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一夜未睡，體力也有些不濟(jì)，可我和展遙還是很快就回到了西廂。
到了那里，楊柳白云，還有秦嬤嬤都已經(jīng)整理好了行李，骨灰盒此時正被秦嬤嬤捧在懷里。一見到我的到來，三人立即“撲通”一聲下跪，連磕三個響頭。
“你們等著我來就是為了磕頭嗎？”一回來就面對這個陣仗，我重重地嘆氣，望著她們凝重的目光，又開口道，“秦嬤嬤，道別也不是只有這一種方式的，你也知道我從來不興這一套的。”
“姐，此去一別，不知道我們何時還能再相逢。”楊柳的眼眶開始泛紅，“這也許是我們最后一次跪你了，你連這最后一次都要阻止嗎？”
“楊柳，你別得像生離死別一樣啊。”我搖頭嘆氣，“人生無不散之宴席，你不是一向很樂觀嗎？你們都站起來，快點離開吧，現(xiàn)在馬上起程的話，你們夜晚之前就能趕到下一個城鎮(zhèn)，否則再遲點恐怕今晚就要露宿郊外了。”
“姐，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也先和遙少爺商量一下。”秦嬤嬤艱難地站起來，不停地抹著眼淚，“老奴以后沒辦法服侍在姐身邊，姐一定要注意照顧自己……”
“知道了。”我輕輕一笑，“你們還是快走吧，是告別會舍不得的。玥兒也沒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們帶著娘離開，然后自由自在地生活。”
“是。”白云急聲應(yīng)答，她使勁地咬住紅唇，兩只手一左一右地拉住楊柳和秦嬤嬤，仿佛想要避開我似的，立刻往外走去，速度極快，“快點走。”
發(fā)顫的聲音，在經(jīng)過我身邊時投來最后一眼，與此同時，白云眼眶里也水光晶瑩。
我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對她們揮手道別。
最后的景象，是她們跨出展府的那一幕。
望著那三人離開的背影，我怔然發(fā)愣，許久，在看不到人影后才輕聲開口，“哥，連白云那樣冷性子的人都哭了，可我還是那個樣子，她們會不會覺得我很絕情？”
“不會，都是把你從看到大的人，怎么會不了解你。”展遙嘆息，“玥兒，雖然你沒哭，可是，你心里還是很難過的。”
“……”
是啊，十九年的時間，不論怎么看都不算短。
十九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放就放。
這一天，從就陪著我的那三個人離開了我的身邊，從今以后，西廂里只怕就會空蕩蕩的了。
熱鬧，已經(jīng)是曾經(jīng)的事了。
秦嬤嬤她們離開得很順利，路上并未出現(xiàn)什么阻礙。在把娘的骨灰?guī)щx京城后，周圍環(huán)境對此的反應(yīng)似乎無知無覺。無論是沈墨翎還是皇宮里，都把這件事給壓了下來，我想，除了內(nèi)部的一些人，恐怕都不會有人知道皓月公主沈琦瑾的尸骨已不在這個地方了。
也是啊，皇室要的不過是一個效應(yīng)，至于沈琦瑾到底怎樣了，甚至于那具尸體是否真的是她也絕非什么重要問題。我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沈墨翎的關(guān)系，總之，在秦嬤嬤她們離京后的第二天，皓月公主的風(fēng)光大葬照常舉行。
那一天，我獨自一個人跑到葬禮隊伍會經(jīng)過的那條大街上，然后在某家客棧找了個視野極佳的位置坐下，一邊吃著精致的糕點，一邊冷冷地望著那支隊伍。
敲鑼打鼓，白旗靈歌。長長的隊伍甚至讓人望不到盡頭，無限曼延。許許多多的城民百姓也聚在了街頭，從我坐著的那個位置望下去，只看見那大片大片的人群聚成一堆一堆的。
呵，我嘴角忍不住勾一抹冷笑，如果現(xiàn)在有人把那棺材打開來，恐怕會引起驚人的轟動吧。沈家完完地把娘看成一個工具，當(dāng)成一個工具。無論是十七年前還是十七年后，無論是當(dāng)年的先帝還是如今的沈暢烙，以及，沈墨翎。
都平民百姓的性命不是命，他們是生是死都只需要上頭的一句話就夠了。可是，即使貴為公主的身份，沈琦瑾的性命又何曾得到過重視？
只是一句話，只是一個理由，就要讓娘去死，還美其名曰她死得慷慨大義，到死都沒有愧對“沈”這個姓……呵，還真是副正義凜然的嘴臉啊，看得讓我作嘔！
