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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zhí)天下 第一卷 第三章 豈得圣手扶炎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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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何在?天子何在?可是被爾等逆賊害了?”

    韓岡在殿上旁若無人的怒吼著。

    “太后與延安郡王自安然無恙,韓岡你何以胡言亂語?”

    行了。

    不論太后和皇帝兩人到底是死是活,韓岡要的就是這一句。

    蔡確參與了對趙煦的擁立,而且是主導(dǎo)者之一,他絕不可能否定趙煦的天子身份。

    而趙煦既然是天子,那么趙顥想要他兒子接位,要么直接弄死趙煦,要么則是廢立。

    在事前的密謀中,蔡確絕不會同意弄死趙煦,然后讓趙孝騫順理成章的即位,宋用臣、石得一也不可能答應(yīng)。已經(jīng)有了擁立之功的內(nèi)臣、外臣都絕不會參與其中。

    廢昏主猶是忠臣之為,而弒君就沒有任何解釋的余地——弒父如此,弒君亦如此。換上來的皇帝,日后也不會容忍〓敵更是會拿來做武器。殺了魏帝曹髦的成濟,究竟是什么結(jié)果?

    不論趙煦和向太后是幾天后因傷心和悔恨而怖,還是被鎖在深宮幾十年。宮中日后的一切,都是由高滔滔和趙顥來負責。而在這之前,太后和皇帝都必須還活著。

    從情理中推測,很容易得到結(jié)論,但只有當事人親口承認,才能讓周圍的人安心。

    “蔡確。誰給你那么大的膽子?!”

    王安石的手指顫抖著,幾乎指到了蔡確的鼻尖上。

    蔡確神色不動。

    這完是敗犬之吠,沒見其他宰輔都沒有出來?過去他要敬王安石的地位,但現(xiàn)在卻不一定要了。

    終于可以放下心來了。蔡確想著。

    這不是順理成章的繼承。而是徹頭徹尾的政變◆是韓岡等人都在宮外,聞宮中有變,立刻就能火炮襲城,那時候?qū)m內(nèi)又有誰能擋得住?

    幸好大祥后一日的朝會,在京的朝官都要入宮上殿ˉ住了這個機會,讓韓岡和王安石糊里糊涂的走進大慶殿中,還不是任憑搓扁捏圓?

    太宗皇帝接位,便是這樣做的。太祖暴斃,他先一步入宮即位,等到群臣來拜,君臣之分直接就定下來了。

    蔡確便是如此準備。今天的大朝會,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僅有的機會。等到群臣入宮,他領(lǐng)頭帶著同僚們一拜。君臣之份既定,事情也就結(jié)束了。

    王安石、韓岡縱是滿心不甘,力士就能讓他們無能為力。

    李信、王厚等爪牙,也不敵過石得一手下的幾千皇城司親從。

    皇城司控制著城門,大門不開,禁衛(wèi)軍中,就是有人想通風報信,除非變成蒼蠅,還得能在冬天里飛。

    只是還沒到宣布勝利的時候。蔡確不敢冒險。在韓岡的背后,還有看似沉默,但絕不可能認輸?shù)耐醢彩袃扇嗽冢瑹o論怎么討論,結(jié)果都不會改變。

    見蔡確沒有反應(yīng),王安石就將目標轉(zhuǎn)到了曾布的身上。兩名宿直的重臣若不是已經(jīng)參與進去,又怎么可能留在宮中,還安然上朝。

    這時御史班中,一人閃了出來:“王安石!韓岡!爾等豈得瀆亂朝儀,喧嘩殿上?!”

    韓岡看過去,卻是刑恕。

    也有他一個?

    韓岡想著,又怒斥道:“謀朝篡位不喧嘩,朝廷養(yǎng)我輩何用?倒是刑恕你,在程伯淳那里學(xué)到了什么?”

    “恕惟知忠孝而已。”刑恕冷聲道,“忠臣孝子,德配天地。弒父之君,便是漢廢帝與商太宗也瞠乎其后。”

    王安石怒聲呵斥:“先帝崩阻,乃天子孝心之誤。豈能與太甲、劉賀相提并論!”

    韓岡此時暴怒如狂,心中卻寒如冰雪。

    不意一時的疏忽,就被人抓住了機會。

    已是性命交關(guān)的時刻,現(xiàn)在半步也不能走錯。

    韓岡掃視著周圍,殿中有上百名班直禁衛(wèi),還有鈞容直的樂班。不過樂曲已經(jīng)停了。

    敢于上殿面見群臣,最差也已經(jīng)能夠指揮這些班直。而更重要的是,太后與天子還在他們的手中↓是手中有了足夠的底牌,他們才敢大喇喇的坐上來。

    如果自己堅持反對,高滔滔會不會直接讓殿上的班直來撲殺自己?

    不。韓岡立刻在心中否定。只要自己還沒有表現(xiàn)住顛覆一切的勢頭,他們還不敢放手殺人。

    上面有高滔滔,居中有蔡確……以及曾布和薛向。外面還有握有兵權(quán)的石得一,甚至有可能還有王中正——倒是張守約,他還在殿中,就在對面,他現(xiàn)在安是一臉的疑惑,以及憤怒——上下內(nèi)外都齊了,所以才能成功。

    “刑恕自束發(fā)受教,便習忠孝之道,不能奉弒父之主!”

