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一覺醒來，頭還有些酒后的昏沉。

    睜開眼睛，一張熟悉的俏臉就在眼前。淺褐sè的雙瞳透著濃濃的情意：“三哥哥，你醒了。”

    緊接著艷冠群芳的面容也出現(xiàn)在視線中。舊日教坊司中的huā魁今天為了新年精心裝扮過，薄施脂粉，hún朱眉翠，一見就讓人í醉。

    昨夜除夕，一家人都在正屋中守歲，但出去看人了鞭炮煙huā回來坐下來沒多久，韓岡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天sè都已經(jīng)大亮。

    韓岡坐起身子，看看身上的衣服，都已經(jīng)被換過了，搖搖頭自嘲的笑道：“糊里糊涂都到了新年了。”

    周南笑著：“官人沉得很，倒讓我們姐妹累了好半天。”

    “南娘姐姐的沒錯，三哥哥還不給換，費了好多力氣。”云娘帶著嗔意嬌聲著，似是抱怨。

    “怎么平日夜中不嫌我沉？”韓岡調(diào)侃著。

    周南、云娘臉一下變得發(fā)燙，韓岡厚著臉皮能出這等葷話，她們臉皮卻薄得很，根應付不了。

    笑了一笑，側(cè)過臉，就在自己身邊王旖沉沉睡著。韓家的主母現(xiàn)在有了身孕，就在過年的前兩天剛剛被診斷出來的。孕fù不耐熬夜，早早的就睡了，現(xiàn)在也沒有醒。

    王旖懷了孕，云娘那邊韓岡也是在一直努力著。至于周南和素心兩女，韓岡與她們度夜時都是算著安期，盡量錯開時間。用著的是最粗陋的避孕法，卻是奇跡一般的沒有出任何意外。雖然如今當真是多子多福，韓岡也希望能多有幾個兒女、。但連續(xù)生子太耗元氣，韓岡覺得她們還是歇個兩年再。

    蹬蹬的幾聲腳步向，嚴素心親自端著早餐進了屋來：“官人，醒了沒有。”

    周南、云娘立刻起身幫著放下托盤，韓岡笑道：“早就醒了！”

    著從榻上下來，王旖也被他的動作給驚醒了，íí糊糊的睜開眼睛，問著是什么時候了。

    韓岡回身將被子給她蓋好：“早著呢，多睡一會兒。”

    “官人才要多歇上一歇才是，昨天到了晚上才從城外回來。”王旖的話中有些幽怨，更多的是心疼，韓岡作為知縣，實在是太忙了一點。

    “城外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幾天還是能好好的歇上一歇的。”

    在京的官員要參加元旦大朝會，韓岡身在地方，就沒有那么多麻煩事。印也封了，事也沒了。將對于旱情的憂慮放在一邊，照規(guī)矩享受著年假。

    話是這么，但趕在年節(jié)前，還是有了一批流民渡河而來。為了安排他們住下，韓岡也是辛苦了兩天。因為是正好是年節(jié)前的兩日，人人盼著回家過年。韓岡知道自己要不以身作則，即便有他的聲威壓著，也必然是人人懈怠，最后這幾百流民中多半會有人凍餓而死。

    韓岡也有想過先任由手下的吏員懈怠，等出了事，自己正好可以趁機再整頓一番。以便到了春來最關鍵的時候，不至于有人敢于疏忽大意。但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韓岡雖然早就是滿手血腥，并不在意人命，但犧牲無辜之人的事他卻是要盡可能地避免，這是原則xìng的問題，韓岡一向認為做人要有最基的底限，不會去觸動和突破。

    兩個奶媽這時抱著奎官和金娘過來給韓岡拜年。孩子長得也快，一年多的時間，一兒一女都開始學話、學走路了。不過除了叫人，其他話還是沒學會。

    大兒子叫了韓岡一聲，就閉上眼睛繼續(xù)睡了。而活潑的金娘則精力充沛得很，喊著爹爹，張著手要韓岡來抱。

    韓岡探手將女兒抱過來，臉粉嫩，很開心的笑著。從年頭上算，自己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六年，而算真實的時間，也有四年多了。欣喜的看著女兒的笑臉，韓岡忽而發(fā)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徹底地融入了這個時代。

    “給李家叔叔的信也要早點寫好。過兩天，叔叔派來的親隨就要回荊南去了。”王旖提醒著丈夫。

    “嗯。”韓岡點了點頭，“回禮也要準備好。”

    就在年節(jié)前，李信寫了信來，問候了韓岡這位表弟。李信在荊湖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突出，在章惇麾下屢立功績。李家嫡傳的擲矛之術，在荊蠻中的頭目將領中所向披靡。短短時間，李信就已經(jīng)在荊蠻部族之中立下了赫赫聲威。

    武將升官的速度從來都是能讓文官悲憤不已，李信在荊南打了一年半的仗，期間得了章惇多次力薦和請功，官就已經(jīng)一再躍升為從七品的供備庫副使，雖然是四十階諸司使副中的最末一階，但也已經(jīng)代表李信成為了大宋為數(shù)不多的中層將領中的一員。現(xiàn)在他在荊南做著都巡檢，日后憑著戰(zhàn)功，繼續(xù)晉升也是情理中事。