經(jīng)過半個時辰了，可那支隊伍還沒有走到盡頭，敲鑼的依舊敲鑼，打鼓的仍然打鼓，真是一場鬧劇啊，在我看來，這就好比一個戲臺，然后那些人如同丑般地在戲臺上各耍事……一口一口地嚼著那盤糕點，在腦中復(fù)雜地胡思亂想中，那只盤子也已經(jīng)見底了。我低低嘆了口氣，十七年的時間果然不短，吃這些糕點已經(jīng)變成我的習(xí)慣了呢，只是，沒有哪一種能比秦嬤嬤做的桂香糕更能讓我喜愛，真是可惜。
喚來二結(jié)了帳，我又回到了將軍府。
之后的幾天里，我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去陪清渙，只是有時會碰到展遙，簡短地打上幾個招呼，我也就會匆匆離開了。
好吧，我承認(rèn)，我是在躲展遙，而且躲得很明顯。
理由很復(fù)雜，其實，在我腦海里的那些理由，與其是復(fù)雜，不如是混亂。
我害怕展遙的態(tài)度，害怕清渙的反應(yīng)，害怕弄清楚一切后，會在不經(jīng)意間就把某些我也不明白的東西給毀了，甚至害怕遙在這五年里的那些謎團(tuán)，害怕那些謎團(tuán)會帶來不可預(yù)料的后果，害怕……害怕的東西有很多。
可是，最害怕的，還是自己。
害怕自己會重蹈那個雨夜里的覆轍，因擔(dān)心而忘記冷靜地思考局勢和問題；害怕自己會如那個晴朗天里的表現(xiàn)一般，因身體的沖動而不經(jīng)大腦思考直接作出了反應(yīng)……
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什么時候開始，自己也變得如此患得患失了？
可是，無論怎么詢問自己，也始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娘的那一場葬禮耗費了皇室很多的精力和錢財，可是，也明顯取得了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來，民眾們經(jīng)過謠言的傳播就已經(jīng)都把矛頭指向展翼翔了，拋棄妻子，野心勃勃，很多的負(fù)面形象都降到了這個曾經(jīng)輝煌無比的大將軍身上。
一句謠言就能毀掉一座城池，同樣的，謠言也能毀掉一個人。
我不得不，沈墨翎做這些事的天賦實在是高，速度快，范圍廣，最重要的是，他從沒有從正面把這件事清楚過。就如同現(xiàn)在，即使經(jīng)過了皓月公主的這場葬禮，皇室也絲毫未對展翼翔做過任何責(zé)怪。可是，無論是先入為主的觀念還是從展翼翔在這么多年來對沈琦瑾的表現(xiàn)來看，這些都足夠降低展翼翔在民眾中的聲望了。再加上在沈琦瑾的那場葬禮中，皇室竟未讓任何一個姓展的人來參加，光只是這件事，就夠人浮想聯(lián)翩了。
然而，皇室不公開地從正面解釋事情經(jīng)過或重重責(zé)罰展翼翔，除了有助于謠言的傳播外，甚至可在最后來個抵死不認(rèn)帳！若是在很多年后被百姓知道這事并非展翼翔所為，沈家也能大聲宣告他們從沒過沈琦瑾的死是展翼翔造成的。
堂而皇之地愚弄群眾，瞞天過海地掩飾骯臟。
沈墨翎因洛鄲的毀滅而損失了許多東西，無論糧草還是軍隊。但是，他并未急著奪取展翼翔手中的那份軍權(quán)。得民心者得天下，反之亦然。很明顯，沈墨翎深諳此道。
對他來，與其搶了展翼翔手里的兵權(quán)，奪走他的民心反顯得更有價值。
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常常會在腦子里想著這些事，不單是政治上的，還有很多其他的。夜深人靜，在西廂人煙又是格外的稀少，窗外的昆蟲鳴叫聲，晚風(fēng)拂葉的沙沙聲，以及，透過窗戶斜射在地面上的慘淡月光，近乎荒涼的白色月光。
我即使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也總是要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后才能入睡。以前明明都不愛管閑事的，從時候開始，我就盡量地讓自己避免麻煩，可是，是如此就是容易泥足深陷嗎？我從被子里伸出手臂，長長的臂膀橫擺著，正好遮住自己的雙眼，重復(fù)的往事，重復(fù)的思考，今天晚上，也許又會失眠了……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升得老高，我揉了揉眼，都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了。慢吞吞地掀開被子爬下床，洗臉漱口，穿衣梳頭。做好了一切正想開門去看看清渙時，卻在打開門的瞬間意外看到了展遙。
