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山上，秋風卷落葉，枯枝墜黃土。

    數(shù)十座山頭，幻音坊的修士們愕然望著天空那團巨大靈氣蘑菇云，目瞪口呆，失魂落魄。

    圣姬就是岐王？

    他們不知道。

    此前不知道，眼下也不清楚。

    至少從始至終，圣姬都沒有承認過。

    然而無論圣姬是不是岐王，此刻隕落在碧空之下，對幻音坊都是巨大災難。

    別的姑且不說，此時此刻，安王就有殺他們的可能。就算不能殺盡，也可以殺去大半。誰能保證自己不在這大半之列？

    連面容紙白的第一統(tǒng)率都不能保證。

    她怔怔望著那團蘑菇云，雙手冰涼。

    作為幻音坊圣姬之下第一人，第一統(tǒng)率其實直到現(xiàn)在都沒弄明白，圣姬為何要跟安王聯(lián)手，去誅殺已經(jīng)瀕臨絕境的吳王。不聯(lián)合吳王對付安王就算了，至少應該保吳王一命。否則，這個真正的安王日后如何對付？

    圣姬的動機讓第一統(tǒng)率一頭霧水。

    難道說，圣姬愛上了安王，所以不管不顧？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第一統(tǒng)率掐滅。這太可笑了！天下大爭，哪里容得什么情愛？自黃巢之亂開始，岐王披肝瀝膽，縱橫沙場，百戰(zhàn)余生，嘔心瀝血，這才有了關中基業(yè)，而后得兵家，破長安，挾天子，令諸侯，勢重天下。

    既有吞吐九州之象，當存廓清宇內(nèi)之志。

    如此圣姬，亦或說如此岐王，豈會兒女情長？

    諸番疑惑，來不及弄清，斯人便逝去了，徒留給世人千古之問。

    第一統(tǒng)率滿心灰涼，禁不住淚水盈眶。

    岐王啊，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為何這般的傻？

    蘑菇云漸漸消散。

    有人從云中筆直墜落。

    準確的說，那應該是具尸體。第一統(tǒng)率無比確認這一點。忽然，她瞳孔猛地一縮。不對。為什么只有一具尸體？氣爆中，可以沒有尸體，那代表著身在其中的人，都已灰飛煙滅。也可以有兩具尸體。

    但唯獨，不該是一具尸體。

    等等！

    第一統(tǒng)率渾身一顫，如同給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安王呢？

    為何從蘑菇云升起，就沒見安王？

    悠忽間，第一統(tǒng)率瞪大了雙眼。

    消散的蘑菇云中間，原本圣姬所在的位置，忽然出現(xiàn)水紋般的漣漪。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兩個人影徐徐由虛入實，仿佛從鏡中冒了出來。

    赤霞長槍依舊被握在手中，呈筆直前刺狀。

    握槍的人，自然是圣姬。

    毫發(fā)無損，卻呆若木雞的圣姬？

    的確是呆若木雞，因為她被人斜攬在懷里。而攬她的人，側(cè)著身，一只手向長槍前指的方向伸出，五指張開，作擎天狀。或許不是擎天，而是撐著某件物什。某件肉眼不可見的物什。

    正是那件物什，擋住了高駢自爆帶來的攻擊？

    第一統(tǒng)率也呆了。得是什么物什，才能擋住一名陽神真人巔峰的修士，引動天機形成的自爆？

    第一統(tǒng)率當然不知道“天鏡”這個答案。

    可以虛實轉(zhuǎn)換，弱化、增強攻擊的天鏡。

    還有“天盾”。

    圣姬也不知道。

    所以她良久才回過神。

    她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高駢在還有不少生機的時候，毅然決然回頭拉她同歸于盡，這是她無法料想的，就像她無法料想高駢有多恨她。似蒼穹裂開般的轟隆氣爆聲中，她看到了遮蔽視野的白光，原以為此身就將交代在這里。

    她閉上了眼。

    良久，沒感覺到疼痛。或許驟然死亡，身體的確來不及感到疼痛。圣姬睜開眼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睜眼，于是想要看看死后的世界是怎樣的。她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魂飛魄散，她決定弄清這個問題。