    對于李信的連續(xù)升遷，韓岡從心底里為他感到高興。沒有家世上的背景，要營造出家族在地方上的勢力其實很耗時間，現(xiàn)在多了一個善戰(zhàn)的表兄李信，韓家在關西的地位會更快穩(wěn)固起來。

    在家中輕輕松松的度過了四天。到了初五，便是立春。

    立春勸農(nóng)，皇帝籍田，官吏鞭牛，向上天祈求今年的農(nóng)事平安。此乃是農(nóng)業(yè)社會一年中最為緊要的大事。從宮中到州縣，上至天子，下至吏，都不能隨意逃席。韓岡作為一縣之長，百里之侯，當然也少不了要上陣。

    立春的這一天清早，一頭用泥塑起，涂了彩繪的春牛便已經(jīng)擺放在縣衙前，旁邊的還有泥塑的農(nóng)夫和農(nóng)具。

    當晨曦的陽光從東面的城墻上剛剛lù出頭來的時候，韓岡身穿朝服，帶領著縣中官吏，自正門步出縣衙。當他看到衙門前的幾具泥胎雕像，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四年前。

    熙寧二年的臘月廿一，比年節(jié)早了十天到來的立春。當時就要啟程的韓岡，在秦州旁觀著李師中帶領一眾官員舉著五彩棒鞭打春牛。而如今，四年后的今天，他韓岡則親自上陣。

    擺在自己面前的泥塑春牛，其手藝水平，遠不如韓岡當年所見那般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顯得生硬無比。能與鄜州田家嫡傳相媲美的高手，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能找得到。

    所謂時過境遷，當年在秦州制作春牛的工匠田計，現(xiàn)在靠著為天子制作沙盤，早就有了一個官身。而曾與自己并肩站著的王厚、王舜臣等人，如今天各一方，卻都已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讀了請游醇所作的祭文，在香燭上點火燒了，韓岡接著拿起五sè絲纏起的彩棒，繞了春牛一圈，然后在臀后虛虛抽了三下，這就算是禮成。

    下面的縣丞、縣尉、監(jiān)鎮(zhèn)、監(jiān)稅等縣中官員則緊接著上來，排著隊繞圈揮鞭。

    在這過程中，一隊樂班吹吹打打，奏著歡快的曲子，不過周圍圍觀的人群中，氣氛則是來緊繃，仿佛夏日已經(jīng)占了半幅天空的雷云，下一刻就會有狂風暴雨、雷霆閃電。

    今年鞭牛祭春的圍觀者男女老少數(shù)百上千。在外圍，還有商販擠在人群中，販賣著他們貨欄中的泥塑春牛。但擠在最前面的則各個都是精悍健壯，摩拳擦掌兩眼盯著春牛，灼灼的似乎發(fā)著餓狼望羊的綠光。

    韓岡看著便是暗嘆一聲，是災傷之年，百姓對祭祀也就是虔誠。為了爭奪一塊來自于春牛的泥土，使得家中田地今年能有個好收成，讓災害不至于延續(xù)一年，恐怕他們都會將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

    當最后一名官員鞭牛之后，贊禮官高聲宣布。樂班的伴奏，也在猛地飆起的高音中嘎然而止。

    隨即轟然一聲響，圍著春牛的上百群狼一擁而上，如同長河浪起，頓時掩蓋了五彩斑斕的泥牛。無數(shù)支手臂常常探出，將一匹與真牛大相仿佛的泥塑春牛碎尸萬段，分搶了個干凈。一眨眼的功夫，春牛不見蹤影，而原用來祭祀的場地，則已經(jīng)變成了多人亂斗的角斗場。

    鞭牛之后的場面，與韓岡四年前見到的也沒有多少去區(qū)別，而且更瘋狂。一開始還是爭搶著能致田地豐收的春牛泥塊，但到了后面，有些人火氣上來后，都忘記了一開始的目的，而當真跟對手廝打起來。雖然不在典禮的節(jié)目表之內(nèi)，但也是每年慣例要上演的壓軸好戲。觀者如堵，叫好聲不絕于耳。

    不過這樣一場毆斗不會延續(xù)，一見其中有人見血，一群縣中聽候使喚的弓手便同樣一擁而上，將仍在爭搶廝打中的壯漢們驅(qū)散開，而將場中受傷的漢子抬了出來，沒大礙的訓了兩句讓其回家，而傷筋動骨的則是有著來自于療養(yǎng)院，聽命隨shì在一邊的跌打醫(yī)生來治療。

    年年都會發(fā)生的事，衙役、弓手們都知道該如何應付。只是今年特別jī烈，事后得到消息有十幾人骨折，倍于往年。

    爭奪春牛，代表著立春儀式的結(jié)束。都已經(jīng)是立春，從歷法上，冬天已經(jīng)過去。而這個十幾年來應該是最冷的冬天，京畿這邊卻是一場雪也沒下。

    旱災依然還在延續(xù)，艱難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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