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蕢自然是聽過裴該之名的,當(dāng)初寧平城之戰(zhàn)他就在孔萇麾下,對于戰(zhàn)后那些晉官、晉兵都是什么下場,那是一清二楚啊。他知道有個裴該,竟敢當(dāng)面頂撞石勒,石勒非但不怒,反倒頗為欣賞,還打算招攬此人。可是他隨即就跟隨孔萇留在了寧平城附近,收攏和搬運物資,其后孔萇直接駐軍潁陰,與許昌之間并沒有頻密的信息交流,所以對于裴該“降石”之事,孔蕢此前卻并未聽聞。
他一開始是滿心的疑惑,心這誰啊,那么大膽量敢吼我,他是仗著誰的勢了?隨即聽是裴該,當(dāng)即無意識地就把脖子一梗,胸脯一挺,臉頰一扭,兩眼上翻,用眼角的余光來打量對方——原來是你啊,還假模假式鐵骨錚錚,最終不還是歸降了我家郡公嗎?這怯懦鼠輩……
裴該一瞧對方的眼神,心不好。他要對方疑他、驚他,才能實施下一步計劃,這若對方輕他、賤他,如何再能鼓舞自己的氣勢,把主動權(quán)牢牢捏在手中?當(dāng)下急忙冷笑一聲,:“孔蕢么,支屈六請我來為汝送行。”
孔蕢撇嘴道:“糧秣足夠,我便走了,糧秣不夠,誰肯便行?”隨即一瞪眼:“汝何物也,而敢高踞馬上與乃公(你爹)話?!”就待下令身邊的兵卒,去,把那子給我從馬上扯下來。
裴該就怕他動粗。雖他身后跟著裴熊呢,但即便孔蕢身旁的兵都頂盔貫甲,腰佩利刃,裴熊卻是一身粗布衣衫,還空著兩只手,就算力能拔山舉鼎,能不能在兵戈環(huán)伺下保護(hù)得住自己的安,尚在未知之?dāng)?shù)。這又不是武俠,飛花摘葉也能傷人的,而且往往使拳腳的要比使刀劍的武術(shù)境界更高……
支屈六倒是派了幾名兵跟隨于后,明為保護(hù)裴先生,實際上是派過來監(jiān)視他的,因為裴該估計,一旦孔蕢親自動手,這些兵肯定都會朝后縮,沒人敢來捋孔蕢的虎須——連支屈六都不敢來,更何況他們呢?
那么支屈六為什么不敢來見孔蕢呢?其實道理也很簡單,他怕這大舅子。
據(jù)還是石勒給指的婚,把孔蕢的妹子許嫁給支屈六為妻,而孔蕢是孔萇的同族兄弟、心腹愛將,大概是想要以此來維持麾下將領(lǐng)之間的融洽關(guān)系吧。支屈六戰(zhàn)陣之上毫無所懼,往往沖鋒在先,但偏偏就害怕內(nèi)幃中的孔氏,連帶著在孔蕢面前都顯得要矮一頭。這若是孔蕢一開口,要多少糧、多少草,支屈六愿意不打折扣地雙手奉上,那他肯定自己過來了;既然不敢來,不想當(dāng)面跟大舅子起沖突,分明就是不愿答應(yīng)孔萇的無理要求。所以裴該在幫他分析“允之”的時候,其實心里就很明白,最終結(jié)果肯定還得是“拒之”,自己八成必須出面去幫他扛事兒。
當(dāng)然啦,也有裴該料不到的,其實這根就是程遐設(shè)下的圈套。是程遐先派人往潁陰散布流言,孔將軍要的糧草太多,支將軍肯定不愿給,但若派遣孔蕢前往,估計支將軍就不敢打回票啦。孔萇聽到這種法,深以為然,才會命令孔蕢跑這一趟。
那邊孔蕢才出潁陰城,程遐就得著消息了,所以趕緊地避出城去,同時指使曲彬去向支屈六求告,建議請裴該出馬……
在程遐看來,最好的結(jié)果是裴該被孔蕢暴打一頓,則從此那人顏面掃地,別想當(dāng)“君子營”副督了,或許直接喪失了石勒對他的期望、信任,就此遭到冷藏也不定。次一等結(jié)果呢,是裴該根不敢摻和這件事,支屈六以之為怯,從而逐步地疏遠(yuǎn)他——起碼不會每晚都跑那人居處,讓我想收拾那人都難找機(jī)會吧。
程遐心險,有若山川,裴該自然無從得知,但他明白自己必須得在氣勢上壓倒孔蕢,才能迫使對方空手而回,若是一打起來,則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再想獲勝……甚至安脫身都是千難萬難。所以他沒等孔蕢真給部下下令——甚至是打個眼神——就先“哈哈”大笑道:“自然是送汝去死,孰云送汝返回潁陰了?”