修長的身軀斜倚在門前的那棵老樹上，眉眼淡然疲憊，然而，在注意到我走出房門時，他立即微微一笑，“玥兒，你醒了。”
“嗯。”
展遙嘴角一彎，上前幾步，站定在我面前，“你現(xiàn)在是要去清渙那里嗎？”
“嗯。”
“那么，在你去之前，能不能在這里聽我兩句話？”展遙的眼神很認(rèn)真，認(rèn)真得讓人無法拒絕，在見我輕輕點頭后，他的眸光顯出笑意來，如同清秋白云，“玥兒，不管這兩天你是否在有意躲我都沒有關(guān)系，來，也就沒有逼你的意思，那天我不過了一直想?yún)s沒有的話罷了。也許是有些沖動，可是，遲早都是要的。”
“哥……”我皺眉，能地想避開這個話題。
“可是，現(xiàn)在我要和你的不是這個。”展遙仿佛猜到了我的反應(yīng)，伸手揉了揉我的發(fā)絲，滿臉寵溺的神情，“我承諾，絕對不會讓你有什么壓力的，所以你也別皺著眉頭了，這種表情不適合你。”
院子里的花香味隨著輕風(fēng)拂到鼻腔，縹緲輕曼。展遙束起的黑長發(fā)絲也隨風(fēng)而起，有好幾縷都觸到了我的臉龐，癢癢的，可是，卻很舒服。他目如燦星，盯住我沉默地斟酌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話，“玥兒，我希望你離開這個地方，和我一起去荻桑國。”
聲音清晰，字句緩慢。
“為什么？”我稍有些意外，輕聲道，“哥，上次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拒絕離開這里了，你也過同意，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又提出來？”
“因為我后悔了，那時候我才剛回來，不夠了解情況。”展遙彎下了身子，視線與我平行，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玥兒，你不適合展家，你不適合這個地方，這里有太多的東西會拖著你，這里有太多的東西會害你無法自由。我認(rèn)識的展玥不應(yīng)該留在這里，她適合更大的地方，她適合更自由的生活。玥兒，跟我一起離開吧。”
望我沉默而無反應(yīng)的臉龐，展遙輕聲嘆氣，雙眸更為專注地凝視，“玥兒，即使是娘，也會希望你能幸福生活的，報不報仇對娘來根就不重要。如果你真的放不開，那跟我一起到了荻桑國后，我們再想辦法好不好？”頓了一頓，他緊抿唇角，又繼續(xù)道，“玥兒，如果你還擔(dān)心清渙的話，可以讓他和我們一起走，那樣你應(yīng)該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哥哥，”我在許久的沉默之后終于抬頭直視他的目光，唇畔含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會突然來找我這些話應(yīng)該是有理由的吧？”
“……”
“吧，沒關(guān)系的。”我繼續(xù)掛著淡然的笑容，“哥，反正來的情況就不怎么樣，再發(fā)生點兒什么我也無所謂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局勢更加惡化而已。”展遙一臉無奈，“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娘的逝世必定會對整個局面起到激化的作用，事實也正是這樣。現(xiàn)在展翼翔在百姓中的聲望根就是太糟糕了。來民坊間還只是他負(fù)情薄幸，可是，傳了這么久，謠言已經(jīng)不單單是針對這一點了，稱霸的野心，還有對皇室的敵意……很多很多，在我看來，即使展翼翔真的靠手中的兵力成功奪取到那位子，天下也不會太平，至少百姓就不會服他。”
“呵，這只能展翼翔做人太失敗。”我因正面的陽光太過刺眼而瞇了瞇眼，目光滿含不屑，“沈墨翎至少在這件事上對了，會打仗的人不一定就會適合那個位子。展翼翔的才能注定了他只是個將軍，而不能成為皇帝。”
