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娘子所言甚是！”韓岡笑著點頭。
只要認(rèn)為自己沒有錯，王安石就是死活不肯低頭的脾氣。他這個做女婿的也是吃過苦頭的。
王旖不高興了：“是只要一遍就夠了！”
“是，娘子。”韓岡畢恭畢敬。
有時候韓岡覺得自家渾家的脾氣，真的有幾分像他的岳父大人。
韓岡還記得王安石舊年有一樁公案，因為鷯哥還是鷓鴣……反正是只鳥而起的殺人案——具體什么鳥，韓岡記不清了。
兩個朋友，其中一人帶了只鳥，另一人看著喜歡，想要過來。前者不肯給，而后者直接搶了過去。到此為止，還僅僅是朋友間的齟齬，但當(dāng)前者拔出刀子將后者刺死之后，事情就鬧大了。
開封府?dāng)喟福?dāng)市殺人，沒話這是死罪。而正好擔(dān)任糾察在京刑獄的王安石進(jìn)行復(fù)核時，則認(rèn)為，既然搶了鳥，那就是白日劫盜——殺強(qiáng)盜不當(dāng)論死！
兩邊相持不下，最后這樁案子交付大理寺和審刑院公議，定了是殺人罪。既然結(jié)果與王安石的判決相反，照規(guī)矩，王安石當(dāng)為此受罰。不過仁宗皇帝和了稀泥，赦了王安石的罪。但王安石可好，梗著脖子我無罪，連叩謝皇恩都不干。一下惹動了御史臺，彈章連番而上。可王安石根就不在乎，最后又是仁宗皇帝出來和稀泥，幾句算了就當(dāng)沒這回事了。
至于在包拯手下做群牧判官時，包拯勸酒怎么也不給面子的事，就不用提了，例子實在太多。
頂牛頂?shù)讲唤o皇帝面子，王安石的倔強(qiáng)可見一斑。韓岡當(dāng)年在王安石面前硬著脖子橫山必敗，有功勞別算我一份。與王安石當(dāng)年相比還差一點點。
不過自家的渾家，跟黑臉的岳父，就是同樣倔強(qiáng)，感覺也是不一樣的。王旖生氣時瞪眼抿嘴，很有幾分可愛。有時候，韓岡甚至要故意逗一下。
王旖則是氣呼呼的瞪著韓岡，她也覺得自己的丈夫許多時候憊懶起來，還真是讓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氣。
幸好送熱水的婢女進(jìn)來了，王旖去凈房先洗了腳，然后才回來用熱水泡著。木盆的熱水中放了個藥包進(jìn)去，專門用來泡腳的，屬于香料一類，能在活血的同時，給雙腳一并熏香。
王旖大家閨秀出身，甚至沒有走過遠(yuǎn)路，在宮城里面走了一天，腳上就起了好幾個水泡。不過泡在水里就舒服多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白生生的腳泡在熱水中，王旖探頭看著韓岡手上的書，“官人現(xiàn)在看的是哪一篇？”
韓岡將手上書舉了一舉：“蘇的六國論注1。”
“蘇家父子三人同論六國，各自見解不同，不知官人覺得哪篇寫得好？”
“都看過？”韓岡抬頭，反問道，“娘子覺得哪一篇比較好？”
王旖輕快地回答：“蘇老泉的弊在賂秦。爹爹和大哥都覺得他寫得好。官人呢？”
韓岡搖頭道：“老蘇一篇文章借古諷今，道理其實得牽強(qiáng)，可拿當(dāng)今之世做對比，讓人心生感觸不奇怪。當(dāng)年正好是朝廷拿歲幣歲賜賄賂遼夏的時候，出來的時間可巧得很。”
“那大蘇蘇呢？”王旖興致很高的問著，丈夫與她談?wù)撐膶W(xué)的時候很少，今天可是難得的機(jī)會。
韓岡沉吟了一下，道：“蘇子瞻的《六國論》，與其他論的六國，還不如他論的養(yǎng)士，偏題了。他秦興乃是養(yǎng)士之功，六國能在強(qiáng)秦的壓迫下維持多年，也是靠了養(yǎng)士，當(dāng)秦一統(tǒng)天下，不再養(yǎng)士，士人生怨，所以亡了。這是從張元、吳昊身上引發(fā)出來的議論。張元、吳昊都是不第士子，投靠黨項，亂我中國。朝廷如今厚待士人，特奏名一科，就是為了不讓不第士子心生怨意、投降敵方。這也是為什么唐時行科舉，唐太宗會，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王旖坐直了身子，皺眉回憶道：“爹爹倒是覺得這一篇寫得很不好，看了就丟了。”
“岳父不是寫過論孟嘗君的一篇史論嗎？經(jīng)天緯地的方可稱為士，而孟嘗君身邊的雞鳴狗盜之輩并非士。因為孟嘗君身邊盡是雞鳴狗盜之輩，所以才士不至。”韓岡笑道，“岳父要是看得慣蘇子瞻這篇文章，反而怪了！”
他其實很佩服王安石，《讀孟嘗君傳》才一百個字不到，道理卻得通透，比那些連篇累牘的文章強(qiáng)得多。而孟嘗君人的行事作風(fēng)，也的確只是類似于黑社會頭目的人物，并無雄才大略，王安石給他雞鳴狗盜之雄的評價確實深刻入骨。
王旖當(dāng)然讀過他父親的著作，想了想，也覺得丈夫得有幾分道理。
“至于蘇的這一篇。”韓岡繼續(xù)道，“則是從地理戰(zhàn)略的角度來，是要山東六國保住韓、魏這個屏障。韓、魏位在中原，地處天下之中，當(dāng)韓、魏不保，其余四國就只能被各個擊破。”
