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鈞耀的夏稅，當(dāng)然不是狹義上只包括麥、茶、絲絹的夏稅，而是還包括了夏租、分成兩季的歲辦和歲貢、以及軍費。由于其中絕大多數(shù)收的都是銀子而不是實物，所以，在打通糧食變現(xiàn)成銀子的渠道之后，最后那兩三成也就加快了進(jìn)度，一舉收齊。
即便錢觀察收了舒推官的好處，想著推人一把，同時在徽州一府六縣起自己的一點權(quán)威，但此刻面對徽州一府六縣中率先完稅的歙縣之主，哪怕葉大縣尊是病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在節(jié)骨眼上，他也沒法再繼續(xù)挑刺。最最重要的是，劉世會當(dāng)著他的面，對葉鈞耀的病倒不忘公事，以及率先完成收稅之舉，表示出了深深的肯定。于是，他沒有去看舒推官那張死人臉，竟是捏著鼻子贊賞了葉鈞耀幾句。
可他今天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很可能要一頭撞上那個最兇悍的海筆架矛頭上，他終究沒法勉強自己繼續(xù)杵在這兒，硬撐著了幾句場面話，隨即就以察院另有要事，立刻告辭離去。
撐腰的人都走了，舒推官頓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偏偏在這時候，葉鈞耀還緊緊握著劉世會的手，用誠懇到了極點的表情道：“劉巡按，我這個歙縣令上任之后便沒有太平過，究其根，都是從夏稅絲絹起。劉爺公正無私，既然又是素有剛正廉明之名的撫院海爺過問，還請一定要把我整理的這些東西一并回稟海爺，給我徽州一府六縣主持公道。免得從上到下焦頭爛額。”
若是讓劉世會自己做主。他是堅決不干的。這種萬年大坑誰跳誰倒霉。可葉鈞耀口口聲聲往海瑞身上推，他就干脆應(yīng)了下來。反正債多不壓身，虱子多了不用愁，海瑞自從上任應(yīng)天巡撫之后，答應(yīng)的亂七八糟的事多去了，不多這么一樁。他此次的任務(wù)是受命過來訪查，不是決斷，把該收集的各種信息給帶回去。海瑞管就交給海瑞，海瑞也管不了，那他也就沒辦法了！
所以，瞅了一眼金寶和秋楓分別捧著的那沉甸甸的兩大袋資料，一看便是用了十分心思的，劉世會對葉鈞耀這半年以來的縣令任期評價相當(dāng)不錯，在葉鈞耀拄著拐杖硬是要送他出去時，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兀骸叭~知縣先養(yǎng)勃緊，你這半年勞心勞力，段府尊看在眼里。南京戶部和撫院都院也都看在眼里。”
“為國分憂，為民做主。那都是分內(nèi)事。”葉大炮最擅長的這些話張口就來，隨手拖了身邊的李師爺，吩咐去送一送劉世會，等望著兩人消失在二門外，他方才舒了一口氣，有些歉意地對另一邊的汪孚林，“孚林啊，不是我偏心，你進(jìn)官徹早，可李師爺畢竟馬上就要參加春闈了”
“縣尊哪里話，李師爺畢竟是您禮聘的師爺，這種誠當(dāng)然應(yīng)該他去送，我俎代庖像什么話？”汪孚林笑瞇瞇地攙扶了葉鈞耀的一邊胳膊，見舒推官竟是泥雕木塑一般還在屋子里沒走，而葉鈞耀絲毫不理會這位惡客，他也就當(dāng)成沒瞧見這人，巧妙用了一下傳奇筆法，將今天福圣寺那邊山溪改道掩埋山路，自己和北不得不另外找路下來，經(jīng)歷迷路∷腳、路上攔車、混進(jìn)城門等種種經(jīng)歷一一道來。
舒推官終于明白，汪孚林今天是怎么回來的，也想到了別人對他保證的把人絆住，是通過什么手段來實施的，登時心底一寒。雖還沒到路上截殺之類不死不休的地步，可連葉縣尊千金都給算計進(jìn)去，這就已經(jīng)很離譜了Ｚ是，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里繼續(xù)多呆，也不在乎葉鈞耀對自己的態(tài)度了，就這么匆匆往外走去。可他前腳剛要跨過門檻出去，身后就傳來了那個他最討厭的聲音。
“舒邦儒，這歙縣令的位子你想做，其實也沒什么，不過，你真以為自己有事壓得濁些鄉(xiāng)宦士紳？不管是誰給你的底氣，滾回去告訴那家伙，只要我在一天，這歙縣就別有誰想要一手遮天！”
見舒推官腳下一個踉蹌，竟是險些摔倒，隨即連回嘴都不敢，就這么快步離去，葉鈞耀頓時哈哈大笑，這多日躺在床上，不能吃不能動的郁悶，仿佛都一下子煙消云散了。他一點都沒注意到，起頭匆匆跑進(jìn)來報信的葉兄這一刻眼睛瞪得老大，眼神從驚愕、懷疑、惱怒，眼看就要炸了ｂ時候，汪孚林對金寶和秋楓使了個眼色，隨即一把將葉兄拉了過來。
“縣尊如此雄心壯志，歙縣百姓算是有福了。剛剛走得急，前頭堂上情況還不分明，我?guī)е~公子去瞧瞧。”
“什么葉公子，孚林你比他年長，以后就叫他明兆。”葉鈞耀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隨即就擺擺手道，“你帶他去吧，讓他好好學(xué)學(xué)！”