展遙望了眼我瞇緊的雙眼，立即站直了身子，恰巧擋住射來的強(qiáng)光，“玥兒，我并不看好展翼翔，也許他對于戰(zhàn)術(shù)，運籌，還有隱藏之類的東西很在行，但他畢竟只是一介武官，他并不擅長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展翼翔只知道重視兵力，是的，他或許可以舉兵攻下整個國家，但是，他卻永遠(yuǎn)也征服不了國中的百姓。”
“征服和攻克是兩回事，然而展翼翔在最初就沒有注意到這點。但是，在我的眼里，以目前的局勢看來，只此一點就足以論成敗。”我立刻就能清楚遙想表達(dá)的是什么，極為自然地接下了他的話，“或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孜祁國的大英雄，他從來都覺得自己的名望很高……呵，只可惜在玩弄這種人手段方面，展翼翔明顯比不上沈墨翎。”
“玥兒，你身上的毒我會想辦法的。”展遙又回過頭講到最先想的話，“無論你是否站在展翼翔這邊，在世人看來，你展玥就是他展翼翔的女兒，他們不會管你們父女關(guān)系是否和睦，他們只知道株連九族。玥兒，展翼翔要做的從來不是事，一旦失敗以后不是他一個人償命就能解決問題的。今天早上，我就看到將軍府門前的石獅子已經(jīng)被人砸碎了，你繼續(xù)呆在這了絕對不會有好事的……玥兒，離開這地方真有這么難嗎？”
“還好還好，砸懷的只是石獅子。”我佯裝舒口氣地聳聳肩，“沈墨翎一開始就應(yīng)該已經(jīng)瞄準(zhǔn)這點了，從辜負(fù)娘的事情扯到展翼翔對沈家的辜負(fù)，這種緊張的局勢已經(jīng)連尋常百姓都能感覺到了……呵呵，這時候任何人都會覺得挑起戰(zhàn)端的一方必定為展大將軍。對于會擾亂和平的人，百姓又怎會視若無睹呢？”
“我覺得我似乎可以理解當(dāng)年先帝為什么不急著收回展翼翔手中的兵權(quán)了。一方面是因為他已年老，實在沒有精力再去對付展翼翔，況且，在領(lǐng)兵打仗這點上，恐怕這世間還真找不出一個人能超展翼翔的，任何一個有為君主都會舍不得的……”
“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沈墨翎了吧？看來先帝還真是看好他啊。”我斜眼瞥去，似笑非笑地望著展遙，“哥，你應(yīng)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嗯。”展遙點頭，沖我笑了笑，“玥兒，好人是坐不來那個九五至尊的位置的，太過正人君子的話很快就會被別人拉下來，必死無疑。相反的，有些人卻比君子更適合那位子。若讓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作為一個君主，只要能達(dá)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是正當(dāng)?shù)摹！?br />
“我知道，沈墨翎從來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所以這樣的人很危險，更何況你們還彼此站在敵對的位置。”展遙皺眉望來，明顯反對我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玥兒，你在他手上不止吃了一次虧了，你非得這樣繼續(xù)下去嗎？”
“哥，我會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的，可是，至少等我從沈墨翎手中贏來解藥，至少讓他對娘的死付出代價。”我對自己也頗為無奈，望著蔚藍(lán)的天空，我緩緩閉上眼，“哥，‘只挨打不還手’這種事，我還真是做不來，這是性子使然，很難改掉的。”頓了一頓，繼續(xù)道，“更何況，沈墨翎對我做的那些事，并不是忘記就可以忘記，不計較就可以不計較的。”
睜開眼，我跨步向前走去，似乎可以聽到展遙在我身后傳來的那抹淡淡的嘆息，回頭望著他，我又聞到了院子里那陣優(yōu)雅的花香，清新怡人，“哥，你要不要先跟我到展翼翔那里去一趟，我剛剛想到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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