孔蕢聞言大驚,不自覺地就把身子略略一側(cè),右手扶住了左肋下的刀柄。他倒不認(rèn)為裴該會來殺自己,怕的是此乃支屈六的授意,不定附近已經(jīng)設(shè)下了埋伏……來胡軍之間相互火并、仇殺就是常事,而孔萇又素來與支屈六不睦——否則石勒也不會指定兩家結(jié)親了——至于自己……我是不是從前對這個妹夫太過嚴(yán)厲了?還是,那狗頭又瞧上了別的女人,想拋棄自家妹子,順道手宰了自己這個經(jīng)常欺負(fù)他的大舅哥?
“呼啦”一聲,他眼神流轉(zhuǎn)處,身旁都是跟老了的兵將,當(dāng)即各執(zhí)器械,就把孔蕢給圍在了中間,嚴(yán)加衛(wèi)護(hù)。裴該坐在馬背上,一手捏著韁繩,一手握著馬鞭,兩只手心里都是冷汗,心自己這次冒險是不是有點兒過?要不然還是趕緊撥馬逃走吧……你瞧,裴熊仍然面沉似水,毫無表情,垂手肅立在馬鞍之側(cè),那幾個跟著的兵丁可都在朝后縮哪。支屈六你讓他們來“保護(hù)”我?扯什么蛋哪!
就聽孔蕢喝問道:“支屈六因何使汝來殺我?”
裴該強(qiáng)努出得意的笑容:“誰支屈六要殺汝?殺汝者,郡公也!”他先不提“主公”這詞兒,省得轉(zhuǎn)移了對方的注意力。
孔蕢這一下真是驚得面無人色——支屈六要殺自己,自己還敢反抗,未必就真死于此處,但若石勒想殺自己……那還能有活路嗎?當(dāng)場叫起撞天屈來:“孔某忠心耿耿,百戰(zhàn)余生,并無絲毫悖逆不遜之舉,明公因何要殺孔某?!”
裴該怒喝道:“非止殺汝,還要殺孔萇!潁陰無多少兵馬,汝等卻索要數(shù)萬糧秣,難道是想拒城謀叛么?!許昌城中糧不足,尚須供應(yīng)前線軍需,汝等欲將之搬盡,是欲陷郡公于險地么?!如此還敢無悖逆不遜之舉?分明叛逆,乃先誅汝,再揮師以平潁陰之亂!”
這番話句句在理,當(dāng)場就把孔蕢給打蒙了:“胡、胡言亂語……潁陰如何有亂?我等一片忠心,不過欲多積些糧草、財物耳……”好在他也不傻,腦子很快就轉(zhuǎn)過來了:“汝、汝是明公欲殺我等?明公前往洛中,如何知曉此事?”
其實真要是支屈六和程遐派快馬去追上石勒,通報孔萇在潁陰如何無禮,索要過多的糧秣,石勒完有時間知曉此事,甚至于發(fā)下公文來責(zé)備孔萇。但孔萇早就跟部下商量過這種可能性啦,認(rèn)定石勒最多也就是斥罵幾句罷了,他必然不會苛責(zé)自己——一則主從感情擺在那兒,不會因為這么點事兒就大動干戈;二則懸?guī)熢谕猓筒慌潞蠓讲环(wěn)么?等自己已經(jīng)把糧草搬到了潁陰,難道還能再讓自己吐出來不成?
機(jī)會大好,不趁機(jī)多貪多要,那就太可惜啦。石勒若是在前線打贏了,一高興,不會再記得這些事;若是打輸了,自己可以趁機(jī)相助資供糧秣、兵員,不定立的功勞還能比支屈六大呢!
你石勒為了這么點事兒就懷疑我要造反,起兵討伐,那完不可能嘛。他又不是今天才認(rèn)識的我,孔某是什么德性,有多大野心,他還能不清楚嗎?
