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敂拍了兩句馬屁，又對韓岡道：“不過這些流民都是趕著要往東京城去，要不要將他們攔下來？這些流民都沒有過所，要攔下他們倒也不難。”

    此時人們離鄉(xiāng)出外，并不是自由通行。和尚道士靠度牒，官員靠驛券，而百姓則是要靠過所。過所，就是路條，路引，相當(dāng)于后世身份證、介紹信之類的東西。只是一張不大的紙片，但關(guān)系到外出行人是否有著合法身份。

    而侯敂?shù)玫拇_沒錯，流民們不可能擁有過所，他們在離開鄉(xiāng)里的時候，絕不肯還記得到縣衙去huā錢辦一張通行證，要扣留下他們在律法上有充足的理由。

    但韓岡卻不同意：“此事不妥。必須是讓流民自愿留下來，否則必落人口實。”他對侯敂笑了笑，“反正今天他們走不出白馬縣，現(xiàn)在就派人去招募雇工，想必他們也想早一點找到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

    韓岡否覺了自己的意見，侯敂?shù)膽B(tài)度依然恭恭敬敬，“下官明白，這就去辦。”

    韓岡點了點頭，腰略略一彎：“勞煩了。”

    “不敢，乃是下官份內(nèi)事。”

    侯敂行禮之后退了下去。對他的恭敬，韓岡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現(xiàn)在在外面巡視鄉(xiāng)里的冉覺見到自己時，也是一百分的恭謹(jǐn)。不僅僅是官位的問題，更是進(jìn)士和非進(jìn)士的差距。換作是進(jìn)士來做縣中的僚屬，絕不會像現(xiàn)在的侯敂和冉覺這般老實聽教。

    世間重文，進(jìn)士出身的官員一入官就身著綠袍，高出儕輩一頭，晉升之速更是遠(yuǎn)遠(yuǎn)過之。非進(jìn)士出身的官員，就算在進(jìn)士面前有些自傲，也是得靠著才干，但侯敂和冉覺在韓岡面前，卻是沒有自傲的底氣。

    侯敂走后，廳中一陣靜默，過了片刻，魏平真嘆了口氣：“終于來了。”

    韓岡也跟著輕嘆一聲：“……是來了。”嘆聲過后，目光復(fù)為銳利，沉聲道：“終于到了！”

    “正言。”魏平真向韓岡一揖，主動道：“在下去再查一下庫中的錢糧，不再看看怎么都不放心。”

    韓岡點點頭，魏平真老于衙中事物，比自己考慮得更周。視線轉(zhuǎn)到方興身上，韓岡的要的話，方興心領(lǐng)神會。不待吩咐便道：“我去幫著侯縣丞，也順便去看一下那群流民。”

    “拜托了。”韓岡拱了拱手，起身目送他們各自出門。

    回過身來，他對著最后一名幕僚。這名福建士子，雖然年輕，但將白馬縣學(xué)的幾十名士子管束得當(dāng)，當(dāng)?shù)闷鸪鰏è二字。

    “雖然現(xiàn)在正撞上大災(zāi)，但學(xué)業(yè)決不能放下。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會盡量抽時間去縣學(xué)，但剩下的還是要靠節(jié)夫你多多費心了。”治下士子的水平也是考績的一個方面，韓岡可不愿在這方面丟臉，“今年縣學(xué)推薦舉子去考太學(xué)外舍的時候，希望他們都能高中入學(xué)！”

    “在下明白，正言放心。”游醇抱拳，朗聲道。

    三名幕僚各有各的事要做，紛紛離開之后，公廳中只剩韓岡一人。手指習(xí)慣xìng的叩著交椅扶手，韓岡陷入沉思。

    野渡既然能夠通行，那么官渡也肯定要通航了。明天后天，白馬渡鎮(zhèn)那邊就該上報，申請開渡口——也有可能會擔(dān)心流民的問題，而拖延一陣，自己倒是不能讓他們這么做。但不管怎么，接下來的幾個月，必然是最后的難關(guān)。就不知道朝廷中，能夠給他多少支持——如果能讓自己的職權(quán)早一點確定下來那就太好了。

    在河北走了一趟之后，想必呂惠卿和曾布都不會再抱著什么幻想。而是要心意的支持自己的工作。有他們的建言。服天子就不會那么困難。

    昨日曾呂二人從河北匆匆經(jīng)過白馬縣返回東京。在比前一次更為簡樸的接風(fēng)宴席上雖然沒有多什么，但只看他們難以掩飾的憂sè，河北兩路的整體情況肯定是十分不妙，比起韓岡隔著一條黃河看到得更為真切。就不知道他們回到京城后，會怎么跟天子匯報了。是如實，還是曲筆，又或是掩飾。

    兩人心境的變化，韓岡覺得短時間內(nèi)，也不用擔(dān)心他們會鬧出什么幺蛾子的事了。爭權(quán)歸爭權(quán)，但以河北如今的情況，一個不好，不定整個新黨都要完蛋。而舊黨上下開始摩拳擦掌的樣子，幾乎都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外部的壓力變大，內(nèi)部也不得不團(tuán)結(jié)起來。這個時候，肯定先要將眼前的麻煩給解決掉。

