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相張寔的話，自然也是裴該預(yù)先教他的。
他對張寔說：“公之尊容，富貴卿相，自然無須多言。然我看公面上多青筋，恐有小人覬覦在側(cè)。閣角崢嶸，主霸一方，兩頤不潤，或犯妖人……”
在原本歷史上，張寔確實可以說是死于“妖人”之手。當(dāng)時京兆人劉弘客居涼州天梯山，這家伙不但擅長旁門左道之術(shù)，惑聚徒眾，他還煽動同鄉(xiāng)的張寔部將閻沙、趙仰等人，對他們說：“天與我神璽，應(yīng)王涼州。”于是閻沙、趙仰就串聯(lián)了張寔側(cè)近十多人，計劃殺張寔而擁戴劉弘為君。
據(jù)說張寔之弟張茂探查到了這一陰謀，勸說張寔誅殺劉弘。誰想到他這邊兒才剛派人去取劉弘首級，閻沙等人就搶先發(fā)動，懷中藏刀進入內(nèi)室，將張寔給刺死了。事后劉弘先被割舌，然后車裂，其黨羽數(shù)百人全被誅殺。涼州群僚以張寔之子張駿年幼，遂擁戴張茂繼任為刺史、西平公。
所以裴該今天才讓郭璞提出“妖人”二字來，他趁機就問張寔：“從來亂世多出妖人，涼州也有么？”
張寔皺著眉頭想了一想，說：“誠如裴公所言，戰(zhàn)亂之世，總有妄人以妖言蠱惑愚夫愚婦，非但我涼州，恐怕雍、秦也有不少。尤其我地近西域，常有釋教僧侶隨西賈而來，所言荒誕不經(jīng)……”
裴該也假裝沉吟，說：“我倒由此而想起一件古事來……”
“何事啊？”
“張公可知漢季孫策之死乎？”
張寔點頭，說我知道，孫策是被故吳郡太守許貢的門客所殺，據(jù)說他是孤身出外狩獵，遭遇了刺客……
裴該道還有另外一種說法——“有瑯琊道士于吉，往來吳會，燒符治病，吳人多從之。一日孫策于郡城門樓上召會將吏，方宴之時，眾賓紛紛下樓揖拜，乃是于吉經(jīng)過之故，掌賓者禁呵而竟不能止。孫策因而大怒，即縛于吉而斬，懸首于市，然而當(dāng)夜烏云覆蓋，明旦往視，連尸盡皆不見。此后孫策每坐，便見于吉在側(cè)，驅(qū)之則散，還坐復(fù)聚，心甚惡之。當(dāng)其遇刺也，原本不死，竟然又見于吉，于是大叫一聲，金瘡崩裂而歿……”
這故事前半段，出自《三國志》的裴疏，后半段則純粹裴該根據(jù)《三國演義》又重新改編了一道。
他隨即解釋說：“子不云怪力亂神，我本不信此言。然而細思之，得非孫策側(cè)近與妖人相勾連，遂害孫策么？舉凡妖人，未成勢前便須剿滅之，若待成勢，尤其州郡將吏多歸心，則不易平定了。”
張寔端著酒盞連連點頭，說裴公所言有理，我記下了。隨即便道：“我本不當(dāng)饋禮于裴公屬吏，但今日郭景純?yōu)槲蚁啵荒軣o所答謝，欲取驂馬與裴公，請轉(zhuǎn)贈郭景純，可以嗎？”
裴該“哈哈”大笑，說這有什么不行的，我不會在意，趕緊招呼郭璞過來謝過了張寔。
——————————
張寔在榆中停留了三日，然后告辭歸州。裴該送走張寔之后，便也啟程返回冀城，才走到半道兒上，就陸續(xù)傳來了各方的戰(zhàn)報。
首先是郭默攻伐苻氏氐，在呂婆樓等人的帶路下，最終順利擒獲了苻光、苻突，按照裴該的吩咐，盡皆于軍前斬首。呂婆樓等人都請求立苻洪之侄為苻氐之主，卻被郭默一口回絕，下令將苻氏本部拆散開來，即于其故地設(shè)屯墾殖——當(dāng)然這同樣出自于裴該的授意。
裴該接到報告，不禁心想，看起來這氐族苻氏么，將會徹底成為一個歷史名詞了，前秦名號，就此煙消云散。
想想也有點兒悲涼，實話說十六國當(dāng)中，倘若一定要留下一個，他會選擇前涼，而第二個就是前秦……
隨即甄隨等人的奏報也送到了。
且說當(dāng)日楊難敵放了狠話后，縋崖而逃，按照故事中慣見的橋段，就是落魄英雄流亡他鄉(xiāng)，臥薪嘗膽數(shù)年后卷土重來，不但恢復(fù)舊業(yè)，還能打下偌大一片江山。倘若是武俠小說，那就必得在崖下遇見高人，或者挖到什么秘笈，從此煉成絕世武功，將仇人如甄隨、梁懃等全都轟至成渣。
只可惜，現(xiàn)實總要比傳奇故事殘酷得多，楊難敵才剛縋下崖去，找一處地方落腳，那里的山石就突然間崩塌了……
