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鎮(zhèn)素來有一句民諺，鉆天洞庭遍地徽。這遍地徽，自然的是徽商在漢口鎮(zhèn)鋪天蓋地，依靠財勢占據(jù)了大半江山，而這所謂的鉆天洞庭，的則是洞庭商幫。洞庭商幫分為東山和西山兩幫人，東山人主要跑的是運河沿線，而西山人則是主要通過馬車和船，腳步踏遍峻和洞庭湖畔，做的就是湖廣生意。然而，不管是東山人還是西山人，都離不開漢口鎮(zhèn)這個水路要沖。
而且洞庭幫因為是地商幫，民風(fēng)彪悍，除卻拼財勢拼背景，他們還能拼力氣，拼刀子。故而漢口鎮(zhèn)上其他商幫都得讓他們兩分，除卻身為外鄉(xiāng)人卻比他們早嗅到漢口鎮(zhèn)商機的徽商。徽商們劃出一整條新安街以及新安碼頭，就差定下不讓外人踏入一步的禁令了。故而，爭碼頭這三個字，這幾十年來幾乎在洞庭商幫每一任龍頭心里根深蒂固。
此次突然出頭相爭，正是因為有人暗地給他們出主意，趁著汪道昆新上任，徽幫歡欣鼓舞，值此敵人勢頭最強的時候，攻敵不備。于是，被公推為現(xiàn)任大龍頭的譚明方邀請了號稱最霸蠻的膘府幾個商人，暗中召集了一大批人，對徽幫突然提出了關(guān)于碼頭的賭約，到了開打那一天方才亮了牌底，整整數(shù)百漢子，都是拿著樸刀的彪悍之輩。來按照預(yù)想，那幫徽人應(yīng)該象征性抵抗一下，然后就大敗虧輸讓出地盤，可誰知道最終竟然砸了！
因為兩邊激斗正酣的時候，卻突然被一群差役給攪和了。還因為人家虛張聲勢有官兵趕到。因此好好一襯斗竟是變成了廢約。自己這邊還死了好幾個人！商幫里頭那幾個有頭有臉的大商人，包括那幾個膘府商人哪里能心頭痛快。
這會兒眾人云集一堂，正在緊急商量徽幫中人突然告上衙門的事，著著，膘府的木材商人何云頓時火冒三丈地用力一拍扶手道：“這幫子徽州人一遇到事情就知道動用官府之勢，難道我們還會怕了他們不成？告官就告官，我們接著就是，多請五個十個訟棍。還會輸了官司？”
“何老大，你到底每年在漢口鎮(zhèn)上停留的時間有限，這商幫之間的事，等閑不鬧到官府，一鬧到官府，咱們穩(wěn)輸Ｇ幫子徽商是做的什么生意？販鹽，一斤鹽從揚州送到咱們漢口鎮(zhèn)，轉(zhuǎn)手就是三四倍的利，他們當(dāng)然有錢大把大把拿出去送。官府里頭的官爺清廉，他們就往下頭三班六房送。官爺要不清廉，那更是根就和他們穿一條褲子。更不要。如今的湖廣巡撫是誰？汪道昆！如果我們之前爭碼頭打贏了也就算了，可偏偏不輸不贏！”
“那就認輸？他們死了人，我們也一樣死了人，這撫恤的錢就沒少花，結(jié)果碼頭沒有擴大，卻反而還要輸官司？”何云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又氣又急地看著譚明方道，“大龍頭，如果是那樣，這次咱們膘漢子的血可就白白流了！”
譚明方這會兒后悔極了當(dāng)初不該聽人慫恿，貿(mào)貿(mào)然來這么一場規(guī)模太大的械斗。剛好這時候，外間一個管事匆匆進來，向四周圍眾多商人拱了拱手，繼而就快步來到他身邊，貼著他的耳朵低聲了一句話。頃刻之間，譚明方遽然色變，隨即對眾人強笑道：“各位還請稍安勿躁，我先離開片刻，馬上回來。”
洞庭商幫素來霸蠻，選出的大龍頭往往并不是因為大家都服氣，而是因為協(xié)調(diào)上下很麻煩，所以這個大龍頭是專門負責(zé)各種瑣碎事務(wù)的，談不上多少威權(quán)，反而忙得很。此時見譚明方離座而起，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抱怨兩句，沒太在意，只有何云眼珠子一轉(zhuǎn)，借口要上官房，拔腿出了門。他只比譚明方晚一會兒，此刻還能看見對方背影，等遠遠吊在人屁股后頭，發(fā)現(xiàn)其正在笑臉相迎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他便索性現(xiàn)身出來。
“大龍頭，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你還有工夫見外人？”
扭頭見是何云追來了，譚明方登時有些不自然：“何老弟，只是家里親戚讓人捎話來”
“捎什么話，人家分明是東南那邊的人，和你能沾親帶故？這位哥，明人面前不暗話，你既然來了，還請明白告知一下來意。”
“在下歙縣松明山，汪孚林。”汪孚林自報家門，見何云眉頭一挑，而譚明方趕緊擋在了他跟前，他便開門見山地：“我今天來，是做和事老的。”
聽到這樣一個來意，何云不由得一把撥拉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譚明方 管那是洞庭商幫現(xiàn)任大龍頭，可真正要威望，卻還不如他這個在膘府商人當(dāng)中振臂一呼，就能激起無窮響應(yīng)的頭面人物。他定睛看著汪孚林，繼而冷笑道：“和事老？你們徽幫都已經(jīng)把案子捅到漢陽縣衙去了，這時候你什么來做和事老，豈不是笑話？”
