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諤的話差點讓王中正給跳起來，連士大夫風(fēng)度擺得讓現(xiàn)在的韓絳也要自認(rèn)不如的趙瞻，也不禁挑了一下眉毛。
“羅兀城竟然贏了？！”王中正尖聲驚叫道。
而趙瞻也在同時問著：“圍困羅兀城的西賊退軍了？”
“西賊來攻的共有八萬人馬�！狈N諤辯解了一下，又連忙補充道，“但只要不能上陣，人馬再多也只是累贅而已�！�
種諤話得很急，擔(dān)心一句話的磕絆，會給來自京中的兩位使臣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西夏都樞密是被八牛弩射死，西賊士氣已然大衰，一如澶州城下的契丹人。只要能再堅持一段時間，西賊那里必然要退兵，八萬大軍人吃馬嚼，黨項人的老都快要給吃光了，如何還能支持得下去？”
種諤把前景描繪得很好，王中正聽得都有些心動，但趙瞻的臉sè卻是依然冷淡。
“斬了一個都樞密又如何，等斬了梁乙埋再吧！至于西賊士氣大衰……”趙瞻不屑的冷笑了一聲，“不知種諤你有沒有看到關(guān)中也是軍心大亂？你能不能保證其中不會有第二個吳逵？”
“末將可用家xìng命擔(dān)保！”
趙瞻冷哼一聲，：“若真的有了兵變，你家的xìng命就能敵得過嗎？”
種諤勃然大怒，咬緊牙雙手都在抖著，要不是趙瞻奉旨而來，他論地位可是在趙瞻之上！就算文武殊途，也輪不到一介開封判官這般無禮！
趙瞻卻對種諤的憤怒然不放在心上，長身而起，從身旁被派來護(hù)衛(wèi)的班直手中，接過他和王中正今次所奉的圣旨。轉(zhuǎn)過身，面南背北的大聲道：“種諤接旨！”
種諤臉sè瞬變，躊躇了一下，終究還是低頭跪了下去，但雙手卻是緊緊扣著地面，手背青筋迸起，指甲崩起開裂，血水從指尖絲絲流出，他卻是毫無所覺。
把一封下令撤軍的詔令，以嘲諷和譏笑作為伴奏，抑揚頓挫的念了出來，趙瞻最后把圣旨一卷，遞到種諤的頭上，“種諤，接旨吧！”
種諤沒有動，他抬起頭，側(cè)過臉，望著韓絳，眼神中盡是企盼。但韓絳卻是挪開了視線。
因為廣銳軍的關(guān)系，整個西軍在朝廷的眼中，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變成了兵變的預(yù)備隊了。種諤用家xìng命來保證在日后數(shù)年，陜西再沒有一次兵變。但韓絳做不到，尤其是在吳逵打出了誅殺王文諒的口號后，他更是沒有了自信。
外患和內(nèi)憂，哪個威脅更大，天子和朝臣們的觀點，韓絳都很清楚，他無法硬頂，雖然他現(xiàn)在還是首相，依然有著便宜行事的權(quán)力，但如果他頂了今次的圣旨，下面就是立刻會有人來接替他的位置——天子能容許失敗，但不會容許桀驁不馴，韓絳別無選擇！
“退兵吧……”韓絳無奈的對種諤嘆著。
韓絳退卻了，趙瞻立刻得意的又一次高聲厲叫，“種諤！接旨！”
謀劃多年，歷經(jīng)艱辛，眼看成功在即，終究還是功虧一簣。種諤心喪若死，眼神中也失去了神采。滲著血的雙手高舉過頭，接過了輕如鴻毛，卻沉重得一下壓垮了他數(shù)年心血的圣旨：“臣……遵旨！”
猩紅的血液染紅了圣旨背面的五sè綾紙，趙瞻冷冷然的笑了一聲，對種諤的痛苦甚是快意，“好了，下面該想想如何把羅兀城中的那一萬多人給召回來！”
……………………
“終于還是來了。”
雖然這份命令，是羅兀城中的每一位官員將校都不想看到的，但當(dāng)他們當(dāng)真收到棄守羅兀的命令之后，也沒有一人感到驚訝。只有無奈的沉默，和心血付之流水的頹然。
唯獨韓岡缺乏這樣的心境，他一直都認(rèn)為羅兀城守不住，雖然已經(jīng)給了西賊足夠的教訓(xùn)——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功勞——但結(jié)果終究沒有變。在沉默的主帳中，他壓低聲線，對身邊的種樸道，“發(fā)現(xiàn)沒有，這幾天西賊的包圍變得寬松了許多�！�
“多半是被打怕了！一個都樞密啊！”種樸輕聲的哈哈笑了兩聲，卻看到韓岡板起的臉上并沒有一點笑意，便笑不下去了。正sè道：“玉昆你的意思是，西賊已經(jīng)收到了慶州兵變的消息，正等著我們離開？”
“還能有別的可能嗎？”韓岡反問著。這樣的推理是一條線下來的，明擺著的事實，“他們正盼著我們離開，好趁機綴上來，把我們追殺百里�！�
“玉昆得沒錯。西賊當(dāng)是這么想的�！睆堄顸c著頭，表示同意韓岡的看法。
因為前日順利把傷病一起送走，又有了如此輝煌的戰(zhàn)功，韓岡的發(fā)言權(quán)因而大增，漸漸有了首席謀士的架勢�，F(xiàn)在羅兀城中的大事務(wù)，無論高永能還是張玉，都要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見。