汪孚林答應(yīng)一聲，拽起葉兄就往外走。雖腳下走路還是不便利，但一直等到出了二門，他才松開手，見身旁這兄墩遺嘴唇，臉上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有妹妹沒有弟弟，但卻有一個養(yǎng)子兩個興的他便拍了拍幸伙的腦袋，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笆遣皇怯X得自己被耍了，很委屈？”
“沒錯。”葉兄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汪孚林，“你們?yōu)槭裁匆粔K騙我？”
“第一，你爹的痹癥是突發(fā)事件，你姐姐臨時起意，想要讓你多擔(dān)待，于是讓我配合。”汪孚林可不樂意給葉明月背黑鍋，直接把她給賣了。見葉兄臉脹得通紅，他又不緊不慢地，“第二，你爹沒想到你姐姐會想到這種主意，但他對你期望很大，希望你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頂住，所以他也就配合著，但你自己應(yīng)該知道，他這次不是裝病，是真病。”
“可他們也不能”
“第三，你自己想想，我家金寶，秋楓，包括現(xiàn)如今在義店獨當(dāng)一面的葉青龍，他們的時候都吃過很多很多苦。至于我，那就更不用了。而你呢？”汪孚林想起前世的打拼，這輩子睜開眼井后就開始勞心勞力，恨不得對葉兄耳提面命，“你爹為什么給你請了李師爺？單單為了他學(xué)問好？不，除了學(xué)問，那還是為了讓你學(xué)習(xí)一下李師爺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
汪孚林才不管葉家父女來是怎么想的，按著葉兄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你自己想想，要是今天你爹爹真的重糙床，而且也沒有巡按御史劉爺出面，錢觀察和舒推官一來，拿著你爹病了的情形事，要罷免他的官職，要把你們從這官廨趕出去，你能做什么？葉明兆，只差一丁點，你就要面對比我從前面對那些危險還要更危險的局面，你還沒醒悟過來嗎？”
葉兄來滿腔怨氣，可現(xiàn)在被汪孚林左一個彎右一個繞，幾乎完帶溝里去了。他突然迸出了一句話：“那金寶和秋楓知道嗎？”
“金寶那臉上藏不茁的傻杏，他要是知道，你會看不出來？”
見葉兄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如釋重負(fù)的笑容，之前那點不痛快竟是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汪孚林方才意識到，葉兄最想問的，其實只有這個問題。父親和姐姐恐怕是這幸伙根無法違抗的，可若是朋友也一塊欺瞞自己，任憑是誰都會覺得憤怒。接下來，他把人帶回到了公堂上，見這里果然只剩下了收尾的工作，也就是行刑之后該放的放，該賠的賠，他見葉兄每聽見一聲笞打的凌厲風(fēng)聲，都會打一個寒戰(zhàn)，不禁嘆了一口氣。
別葉兄了，每當(dāng)他看到這種竹筍烤肉的情形，實在都是感覺不太好ｂ仿佛在提醒他，眼下是個什么樣的年代。
汪孚林收起了這點不合時宜的聯(lián)想，拍了拍葉兄道：“按照我的去告訴方縣丞。這一次恐怕人人都會看見你，所以，挺起你的胸膛來。”
盡管公堂之上的審案已經(jīng)告一段落，但無論方縣丞還是其他人，每個人都無比想知道，后衙官廨那兒究竟怎么樣。所以，當(dāng)方縣丞身邊突然出現(xiàn)一個胖墩墩的身影時，這次沒有人再忽視。葉兄身上一下子匯集了很多目光，雖往日身為縣尊公子，人人恭敬，可這會兒他卻赫然發(fā)現(xiàn)很多人的眼神中竟是流露出一種不出道不明的惡意。他下意識地按照汪孚林的話昂首挺胸，這才對方縣丞道：“剛剛南直隸巡按御史劉爺來探望過爹，所以錢觀察先走了。”
這短短兩句話，堂上眾人聽在耳中，卻是意味各不同。吳興才等幾個糧商拖到現(xiàn)在，就是希望錢觀察能夠把這位葉縣尊拉下馬，這樣他們就興許不用再面對義店那樣一個怪物剛剛在公堂之上公然違逆方縣丞的鄭班頭等皂隸，也希望錢觀察加上舒推官這一行能夠馬到功成，如此就可以不被清算。可現(xiàn)如今，他們不但大失所望，而且旋即就不得不面對一個更令人驚恐的現(xiàn)實。
“爹讓我捎話給方二尹，雖兩只腳走路還不太方便，但從明日開始，他會重新坐堂斷事。”
葉大炮不但背后有人，而且竟然已經(jīng)可以復(fù)出升堂了！果然那重餐是假的，他們都被縣尊這一雙兒女的演戲給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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