“沒錯，徽幫的人確實是去告狀了，但卻也是被逼的。兩位不知道已經(jīng)聽了沒有，赫赫有名的湖廣巡按御史雷侍御，此時此刻已經(jīng)駕臨漢陽縣衙了。”
“雷青天？”這一次，何云也忍不轉(zhuǎn)呼了一聲∽稽古在去歲湖廣大旱的時候，確實懲治貪官活人無數(shù)，可這次械斗，洞庭商幫到底是脫不開干系的，若是這位鐵面無私雷青天摻和進來，那可就真的要鬧大了！
而譚明方就更是面如土色，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后便低聲問道：“汪官人的意思是，雷侍御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
“又或者，雷侍御來還在襄陽，這次就是得知消息后火速趕回來的。”汪孚林見面前的兩人面面相覷，他就誠懇地忽悠道，“二位請想想看，兩邊械斗鬧出了這么大的死傷，可終究是很不光彩的事，忙著安撫死傷還來不及，誰愿意鬧到官府去？而雷侍御這么快就趕了回來，足可見是在兩邊定下賭約的時候，他就得到了消息，否則一來一回，他怎么能這么巧趕得回來？容我一句臆測的話，徽幫和洞庭商幫兩邊打生打死，會不會便宜了別人？”
“便宜了誰？”何云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見汪孚林笑了笑，沒吭聲，他不由得眉頭倒豎，“你話一半，那算什么意思？”
“好教二位得知，徽幫鮑二老爺?shù)囊粋�家人，昨天很巧地看見，有人從察院雷侍御那兒出來。而那個人，是赫赫有名的丹陽邵大俠。”
邵芳在東南一帶名聲很大，但在湖廣，他的名字就沒有那樣如雷貫耳了。比如何云就根一頭霧水，可作為大龍頭交游廣闊的譚明方卻陡然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道：“是那個讓首揆復(fù)相的丹陽邵大俠？”
“正是。所以鮑二老爺嚇了一跳。為了不讓別人揪出這樁案子，他才不得已去縣衙告狀。果然，今天狀紙才剛送上去，雷侍御就來了。”
“竟然是邵芳”譚明方滿臉糾結(jié)，壓根沒看到連連沖著自己打眼色求解釋的何云。等到何云不耐煩地干脆拽了他一下，他看到對方那滿面征詢的表情，這才意識到什么，趕緊用耳語的方式迅速解釋了一下邵芳是何等人。這下子，就連何云的臉色都黑了。
來只是商幫之間爭碼頭的事，結(jié)果卻可能摻和到朝廷黨爭，這不是平白添亂嗎？而且，倘若這車斗來就是給他人送把柄，那些人豈不是白死了？
作為外來的和尚，汪孚林只打算當(dāng)個點到為止的和事老，因此話都一半，凡事都只讓別人自己去思量。這會兒，他就很有耐心地站在那兒，直到譚明方在沉吟良久后終于開了口。
“官人的那位丹陽邵大俠，現(xiàn)在何處？”
“就在漢陽縣衙外頭看熱鬧。二位若是不信，如果有見過那位邵大俠的人，可以跟我一塊去漢陽縣衙那邊認一認。”汪孚林等的就是這個問題，因此爽快地拋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他并不認為邵芳會對鮑二老爺派去的那個漢子謊，而且他也已經(jīng)與人照過一面，領(lǐng)教過對方的敏銳。
換言之，已經(jīng)坐上高拱那條大船的邵芳，可以是有恃無恐，根不擔(dān)心身份暴露帶來的種種問題。
譚明方和何云聲交談了幾句，譚明方便當(dāng)機立斷地：“誠如官人所言，事情鬧大確實對我兩方都沒有好處，你應(yīng)該沒騙我們。你既然今日來當(dāng)和事老，可有什么了不得的建議？”
“當(dāng)然有。”汪孚林長舒一口氣，“想來丹陽邵大俠會對鮑二老爺?shù)娜吮砻魃矸荩彩撬銣?zhǔn)了徽幫和洞庭商幫在漢口鎮(zhèn)相爭不是一天兩天，怎么也不可能因為一丁點外力而合力對外。碼頭之爭確實很棘手，縱使是我，也不可能規(guī)勸鮑家、黃家、許家讓出新安碼頭。畢竟，這是先輩們辛辛苦苦建造起來的，但是，我可以用別的方式補償。”
他走近一步，對譚明方和何云低聲出了一番話，見兩人果然有所心動，他便開口道：“事不宜遲，現(xiàn)在兩位召集人手，一同去漢陽縣衙應(yīng)訴如何？一來興許還能看到那位看熱鬧的邵大俠，二來快刀斬亂麻，把事情迅速解決掉，免得夜長夢多。須知時時刻刻被雷侍御那樣的青天大老爺盯著，可是猶如芒刺在背，絕不好受。”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何云想都不想，斬釘截鐵地道：“好，立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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