“官人覺得誰得對？”王旖興趣盎然的問道。
韓岡打了個太極拳：“史論就是借古喻今，他們想的從來都不是六國，問他們的道理對還是錯，根沒有意義。先圣編寫詩經(jīng)，跟現(xiàn)在，”
“就事論事呢？”王旖卻不放過，追問著，“哪一個得對？”
韓岡想了一想：“就事論事的講，六國之亡是內(nèi)因外因的集合，不僅僅是一種原因。三蘇的六國論得合起來看才是，賂秦是一條；蘇的韓魏不保也是一條；至于蘇子瞻的秦能養(yǎng)士故而兼并六國，不能養(yǎng)士，故而覆亡，同樣是一條。”
王旖捂著嘴笑了起來：“官人的這種法可是狡猾得很，這個也對，那個也對，出來就是誰也不得罪。”
“但他們加起來也不面，這個有不足，那個也有不足，出來可是誰都得罪了。”韓岡笑了笑，“其實都沒有到點子上。”
王旖眨著眼睛：“那奴家就洗耳恭聽官人的高論。”
韓岡呵呵笑了起來，“為夫可沒有高論，有的只有先圣之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兵精、糧足、國人信服，秦人做到這三點，自然能兼并六國。”
“就這個？”王旖疑惑道，“該不會是搪塞奴家吧？”
“圣人的話豈會有錯！有一干人戰(zhàn)國策讀得多了，以為縱橫術(shù)無所不能，一張嘴就能‘致君堯舜上’，卻沒有心思認(rèn)認(rèn)真真耐下性子去做實事。殊不知，治政之要，就是在于兵精糧足，軍民信服，有了這三條，便能縱橫于世。不過呢……”韓岡嘆了口氣，“知易行難，要想做到可是難得很。”
王旖想了一陣之后，還是點了點頭，認(rèn)同了韓岡的法。不管怎么，韓岡治政用兵的手腕都是一流的，出將入相對他來，不是夸獎，只是恰當(dāng)?shù)脑u價。他的話，天子聽不聽是一回事，但肯定是重視的。
“秦人有關(guān)中之利，又得巴蜀之地，辟溝渠，開阡陌，北有鄭國渠，南有都江堰，加之民風(fēng)尚簡，兵糧之豐，遠(yuǎn)過于山東。而商鞅立木、不韋懸金，都是為了民信。軍功賞爵，首級易功，秦人百年間用之不移，自然是‘民信之矣’。”
“……那足兵呢？”
“操干戈者為兵——拿著兵器的人才叫兵。所以足兵的話，就要精良的兵器以及敢戰(zhàn)的士卒皆備。軍功賞爵之制一出，秦人好戰(zhàn)如饑似渴，六國遠(yuǎn)有不如。至于兵器……”
韓岡從放在桌下的一個盒子里摸出幾個黝黑的箭簇來，“為夫擺在書房里的這些青銅箭簇看過吧？”
王旖點頭。這些青銅箭簇、還有幾支秦戈、秦劍，都是韓岡書房中的裝飾。現(xiàn)在書房泡了水，里面的東西都拿出來了，貴重點的堆在正房中，不值錢的就放在院子里。
“這些青銅箭頭，可能是殉葬之物，也可能是出自秦**庫的遺址，聽當(dāng)年被掘出來的時候，數(shù)以萬計。不過都給人拿去熔了造銅器，剩下的不及百一。”韓岡捏著幾枚箭頭給王旖看，“這些箭頭，在土中埋藏千年，但你可以看看，形制如一，沒有絲毫的差別。”
王旖仔細(xì)的看了半天，除了銹斑的位置有所參差以外，這幾個箭簇的大、外形當(dāng)真是一模一樣，“過去從都沒注意呢……還是官人眼睛好。”
“什么眼睛好，這就是格物致知，從處就能知道秦人打造的兵器有多精良。為夫是判過軍器監(jiān)的，這些青銅箭頭有多難得是再清楚不過了。軍器監(jiān)出產(chǎn)的箭簇比不上秦人……為夫藏的秦劍上，還有相邦呂不韋造的字樣。物勒工名，軍器有問題，能追到宰相頭上。六國輸?shù)靡稽c都不冤。”
韓岡將箭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膩G在了圓桌上，“士兵更好戰(zhàn)一點，人才更豐富一點，政治更清明一點，兵器更精良一點，農(nóng)事工業(yè)更出色一點，多少方面的優(yōu)勢集合起來，對于東方六國，有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而山東六國人心不一，想讓他們齊心合力共抗強(qiáng)秦，是緣木求魚——兄弟間還能爭產(chǎn)爭得你死我活，最后讓奸猾胥吏們占了便宜，放到六國，還不都是一樣的情況？”
“商鞅變法，只在耕戰(zhàn)二策。其人雖為法家，但其治政之，卻與先圣相合。所以岳父如此推崇商君，不是沒有來由的。秦國國力之強(qiáng)，在商君之后，就遠(yuǎn)在六國之上，只要在臺上的不是昏君，兼并六國是遲早的事。三蘇的文章，以古諷今做的不錯，但論六國，就論的太偏駁了。”
注1：蘇軾蘇轍兩人的六國論寫作時間不確定，姑且當(dāng)做元豐之前所寫。g
……第三章 時移機(jī)轉(zhuǎn)關(guān)百慮（十）--文學(xué)--文字更新最快……@！！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