所以孔萇才會有恃無恐,欺壓許昌,孔蕢才會第一時間以為支屈六要謀害自己,壓根兒沒往石勒身上去想。等到裴該“嘡嘡嘡”一番話明宣其罪,孔蕢也知道自家這些事做得不大地道,氣勢當(dāng)場就泄了,但他還要問清楚嘍,真是石勒想對我們孔家兄弟動手嗎?不至于的吧……
裴該一瞧,嘿,還有點兒聰明,沒能唬住你——當(dāng)即冷笑道:“支屈六不敢來見汝,故遣我來回絕汝,以汝性情,即便不殺我,也欲鞭我以泄憤——然否?”
他完不提石勒是不是真要殺孔氏兄弟,直接把話題給扯開了去,但孔蕢是不懂辯論的,完被牽著鼻子走了——“汝如何得知?”我確實想暴捶你一頓來著,這不還沒動手嗎,你是怎么猜到的?
裴該怒目圓睜,大喝一聲:“汝若敢傷裴某一根汗毛,郡公必取汝之首級!昔裴某欲刺郡公,郡公都不怪罪;夔安一時失我行蹤,郡公當(dāng)即鞭笞五十。汝比蘷安如何?還妄想鞭下逃生么?!”
孔蕢茫然問道:“果有此事?”
關(guān)于裴該拿白玉如意砸石勒的事情,孔萇是知道的,但他嘴比較嚴(yán),沒跟別人提;至于裴該走脫,石勒一怒之下鞭笞蘷安,當(dāng)時孔萇不在,自然不清楚。裴該不給孔蕢有機(jī)會仔細(xì)琢磨,當(dāng)即喝道:“何不歸問孔萇,便知我言不虛。”揮舞起鞭子來朝馬前一指:“汝即不取一粒谷,我便送汝出城返歸潁陰,性命可,一族可保;若還敢嘵嘵不休,甚而上前一步,沖冒于我,汝頭必斷!”
隨即一梗脖子:“來殺我啊!有汝一族之血相奠,我死而無憾矣!”
孔蕢仍然保持著將要拔刀的姿勢,游目四顧,一動不動。他心若是殺了你,讓我孔氏族抵命是無可能的,但光斷我一人之頭,那可能性還是挺大……別殺你了,就算真抽你幾鞭,倘若蘷安之事是真不假,石勒知道以后,也起碼會把我綁起來一頓鞭子抽到半死……那還是最好的結(jié)果!我在石勒心目中如何可比蘷安?
特么的你我怎么就該上了這趟倒霉差事,撞上這么一個混蛋!聽這家伙是挺硬氣啊,連死都不怕,也不知道郡公用了什么手段才招降了他,如今有郡公撐腰,看起來今天是一粒糧食都不打算給我。那我該怎么辦?他不怕死,我不好嚇?biāo)暨M(jìn)前一步就只能動手了,然后把自己也給折進(jìn)去……進(jìn)不能進(jìn),退……要么退了吧,孔萇自家兄弟還比較好話。我總不能繼續(xù)留在許昌,撒潑打滾兒討要糧食吧?
可是這臺階不好下,所以他一直就跟這兒發(fā)愣,好半天了連姿勢都不改變。
裴該一瞧行了,震住這廝了……他這倒也不是純粹的冒險,事先已經(jīng)向支屈六探問過孔蕢的情況啦,知道這家伙論智謀比起孔萇來差得是一天一地,而論勇氣……其實支屈六也挺瞧不起這個大舅哥的。他孔蕢慣打順風(fēng)仗,一旦戰(zhàn)局不利,就會手足無措,倒不至于臨陣脫逃,消極防守是免不了的。你別瞧他表面上挺兇,其實這人多少有點兒怕死——與裴先生你迥然不同啊。
因此裴該才敢擺足了姿態(tài),上來就怒斥孔蕢。如今一瞧火候差不多了,是該給個臺階讓他趕緊滾蛋了,便即略略放緩一些聲音:“汝可速歸,還報孔萇,要他固守潁陰,勿私搶掠、招買兵馬。前日所取糧秣,亦未簽字畫押,可即補上,并潁陰城中兵、糧數(shù)目,備悉具冊送來許昌,以便核實、調(diào)派。”
著話貌似很自然地一勒馬韁,圈轉(zhuǎn)坐騎,冷哼一聲:“不送!”
孔蕢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當(dāng)即松開佩刀,一抱拳:“告辭!”轉(zhuǎn)過身,貌似氣哼哼的,趕緊帶著兵卒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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