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宰相府如今仍是他先前任參知政事時的舊邸,也是他三年前入京后,就從官中分發(fā)下來的宅院,一直沒有變動。對于只有二三十個仆fù的王安石家,這間宅子也是足夠了。只是如今升任宰相,以禮絕百僚、群臣避道的宰相之尊,顯得太過寒酸,有失朝廷體面。天子便賜下了新邸,就在皇城邊上。
只是新邸雖賜,但王安石還是上表給辭了——這是天子恩賜,就要照規(guī)矩來的,需要辭讓一番,才能接受。對王安石來,他其實覺得很麻煩,要是天子不再重復(fù)下詔賜宅就好了。現(xiàn)在的宅子已然過大,換個更大的不是更麻煩?
不過對于擁擠在王府門前的官員們來,他們還是覺得王安石家最好早點搬遷為上。只有六七步寬的這條巷中的車馬,比起夜中的甜水巷,萬姓燒香時的大相國寺,都要擁擠得多。數(shù)百名官員,加上更多的伴當(dāng),還有一樣多的車輛馬匹,把王丞相府門前的巷堵成了暴雨后的下水道——天天如此,無一例外——唯一能讓人欣慰的,是這里還算安靜。在丞相府前,話也要屏氣靜聲。
臘月十五的這一天,隨著王安石從宮中散值回府,一個個要拜謁他的官員陸續(xù)趕來,將車馬停在了巷口,讓仆人上去遞了門帖,就在門口等著。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一名仆役穿過人群,向宰相府的偏門擠過去。
不少人嘲笑的回頭望著巷口處剛剛趕來的兩名官員,他們來得實在太遲了,現(xiàn)在才來,今天根不會有機會了。
但讓所有人吃驚的是,這名仆役并沒有在偏門處向門子遞上主人的名帖,而是打了個招呼,就走了進去。而片刻之后,一個年輕人就跟在那名仆役身后從門中快步出來。認識年輕人的官員不少,當(dāng)即起了一陣sā動,竊竊sī語的聲音,就像被人捅了一下的蜂窩,頓時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是王二衙內(nèi)!”
“是誰來了,怎么是王家二衙內(nèi)出迎?!”
王旁在家丁的引領(lǐng)下,快步從人群中穿過,迎面的官員紛紛避讓,臉上浮起謙卑的笑容。數(shù)百只眼睛追著王旁的身影,一直到他停步的地方,就是方才遣了那名仆役進王府的兩名官員。
這時終于有人仔細去辨認兩人的身份,有見識的官員不少,最近甚得圣眷的王韶,四入宮掖,認識他的人很多。
“是王韶!”
“河湟王韶……上平戎策的那個。”
“……難怪了。”
“后面的那個高個兒是誰?”
“……跟班吧,大概王韶要舉薦的。”
但接下了的一幕,更是讓人吃驚。王旁的確是先跟王韶見禮,但很明顯的,他與跟著王韶的年輕官員更加親密。王安石家的次子一向īn沉,不喜與人結(jié)交,這是世人皆知的。可現(xiàn)在眼下眾人看到的,卻與傳言差了不少,浮在他臉上的笑容比起跟其他官員見面時要親切得多,
“玉昆兄,向來可好!”
韓岡笑著拱手回應(yīng),“托仲元兄的福。今天剛?cè)氤牵畔滦醒b,換了衣服就過來了。現(xiàn)在肚中正空,可是叨擾一頓晚飯了。”
王旁呆了一呆,轉(zhuǎn)眼就更加欣喜的笑起來:“不敢讓玉昆你餓著肚子,晚飯早已備下了,等與家嚴見過之后,當(dāng)共謀一醉。”回頭他便對王韶道,“家嚴正在家中見客,少待便有空閑。不敢讓王安撫和玉昆在外久候,還請兩位隨在下先進家中稍等。”
幾百只眼睛又妒又恨的看著王旁帶著王韶、韓岡從偏門進去。看到王旁跟韓岡的親近,王韶也是有些愕然。他只是聽韓岡過,跟王旁見過面下過棋,卻沒想到竟然如此慣熟。
韓岡跟王旁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不至于如此親近,但他了解人情世故。王旁這樣接觸的多是別有用心之輩的衙內(nèi),只要用對方法,肯定是要比歷盡宦海的官員更加容易接觸。韓岡表現(xiàn)得是灑脫不羈,不拘俗禮,王旁就是不會擺出宰相之子的架子,反而會更添幾分親近感。
三人在韓岡所熟悉的偏廳分賓主坐下,讓人進去通報了王安石。王旁跟王韶有些生硬的寒暄了兩句,轉(zhuǎn)頭便問著韓岡:“聽玉昆你在蕃部中斬了一個西夏的使臣,是不是真有此事?”
韓岡神sè不變,反問道:“這事是怎么傳的?”