裴軍在山崖下搜索了將近五日，終于還是被他們找到了楊難敵碎殘的肢體。
戰(zhàn)報也不知道是甄隨找誰寫的，沒有一上來就說楊難敵已死，而是按照時間順序平鋪直敘，裴該初始不禁吊起了心，等看到這兒，方才大大舒了一口氣。他最怕楊難敵逃入巴蜀，到時候成為巴氐北侵隴上的帶路黨，難免會引發(fā)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好在楊難敵終于還是死了，但裴該亦因此而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不定漢中，隴上終不得安啊！
然而接下來，便是相關(guān)漢中的消息了。
漢代漢中郡的轄區(qū)非常廣袤，東起荊山而西至沔水，然而到了漢季乃至三國時期，漢中兩分，分屬蜀、魏，曹魏方面便分漢中東部為魏興、上庸、房陵三郡。入晉以后，繼續(xù)維持這一區(qū)劃，并將蜀有漢中與其南面的梓橦、廣漢、巴西、巴東和巴郡都從益州割裂出來，別置梁州。
梁州刺史原為張殷，因為內(nèi)有流民作亂，外有巴氐相侵，難以鎮(zhèn)定，岌岌可危，因此永嘉二年，晉朝委派名將、江夏鐘武人張光為材官將軍、梁州刺史，命其前去接替張殷。可誰想到張光還沒進入梁州州治所在的漢中郡，張殷和漢中太守杜正沖就都棄官逃亡了。張光遂于魏興召集屬吏與各郡太守，募兵西進，艱難轉(zhuǎn)戰(zhàn)整整三載，這才終于收復(fù)了漢中郡。
但是隨即，在荊州北部流躥的流民帥王如戰(zhàn)敗而降王敦，旋被王敦所殺，其殘黨李運、王建等率三千戶自襄陽西躥漢中。張光遣參軍晉邈前往攔阻，誰想晉邈先是受了李運等人賄賂，勸說張光接納他們，繼而卻又覬覦流民的財貨，進讒言使張光誘殺了李運、王建。
王建之婿楊虎就此得以統(tǒng)領(lǐng)部眾，駐厄水而叛，張光遣子張孟萇率軍討伐，卻不能勝，于是雙方都遣使北去，向仇池求取增援。當(dāng)時楊茂搜還在，派長子楊難敵率軍南下，以助張光——因為理論上他還算是晉臣啊，當(dāng)然要幫張光啦。誰想楊難敵向張光索賄不成，楊虎倒是獻上了不少歷年搜掠所得的珍寶，于是楊難敵便陣前倒戈，導(dǎo)致張孟萇、張援兄弟全都戰(zhàn)死，張光本人也因悲憤、憂傷，于不久后因病辭世了。
張光既死，楊難敵遂得漢中，但他隨即又排擠楊虎，楊虎被迫率部南投成漢。時隔不久，張咸等煽動漢中百姓起兵，驅(qū)逐楊難敵，楊虎得以卷土重來，并被成主李雄任命為漢中太守——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
拉回來說，此番楊難敵遭到晉軍攻伐，被迫遣使向李雄投款，請求增援，李雄以武都地遠，恐怕遠水難救近火，便下令漢中太守楊虎發(fā)兵北上。
楊虎近年來從關(guān)中輸入了不少兵器，勢力穩(wěn)步增長，得令后，便親率五千兵馬溯西漢水而北，直指河池。正在指揮攻打下辯的楊堅頭聞訊大驚，匆匆趕回老窩，卻在城下被漢中軍擊敗。氐兵四散，楊堅頭本人不及逃入城中，被迫翻山而走，只剩下一千裴軍——當(dāng)初甄隨留下以護守河池的“劫火中營”士卒——固守河池，浴血奮戰(zhàn)，數(shù)次打退楊虎的猛攻。
等到甄隨等人攻下仇池山，一方面搜尋楊難敵的蹤跡——最終找到了他的殘骸——一方面繼進以攻取下辯。下辯殘氐一鼓而下，甄隨旋即親率兵馬來救河池。楊虎聞訊，不敢與戰(zhàn)，加上聽說楊難敵已死，便主動撤除了河池之圍，退返漢中去了。
計點損失，裴軍在河池城中傷亡將近三成。
仇池氐就此覆滅，武都一郡也可以說是基本上平定了。捷報呈遞到裴該面前，裴該不禁大喜——這回楊家兩兄弟算是全都完蛋啦！
原本楊堅頭早早歸降，又相助夾攻楊難敵，雖說沒能攻取下辯，勞而無功，卻也不便責(zé)罰他。事后論功行賞，即便不加封，也起碼得把河池城繼續(xù)留給他吧，也沒什么堂皇正大的理由削弱他本部勢力啊。楊堅頭雖然無能——起碼跟他哥比是這樣——終究是楊茂搜之子，相信仇池氐顧念楊茂搜之舊恩，將會陸續(xù)聚攏在他身邊——即便是原本楊難敵的鐵桿——時間一長，恐又成一大部了。