    來不及弄清這個問題，她就愣在那里。

    仰著臉的圣姬發(fā)現(xiàn)，視野中除卻碧色如洗的蒼穹，便只有一個側(cè)臉。

    對方一只手伸出來，正擋在她面前，作擎天狀，好像撐住了整片天空。

    她驚異不已。

    連心跳都忍不住加速。

    她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那個側(cè)臉。

    她感到匪夷所思。

    這廝跟自己一起死了？死了魂魄還保持著生前的最后一個動作？想要為他倆撐住一片天空的動作？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圣姬老臉一紅。

    感官回到身上，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腰被人摟住了。她低頭看了看，目光越過有些遮擋視線的雙峰，就弄清了現(xiàn)在自己的姿勢。

    她馬上就咬牙切齒對眼前的人道：“你準備保持這個姿勢多久？”

    李曄回頭過，在空無一物的藍天下笑得燦爛，“很帥吧？”

    從半空下墜的，當然是高駢的尸體。他氣海被毀，渾身經(jīng)脈盡碎，骨頭也成了渣，整個身體就是一灘爛肉，被皮包著勉強保持著人形，已經(jīng)是個奇跡。

    他的意識漸漸消散，最后的視線落在八公山上，又越過八公山，落在山南的千里良田、無邊原野、如帶河流上。淮南，淮河之南，這里是他的領地。曾經(jīng)是。

    千秋功業(yè)，轉(zhuǎn)眼如煙。

    這天下終究沒能姓高，它依然姓李。

    高駢無聲的嘆了口氣，閉上了眼。

    他，高駢，世出將門，少年時入神策軍，知兵事、通韜略，得老將看重，受皇帝賞識。藩鎮(zhèn)叛亂、邊患橫生之際，他時常領命出征，歷次征伐無不建立奇功，以至于邊蠻聞高駢至，將帥皆引兵退卻。

    世人皆贊其有名將之才。

    只可惜，名將做了諸侯，就踏上了死路。

    高駢腦海中最后浮現(xiàn)的畫面，是他年少時，錦衣駿馬、飛鷹走狗出長安。那年他身姿風流，那天陽光正好。城門外雞飛狗跳，官道上塵土飛揚。通向天下的大道是那般筆直、寬廣，看不到盡頭。

    天下大爭，兵馬縱橫，只是再無他高駢。

    八公山上草木枯黃，秋風拂面，衣袂輕揚，李曄跟圣姬并肩站在山巔，瞭望川流原野。

    良久，圣姬悠悠開口：“八公山還真是一處奇地，三十年內(nèi)，竟然先后埋葬了兩個王噢，準確說，差些埋了三個。”

    李曄沒回頭看她，“岐王想說什么大可直接些。”不等圣姬搭話，他忽然咧了咧嘴：“當然，如果是圣姬，委婉些也無妨，畢竟是女人。”

    圣姬頓時眉眼如劍，胸膛也劇烈起伏了一下。

    她哼了一聲，“歸義軍自張議潮歸朝之后，便日益孱弱，前些年更是頻頻丟失領地。奇怪的是，自打南宮第一去了沙洲，情況竟然穩(wěn)住了。”

    李曄：“南宮第一只是個修士，理應穩(wěn)不住局面。”

    圣姬：“所以跟他一起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岐王認為是誰，那便是誰。”

    “呵，安王啊安王，你們還真是雄才大略，把天下人都當猴子耍！”

    李曄聳聳肩：“這真不是故意的。”

    圣姬本想反駁，細想之下，竟是無言以對。

    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場面歸于沉默。

    片刻后，李曄先開口：“高駢死了，儒門獨木難支，淮南指日可定，就是不知岐王有何打算？”

    圣姬滿臉陰氣的瞪了李曄一眼，“我要是說撤軍回關中，就此跟安王以潼關為界，雙方互不侵犯，安王會答應？”

    李曄笑了笑，“岐王何必睜著眼說瞎話，這并不是你心中所想。其實我很好奇，你今日為何會助我殺了高駢？”

