬兩千弱旅，并且治軍、理政上，孫壯要差紅襖女太多。
也恰如宋佳所，在淮泗戰(zhàn)事之后，除了每半月給孫壯所部集中供一次糧餉，林縛對泗陽以北地區(qū)就不再作任何布置，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布置——別人看不透，宋佳自然能看透。
到陳芝虎，宋佳對他沒有什么好感，宋家死在陳芝虎刀下的子弟也多。
“陳芝虎離開李，只是一把鋒利的刀，”宋佳道，“文莊公只怕他在李旗下——李是能將這把刀用好的人，其他人不行！陳芝虎光在西邊堵漏，甚至都不防你這邊的缺口。孫壯丟了兩城，給紅襖軍打開東進的口，劉妙貞又親自率兩萬精銳在淮陽殿后，陳芝虎就束手不策，便知他打仗行，可惜太缺乏大局觀。”
“未必，”林縛搖了搖頭，道，“他派高義過來，也有可能他是怕遭淮東的黑手！”
“也是哦，睢寧、宿豫丟得也太干脆利落了，換了誰都會連疑心！”宋佳掩著唇而笑，道，“也難怪劉庭州過來指著你的鼻子罵——對了，你還要容他繼續(xù)留在淮東跟你唱對臺戲嗎？
“怎么不容？淮東有個人能跟我唱對臺戲，江寧方面便會覺得淮東的形勢還沒有脫離他們的掌握，便能讓他們心安一些……”林縛道。
“那你這次怎么堵他的嘴？”宋佳問道。
“北軍這回算是軍覆沒了，”林縛道，“多出來的一萬兩千兵額，我劃八千給他，他大概就會閉嘴了！”
“那還不是你要讓肖魁安永遠守在沭陽？”宋佳一眼就看穿林縛的心思，“那從此以后，淮河以南，就沒有真正能礙得了你的勢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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