    聽著刑恕抓住忠孝二字,與王安石辯駁,蔡確十分安心。

    韓岡雖有天縱之才,王安石的威信更是重于泰山,卻也無能為力了。大勢所向,誰能逆水而行?

    韓絳的身周正散發(fā)著陰冷的氣息。雖然看不見,但蔡確也能猜到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心情。

    蔡確知道,這一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昭文館大學(xué)士,甚至可能比韓岡還要憤怒——對他的暗中策劃,對他的獨斷獨行,必然是恨之入骨。

    但有當年韓絳獨自讓慈圣光獻曹后撤簾一事在前做例子,蔡確完沒有考慮過將韓絳一并拉過來。

    大不了就像韓琦和富弼一樣從此割席斷交,左右他與韓絳根沒那么好的交情。

    而且韓琦與富弼之間的恩怨,是富弼單方面咬牙切齒一輩子,而韓琦好端端的做他的兩朝顧命、定策元勛。甚至還能悠悠然的擺出高姿態(tài),每年給富弼送壽禮,激得富弼丟人現(xiàn)眼,被世人認為是有失風度。

    不過是韓絳跳腳,這份功勞,有什么必要分出去的?

    皇城中五重禁衛(wèi),皇城司親從官第一重,寬衣天武官第二重,御龍弓箭直、弩直為第三重,御龍骨朵子直第四重,御龍直為第五重∩外而內(nèi),一重重將天子保護在中央。

    石得一控制了皇城司,宋用臣掌印璽,又設(shè)計將御龍四直掌握住∨守約在殿上,王中正被囚禁,寬衣天武和諸班群龍無首,看似驚險,卻沒有多少風險。

    韓岡枉為大儒,卻根不知道,他一力要維持住趙煦帝位的行徑,正是讓宮內(nèi)人心惶惶不安的元兇』有他,就不可能會有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卷土重來的一天。

    要不然,已經(jīng)幾乎到了內(nèi)侍能擁有的最高位的石得一和宋用臣,此二人如何會反叛?尤其是宋用臣,他對先帝是真正的忠心耿耿,不是失望到極點,又怎么會轉(zhuǎn)投高太皇?

    “臣蔡確,請?zhí)侍箢C下大詔,并曉諭國中……”

    蔡確對著上面行禮,打斷了王安石和刑恕。

    他不滿的看了刑恕一眼♀個時候,最忌諱的就是亂。而王安石和韓岡,最喜歡的就是亂。亂,他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

    刑恕終究是年紀輕,不知道虛中內(nèi)守,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道理〈差點給王安石帶進水里。

    蔡確對趙煦有擁立之功,現(xiàn)在又讓趙煦退位,另立新君,他的作為,幾乎可比擬霍光。但也正是這樣,蔡確才分外的警醒,許多事情他都交給了外人,而不是自己去做,或是從自己的人中挑選。

    就如這一篇詔書,明趙煦之罪,讓廢立之事變得順天應(yīng)人。并非一定要蘇軾的手筆,蔡確自己也能做得來。但蘇軾有聲望,現(xiàn)在的朝廷需要他的名聲。

    所以蘇軾被連夜招入宮中寫詔書△明是外制的中書舍人,做的事卻是內(nèi)制的翰林學(xué)士。而事實上,等今日事畢,他就要進入玉堂,成為真正的翰林學(xué)士。

    宋用臣已經(jīng)抑揚頓挫的開始念著詔書。

    那位準翰林學(xué)士的大作,韓岡沒有去聽。

    也許寫得很好……或者,肯定能寫得很好。

    以蘇軾的水平,甚至可以媲美揚雄為王莽寫的《劇秦美新》,不會在《為袁紹檄豫州文》與《討武檄》之下。

    但韓岡沒那份余暇去聽廢話。雙手藏在長袖中,正一根根的屈起手指。

    一根、兩根、三根、四根。

    蔡確。

    必然的主謀,沒有他在外配合主持,太皇太后還只能被軟禁在宮中,而趙顥,更是得繼續(xù)瘋下去。

    曾布。

    薛向。

    雖然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參與進去的,但正好在他們當值的時候出事,自然是早早的就決定下來的。

    蘇軾。

    應(yīng)該是拉人頭的。以蘇軾在京城士林中的聲望,包括民間,都算得上很不錯。不過禪位大詔寫得的確不錯,還真把宮闈政變變成了順天應(yīng)人的禪讓。

    石得一。

    宋用臣。

    趙顥家做監(jiān)視的內(nèi)侍,都是宋用臣安排的。而皇城司那邊是石得一在管,手握重兵。

    他們都會反叛,從利益上,很難得通。

    韓岡心中自省,是自己慢了一步,也低估了趙煦失德,對宮中人心的影響。

    廢立天子的詔書才念到一半,不想再聽廢話,韓岡提聲打斷,“太后臨朝,權(quán)同聽政,此一事出自先帝。爾等欲廢天子,那太后呢?”