    圣姬沒有立即回答。她揮了揮手，示意身旁的幻音坊修士都退下。

    自己負手走到石桌前坐了，看著蕭瑟山景，默然良久，才語氣莫名的緩緩開口：“從我知道你是你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個天下大局已定。你去昆侖之前，姑且勢大難擋，現(xiàn)如今誰還能阻止你？”

    李曄沒有動身，依舊站在大石邊，看著圣姬的側(cè)臉聽她說話。

    圣姬繼續(xù)道：“今日，我若是相助高駢，他的確可以活下來。但是那又如何？他已經(jīng)身負重傷，我們聯(lián)手也未必能夠殺你。如果不能勝你，等你的大軍吃掉吳軍，憑你在淮泗的布置，我的兵馬也撤不回關中，最好的結果是撤到淮南。然而那又有什么用？你只需封鎖淮河，就可以分兵直取關中。

    “丟了關中基業(yè)，幾十萬大軍只是無根浮萍。等你取了關中，我從關中帶來的兵馬，還有什么戰(zhàn)心可言？屆時你無論是先取漢中、蜀中，再順江而下，還是直接渡淮河南進，都只需要兩三年。在這個時間內(nèi)，高駢根本無法恢復元氣，是怎么都擋不住你的。”

    聽李茂貞說完，李曄不置可否。

    李茂貞嘆息一聲，“至今日，你的兵馬雖然還沒有縱橫天下，但天下已經(jīng)在你囊中了。”

    李曄仍是不做置評。

    皇帝李儼尚在，大唐朝廷就還在，李曄本就是李唐宗室，只要據(jù)有天下大勢，解決幾個主要對手，麾下兵馬的確不需要縱橫每一塊土地，那些割據(jù)一方的小諸侯、節(jié)度使們，就會乖乖效忠朝廷。

    李茂貞所言不虛。

    前提是，李曄得先取了關中。

    正常情況下，取關中，比勝高駢難。

    說到底，儒門真要成事，需要時間治理地方提升國力，但兵家那些戰(zhàn)將可個個都是戰(zhàn)場上的硬骨頭，一旦據(jù)雄城、險關而守，只要不犯錯，同等境界之下根本不用擔心被攻破。

    沉吟片刻，李茂貞頭也不回道：“關中我可以給你。但你也得兌現(xiàn)諾言，讓我繼續(xù)做岐王。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要做一介閑人，而是要繼續(xù)領兵征戰(zhàn)！”

    說到這，安靜坐在石桌前的李茂貞頓了頓，沒回頭，“你可能答應？”

    李曄可以不答應。

    若是不答應，那便淮泗血戰(zhàn)。

    雙方百萬大軍擺開架勢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李曄道：“當然能。不過長安你不能再駐軍。依照慣例，我將派遣將校、文官，進入關中各鎮(zhèn)任職，一些險要之處，我還會派遣自己的心腹部曲進駐。”

    李茂貞點點頭，又陷入沉默。

    李曄奇怪道：“你當真不擔心我過河拆橋？”

    李茂貞笑了一聲，回過頭，剪水雙眸直愣愣看著李曄，幽幽反問：“你會嗎？”

    李曄不言。

    這個問題回答不回答其實都一樣，畢竟嘴上說的話不一定會付諸行動。

    李茂貞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曲線玲瓏，打了個哈欠，意態(tài)慵懶：“連日征戰(zhàn)，累死我了。關中各鎮(zhèn)軍隊如何撤回關中，你自己做安排吧，我不管了，只負責簽字畫押。”

    說著，她從山巔飛起，獨自走了，臨了只給那些幻音坊修士留下一句話：“你們也聽安王安排吧。”

    看著李茂貞衣袂如帶的消失在云端，李曄張口無言，少頃，不禁陷入沉思。

    其實高駢自爆，未必真能殺得了李茂貞。

    前者已經(jīng)氣力不濟，而后者還在巔峰，頂多就是重傷。

    而天下大勢，也并不是李茂貞說的那樣。

    準確的說，天下大勢要像李茂貞說的那樣，李曄真要得關中，還需要一個非常大的前提。

    一個被李茂貞掐掉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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