但是這回楊堅頭戰(zhàn)敗了，不但戰(zhàn)敗，而且還跑了，不但跑了，還把一千官軍留在了孤城當(dāng)中，這事兒可大可小：倘欲招撫、羈縻楊堅頭，乃可不論；若欲除去楊堅頭——死罪都是輕的！
裴該當(dāng)即下令，以臨陣脫逃之罪搜捕楊堅頭，死活不論！
武都郡內(nèi)氐羌甚眾，總數(shù)還在晉民之上，除仇池氐、宕昌羌外，尚有一些小勢力，相信大軍一到，都將如冰雪向陽，陸續(xù)皆化，不足為憂。既滅仇池，裴該接下去，當(dāng)然要考慮宕昌的問題，然而甄隨在奏報中，卻把梁懃夸得跟朵花兒一樣，說他不但深得宕昌晉戎擁戴，而且本身是晉人世家出身，心向王化，耿耿忠心，絕無自外于朝廷之意。
此番攻伐仇池，宕昌羌在梁懃的指揮下，為王前驅(qū)，作戰(zhàn)也很英勇，而且肯聽指揮——大都督實在應(yīng)該重賞梁懃才是啊！
要不然，干脆任命他做武都郡守得了。
裴該見到這些文字，不禁皺眉，心說甄隨平常就很少說人好話啊，這個梁懃是怎么回事兒？難道是甄隨收取了他的賄賂不成嗎？然而那蠻子又不似個愛財?shù)娜恕?br />
裴該原本打算，先定仇池，再伐宕昌，即便宕昌羌的首領(lǐng)梁懃是個晉人，也不能輕易放過。
因為環(huán)境會影響一個人的發(fā)展方向，倘若一小挫戎人與晉人雜居，只要本身沒有嚴(yán)密的組織形態(tài)，時間一長，自然混同于晉人，倘若還能相互通婚，則幾代之后，肯定一丁點兒戎人的影子都沒有了。同理，一小挫晉人入于戎中，即便作為統(tǒng)治家族，也會逐漸地混同于戎——因為那樣才更方便統(tǒng)治。
宕昌是諸戎部的混合體，根據(jù)事先調(diào)查，其間晉人數(shù)量很少，則梁懃若治戎久了，恐怕自己也必會逐漸變成戎人。
裴該基于后世的靈魂，認(rèn)為無論晉戎，哪怕胡、羯，全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本是沒有高下之分的，他也不會特意歧視某個少數(shù)民族。但人種即便相近甚至相同（羯和部分鮮卑則可能離得較遠），風(fēng)俗和基于風(fēng)俗的歷史、文化，差異卻往往有若天壤。中華本以文化認(rèn)同立族，文化不同者，真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隨時都有可能反噬。
而且更要命的是，一旦戎、胡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則必然拉低原本的文化層次，社會也可能倒退到奴隸制去，這是裴該所絕對不能容忍的。
所以只要宕昌地區(qū)的主體族群不是晉人，裴該便視之若刺，會想要趁其尚未坐大前先趕緊拔出來。但問題是天下方亂，胡、羯覬覦在側(cè)，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施用過于苛酷的手段——對于雍州、秦州諸羌、氐、鮮卑，也是這個政策，只要肯降服，便暫時羈縻之。
終究梁懃從前不論，最近這段時間還算恭順啊，即便他協(xié)助官軍攻打仇池，未必真是心向王化，僅僅出于舊仇，你也沒什么好理由去懲處他。再者說了，倘若甄隨是難得說了回大實話，梁懃確實是個人才，于此戰(zhàn)確實出力甚多，再謀他的宕昌就不合適了。
因而裴該最終決定，當(dāng)甄隨等人班師之際，讓他把梁懃也帶上——若肯乖乖前來，我便有賞，倘若不來，我也就有借口兵發(fā)宕昌了。
可是裴該才剛回到冀城，甄隨等人尚未凱旋，便又接到了兩份急報：
一，彭夫護卷土重來，再擾安定，將郡功曹魯憑團團圍困在朝那城中。
二，劉虎率鐵弗部侵?jǐn)_馮翊……請大家關(guān)注威信“小 說 全 搜”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