“該把永樂川城里的守軍收回來了！”韓岡提議著。
“羅兀城的撤軍已經(jīng)是明擺著的事了，黨項人那邊對永樂川寨的先一步撤防肯定是求之不得，完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寨中的守軍撤出來。當(dāng)然，必須要派兵出城接應(yīng)，不然梁乙埋想必也不會介意在正餐前先吃點開胃的湯水�！�
“不過這樣要放棄羅兀的計劃就瞞不住了。城中士兵如今因為前日的大捷而士氣正旺，要是聽了朝廷要放棄羅兀，軍心恐怕會不穩(wěn)。”張玉看了看高永能，一齊點頭，對韓岡道：“玉昆，這事就交給你了。”
‘要兼任心理醫(yī)生嗎？’韓岡心中自嘲著，他的兼職是來多了。除了醫(yī)生、護(hù)士之外，又多了心理醫(yī)生的工作。不過他對自己在羅兀軍中的聲望還是頗有自信，要讓他安撫軍心，也不是什么難事。
“所謂疑心生暗鬼，是隱瞞，情況可能就會糟。以下官的想法，要趁此機會，把所有的事明明白白的和盤托出。據(jù)下官所知，將士們多是通情達(dá)理之輩，只要能開誠布公，相信他們都能體諒。”
“……是不是太過火了一點，沒必要解釋那么多。”高永能猶豫著。
“遲早要公布的，還不如從我們嘴里出來。”韓岡很堅持。
把人當(dāng)人看，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觀點。他可不會學(xué)著此時的官員，把‘愚氓’二字掛在嘴邊。韓岡一向認(rèn)為，這世上是聰明人居多。遲早會戳穿的謊言就不要，轉(zhuǎn)眼就會瞞不過去的真相，當(dāng)是要主動爆出來。如今羅兀城中，底下的士卒對上層將校還是很信任的。主動出不利的消息，能夠加強這種信任。但若是東瞞西瞞，反而會把這層信賴關(guān)系給破壞掉�！坝辛吮凰妥叩膫。腥硕荚撝�。我們不會拋棄一個，也不會放棄一個！”
韓岡的建議被采納了。當(dāng)做出了決定，行動便是很快。第二天，得到了命令的永樂川寨，就開始了撤往羅兀的行動，而為了接應(yīng)他們，城中守軍也出動了大半，保護(hù)著永樂川寨和羅兀城之間的通道。
“相公，宋人要退兵了！”一名黨項將領(lǐng)興奮的沖進(jìn)了梁乙埋的大帳中，報著喜信。
但梁乙埋沒有動，依然安坐著，慢慢的品著酒。他已經(jīng)收到了消息，宋人僅僅是撤出了永樂川寨。而隨著寨中近兩千名守軍的離開，寨子中冒起濃煙，接著火光也蔓延上了城寨最高處。墻倒屋塌，剛剛修好的城寨，就在火焰中走完了短暫的一生。
聽了宋人放火燒寨，梁乙埋終于走出了大帳。
“要不要打？”那名將領(lǐng)又問著。
梁乙埋遠(yuǎn)遠(yuǎn)的望了過去。在兩里之外，為了迎接撤出永樂川寨的友軍，羅兀城守軍所擺下的陣型，那分明是要決戰(zhàn)的態(tài)勢。西夏國相又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諸多將領(lǐng)，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不，讓他們過去吧�！�
現(xiàn)在的情況，讓梁乙埋很難使動那些豪族的族長們。他們都是想等著撿便宜，怎么會在輕松拿到勝利的時候，改去與宋人硬拼？而梁乙埋現(xiàn)在也不想再消耗手上聽命于己的軍力，已經(jīng)損失了許多，再傷下去，他可就自身難保了。
梁乙埋和黨項族長們不肯火中取栗的想法，讓守衛(wèi)了永樂川寨多日的近兩千將士，最終無驚無險的順利撤到了羅兀城中。
把突然多出來的兩千人安頓完畢，種樸在主帳中找到了正在埋首于沙盤之中的韓岡�！跋旅嬖摮奋娏税�？”
韓岡從無定河谷中收回了注意力，道：“不，先拖上幾天�！�
“為什么？！”
“當(dāng)然是為了拖時間，磨一磨黨項人的耐xìng。……出其不意嘛！”
“把永樂川城的守軍撤出來是為了給西賊一個希望，讓他們幻想著我們會立刻撤離，而安心的等待下去。但我何時過立刻要走了？以城中的情況再等上五六天也行��！”韓岡得意的笑著，“別拖上五六天，就是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在被西賊重重圍困的時候，就不可能撤就撤。就算延州那里不斷派人催著，也完有充足的理由。熬下去就是了！熬到西夏人先退，我們才能安的撤離！”
“但慶州叛軍……”
“廣銳軍叛亂的事與我們有半點關(guān)系嗎？！亂不到鄜延來！”韓岡的聲音冷澈，“我們考慮自己的事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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