    還不死心?趙顥放聲道:“先帝這一詔令就是錯的,以母改子,有何不可?”

    “我只聞在家從夫、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不聞以母改子。”

    “失德之君,不可王天下。”

    “篡逆之輩,難道可以做天子?!”韓岡聲色俱厲,上前兩步,與趙顥對峙著。

    他這一段,是將太祖皇帝都罵進去了,但沒人覺得好笑。

    這是困獸之斗,已經(jīng)沒有了反敗為勝的可能。

    垂死掙扎的韓岡,不免讓觀者騰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傷感。

    看見韓岡又憤怒的上前了幾步,兩名站在臺陛下的御龍骨朵子直禁衛(wèi),立刻跨了出去,一左一右夾住韓岡,攔著他繼續(xù)往前。

    兩名禁衛(wèi),皆是一身金甲,外套紅袍,手中一支涂金鐵骨朵♀是大宋軍中,最為精銳、也最為親信的班直侍衛(wèi),守護在天子左右≈在,則是保護著屏風后的高滔滔和坐在御榻上的趙孝騫。

    在聲名顯赫的韓岡面前,兩人雖然帶著為難和畏縮的神色,但依然是毫不動搖的攔住了他。

    韓岡沒再上前,他抬頭向上,盯著屏風,以及屏風背后的高滔滔。

    屏風后沉默著,不是無言以對,而是嫌有**份。她在看著韓岡的掙扎,這是貓戲老鼠的余裕。

    沒有得到回應(yīng),韓岡垂下頭去,然后又抬起來,“韓岡雖愚魯,卻不敢逆圣人之教,奉篡逆之輩為主!”

    他音聲冷澈,神色憤然。

    雙手摘下了頭上戴著的長腳幞頭,遞給了左手邊御龍骨朵子直禁衛(wèi)。

    那禁衛(wèi)手忙腳亂接了下來,卻是一臉的沒。他不知道韓岡這是何意。

    緊張了半日,蔡確在旁卻松了一口氣。

    韓岡是認輸了!

    這不是鴨子死了嘴還硬,而是以辭官歸隱為條件,祈求寬恕。

    可到了這步田地,又豈是辭官就能了事的?!

    就在殿上,數(shù)百道目光注視之下,韓岡解下了腰帶,扯開了官袍,露出了內(nèi)里的一身勁裝。冬天公服的寬袍大袖容易招風,官員們都在里面穿著貼身的短袍,袖口、襟口都扎得很緊。

    韓岡亦是如此,一身勁裝的他,身形筆挺,矯矯猶如勁松。

    可是讓人無話可的殿上失儀,只怕在大慶殿修起來后,還從來沒有人當朝在殿上寬袍脫衣。

    但御史們并沒有出聲痛打落水狗。

    就是刑恕也沒有出來指責,他等著韓岡表演完畢。

    韓岡這一舉動,怨望昭著,罪證分明。

    不過反對最力的韓岡一旦離開殿中,便是大事抵定,只憑王安石一人,絕無回天之力。

    他們正盼著韓岡掉頭離開,讓新君登基的第一場朝會順利的進行下去。

    就在殿外,還有石得一領(lǐng)人等著,韓岡一出去,就會被捉起來。等此事一了,自有處置,到最后當是一杯毒酒賜死了事。絕不會給他出皇城調(diào)動兵馬的機會。好不容易才將朝臣們都弄進殿來控制住,怎么可能讓他輕易出宮去?

    結(jié)束了。

    章惇閉上了眼,他終究不能拿著家老的性命與韓岡一起死拼到底。

    而這樣的韓岡,現(xiàn)在也認輸了。

    他親眼看著韓岡將屬于公服的配飾一件件的摘下,又一件件的交給兩名禁衛(wèi)。幞頭、魚袋、腰帶、方心曲領(lǐng),最后只事淺紫色的官袍,團成一團,然后塞進了禁衛(wèi)的懷里。

    十八歲出仕,十二載為官,從卑微的從九品選人,做到了宰執(zhí)的位置上。傳奇一般的生涯,現(xiàn)在,終于走到了盡頭。包括他的官職,也包括他的性命。

    章惇不想再看下去了。

    “拿好了。”韓岡正輕聲的對那禁衛(wèi)道。

    他將最后一件官袍遞出去后,雙手順勢下拖,搭在了禁衛(wèi)手中的骨朵上,微一用力,便輕輕巧巧、自自然然的將那支涂金鐵骨朵,從抱著衣物和飾品的手中給抽了出來。

    生鐵為質(zhì),外飾金粉。雖是骨朵,卻如同蒜頭。

    沉甸甸的鐵骨朵五六斤重,握在掌中,趁手得很。

    韓岡抬頭向上。

    雙瞳中的眼神,沒有一絲絕望,惟有毅然決然的堅定。

    明黃涂金的御榻映在深黑色的眸子里。

    正在十步之內(nèi),只隔臺陛數(shù)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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