    他們又能靠誰呢？

    如果只看白馬縣，其實情況還算不錯，水也有了，春麥也種下了，蝗蟲正在清理中，安置流民的場所更是完備。在白馬縣的百姓們看來，他們的運氣還是很好的，攤上了一個年輕有為的知縣。而白馬縣的情況落在天子和朝堂眼中，也能明白，要想不讓流民困擾京城——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找他韓岡。

    起身回到后院，韓云娘帶著個使女迎了上來。

    “三哥哥，回來了。”

    韓岡向內(nèi)張望了一下，奇怪只有云娘一人相迎，“你姐姐呢？”

    云娘幫著韓岡換下外出的衣服，“旖姐姐又害喜了，素心姐姐去廚房，是要燉些補品，南姐姐去照顧金娘和奎官了。”

    “怎么又害喜了。”韓岡搖搖頭。

    王旖自查出有妊后，就害喜得很厲害，這些日子都是吃了一點就吐了出來，著實讓人擔(dān)心。

    換了一身家中穿戴的寬袍，韓岡去了王旖房間。

    王旖此時剛剛吐過，臉sè稍顯蒼白，頭發(fā)有些亂，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嚴(yán)素心正端了一盅燉好的湯在房中，要服shì著王旖喝。聽到韓岡近來的動靜，兩女一起看過來。

    “官人！”素心屈了屈膝，作為行禮。

    “又忙到這個時候。”王旖用胳膊支起身子，“也要顧一顧身體啊！”

    “沒事的。”韓岡坐下來，將嚴(yán)素心手上湯盅端來，“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現(xiàn)在辛苦一點，后面就能輕松了。”

    揭開湯盅，一股帶著藥味的雞湯鮮香就散了出來，韓岡向著里面看了看，去了骨頭的雞肉一片一片，散在白粥中，卻是看不到一片藥材。嚴(yán)素心熬補湯，都是用著布囊裝著切碎的藥材，一起放到湯鍋里燉，燉好后，將袋子拿出來就行了，不用擔(dān)心藥渣。溫溫的熱氣熏著，熟悉味道之后，韓岡還能嗅得出來雞湯中用的是當(dāng)歸、黃芪還有黨參。

    韓岡不喜奢侈，而王旖自幼也是樸素慣了的。而這幾個月，聽了外面的災(zāi)情，又見著韓岡的忙碌，家中的吃穿用度也都更加簡樸——當(dāng)然，棉布棉被則是要另，自家的出產(chǎn)都是不huā錢的——只是王旖懷孕后，她這個孕fù得到的照顧便是最多，吃得也是最好的。

    韓岡用湯勺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遞到王旖的嘴邊。有著韓岡來喂，王旖乖乖的一口吃下。一勺一勺，吃進(jìn)肚里的雞湯藥粥卻熨得她心頭暖暖的。

    吃完之后，王旖拿著絲巾擦了擦嘴，臉有些發(fā)紅，不敢看韓岡。卻問道：“二哥怎么樣了？”

    韓岡笑道：“仲元來有架勢了，他照管的事都沒有問題，而且有他盯著，下面的人可是一個比一個賣力氣。”

    聽自家二哥能做事了，而且做得還很不錯，王旖喜上眉梢，卻又有些擔(dān)心：“不要讓二哥太累著。”

    “讓他一個太常寺太祝來幫忙，實在的，有些當(dāng)不起啊。”

    王旖嘟起嘴瞥了韓岡一眼，知道他是開玩笑，嗔道：“只會耍嘴！”

    韓岡開懷一笑，幫著王旁，讓王旖心情也好了，這是他樂于見到的。從王旁身上就能看出來，人還是忙一些好。

    接下來的數(shù)以萬計、幾近十萬的流民，也必須要讓他們有事可做，決不能僅僅是養(yǎng)在流民營中。就算僅是挖土堆山的空耗氣力，也比每天用粥棚養(yǎng)著要強。王旁就是最好的例子，他過去一直守在家中，看著父兄處置國家大事，而自己一事無成，心理才有了問題。現(xiàn)在有的忙了，雖然只是很的一樁事，但一段時間下來，卻是如同換了一個人般。

    究竟要怎么安排這些勞動力呢？是重造黃河大堤，還是整修官道？韓岡不由自主的又叩起了手指。

    見著韓岡又陷入了自己世界之中，王旖和嚴(yán)素心不約而同都是嘆了口氣。但隱隱的卻有幾分驕傲，世間又有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家的夫婿是頂天立地的男子，靠著仁心仁術(shù)救民于水火的賢者？韓岡不正是在這么做嗎？

    三天之后，滾滾的黃河浪濤中終于看不到冰凌沉浮。準(zhǔn)備了許久，終于到了正式開場的時候，韓岡來到了白馬渡。此前通過野渡過河的流民已經(jīng)多達(dá)千人，但此前做了那么多準(zhǔn)備，倒也是將他們不費什么力氣的安置了下來。

    渡頭上掛紅披彩，以豬羊牛三牲祭過河伯，隨著一聲嘹亮的吆喝聲，白馬渡的渡船終于在停滯了四個月后離開了碼頭，而與此同時，對岸黎陽津也有數(shù)艘渡船離岸。

    流民們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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