“秦鳳走馬承受傳回來,還是天子聊天時跟家嚴起的。”
“難怪!”韓岡點點頭。關(guān)于他一劍殺了西夏派到瞎藥那里撬墻角的使臣,明面上的功勞他的確是送給了瞎藥,但sī下里流傳的話,卻沒有讓人去禁言,也禁止不了。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認,誰也不能把這事栽倒他頭上。但熟悉韓岡xìng格的人都認定了他,他的xìng子剛毅果決,而且過去也不是沒有先例,殺人放火,韓岡就是行家里手。
王旁的眼神中透著好奇,見韓岡不否認,立刻追問道:“難道是真的?!”
韓岡笑了笑,正要話。一名仆人走了進來,“相公已經(jīng)在書房中等候,請兩位官人過去。”
向王旁告了罪,在王家二衙內(nèi)失望的目光中,王韶和韓岡被領(lǐng)著進了書房中。
今次書房里面,只有王安石一人。再一次見到這位千古名相,韓岡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憔悴了不少,黑瘦黑瘦的,顴骨下的īn影又重了許多,看容sè,也顯得很是疲累。
行禮落座,王安石也是先跟王韶了幾句話,但很快,就轉(zhuǎn)到了韓岡這邊,“玉昆,關(guān)于韓子華征辟你的奏文,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聽了吧?”
韓岡點了點頭,“已經(jīng)聽了。”
王安石也不繞圈子話,直率的對韓岡道,“橫山戰(zhàn)事即起,所以韓子華幕中需要玉昆你去安頓軍中傷病。連上兩奏文,可見其對玉昆你渴求之深。而戰(zhàn)事一開,損傷難免,也的確需要你去主持。這件事,你就不要推辭了。”
不成想王安石竟然直截了當(dāng)?shù)拿ロn絳那里報道,韓岡想了想,便道:“光靠下官一人可不夠,至少要調(diào)集秦鳳上下三個療養(yǎng)院中所有四百余人,才敷使用。”
“這么多?”王安石對療養(yǎng)院不甚了了,聽韓岡一下要調(diào)去一個指揮的醫(yī)療團隊,頓時吃了一驚。
“橫山勝敗未可知。羅兀城易取難守,若是不幸戰(zhàn)敗,恐怕四百多人還不夠!”
王安石略顯困頓的雙眼一下睜開,銳利的眼神在點著燭火的內(nèi)室中,如同閃電劃過,“戰(zhàn)敗?!玉昆你今次出戰(zhàn)羅兀會戰(zhàn)敗?!”
“未慮勝,先慮敗,此是兵法要旨。”韓岡停了一下,便正面回復(fù)王安石,“非韓岡戰(zhàn)前出不吉之言,只是不想看著朝廷空耗錢糧,官軍勞而無功,而陜西又平添無數(shù)孤兒寡母。羅兀易得,橫山難取,此一戰(zhàn),還是輸面居多!”
韓岡得決絕,王安石瞇起眼睛,“城羅兀,東連河?xùn)|,南接陜西,二路并舉,橫山可定。韓岡,你此戰(zhàn)輸面絕多,可是有何緣由?!”
“西賊不擅守城。韓相公坐鎮(zhèn)延州,種諤出兵綏德,其余各路支援鄜延,以此規(guī)模,攻取羅兀當(dāng)不在話下,擊敗西賊趕來的援軍也不難。但要一年年的穩(wěn)守下去,抗住西賊的反擊,卻是千難萬難。”
“不還有橫山蕃部在?羅兀一下,橫山蕃部當(dāng)會將盡投大宋。”
“與其寄望于人,不如求諸于己。即以河湟論,若非有古渭三千官軍壓陣,哪一個蕃部會老老實實的聽命?蕃人可用不可信,更不可然依賴,若是認為有著蕃人助力,就可以讓西賊敗退。這種想法,韓岡不敢茍同!”
韓岡語氣jī烈,王安石不由的瞥了王韶一眼。而王韶則是眼觀鼻、鼻觀口的默不作聲,任由韓岡在前沖殺。王韶所在的位置讓他不能肆意攻擊韓絳,只有韓岡,因為要被調(diào)任鄜延,才有資格話。
暗嘆了一口氣,王安石道:“種諤統(tǒng)領(lǐng)大軍攻取羅兀后,已定要擴建羅兀。羅兀城中大軍畢集,近處又有河?xùn)|、鄜延可以支援,要懾服眾蕃,擊敗西賊,當(dāng)不至于有何困難。”
韓岡也嘆了一口氣:“下官方才也了,奪取羅兀容易,擊敗援軍不難,但守住羅兀卻是難得很。因為羅兀城中能駐扎下的兵力,跟城池大無關(guān),而是取決于運送到城中的糧秣數(shù)量。”
“從綏德到羅兀不過六十余里。六十里轉(zhuǎn)運,快則一日,慢則兩天。城中的糧秣當(dāng)不至于匱乏。”
“怎么會是六十里?!”韓岡立刻搖起頭,毫無顧忌的反駁著高高在上的宰相,“綏德到羅兀的確是六十余里近七十里,但清澗城到綏德卻是八十多里。羅兀城的一切用度,起點都是清澗城,而不是綏德——綏德身的需用就要靠清澗城轉(zhuǎn)運。也就是,供給羅兀城的糧秣所運輸?shù)木嚯x,不是六十里,而是一百五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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