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shí)將屆，寺中知客僧肅請群雄來到山右的一片大廣場上。那是寺僧種菜的數(shù)百畝菜園，這時(shí)已然壓平，搭起了數(shù)十座大木棚。群豪隨著知客僧引導(dǎo)入座。各門派幫會中人數(shù)眾多的自占一棚，人數(shù)較少的則合坐一棚。彭瑩玉將場上杰出之士的來歷，一一稟告我們知曉。群豪畢集，洵是盛會，許多向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隱逸，這時(shí)也紛紛現(xiàn)身。彭瑩玉點(diǎn)查之下，場上不計(jì)明教，已有四千六百余人。但與會人眾，多半是敵非友，眾人均感憂慮。
眾賓客坐定后，少林群僧分批出來，按著圓、慧、法、相、莊各字輩，與群雄見禮，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著達(dá)摩堂九老僧。空智走到廣場正中，合十行禮，口宣佛號，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賞臉降臨，少林派至感光寵。只是敝寺方丈師兄突患急病，無緣得會俊賢，命老衲鄭重致歉。”我和敏敏對視一眼，心道：“圓真果然行動了，空聞現(xiàn)在很可能已經(jīng)被他軟禁了。”
南宋末年，郭靖、黃蓉夫婦曾先后在大勝關(guān)及襄陽邀集天下豪杰，
共商抗御蒙古人入侵的大計(jì)，此后將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會，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掃興。
只聽空智又道：“金毛獅王謝遜為禍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專，恭請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處置之策。”他來生得愁眉苦臉，這時(shí)話更是沒精打采，畢便即合十退下。
東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間的胡須隨風(fēng)飛舞，
四顧群雄，雙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嚴(yán)。彭瑩玉低聲告知，這人是山東老拳師夏青。只聽他聲若洪鐘，道：“這謝遜作惡多端，貴派竟能擒來，造福武林，實(shí)非淺鮮。空聞、空智兩位神僧太過謙抑，這等惡人，立時(shí)一刀殺卻，也就是了，何必再問旁人？今日既是天下
英雄聚會，咱們此會便叫作屠獅大會。將這謝遜凌遲處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飲他一口血，替無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們報(bào)仇，豈不痛快？”他的親兄長為謝遜所殺，數(shù)十年來只是想找謝遜報(bào)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數(shù)百人隨聲附和，都及早殺了為是。混亂之中，忽聽得一
個(gè)陰惻惻的聲音道：“謝遜是明教的護(hù)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將他殺了，何必邀大伙兒來此分擔(dān)罪責(zé)？我夏大哥哪，你有點(diǎn)老胡涂啦，做兄弟的勸你一句，還是明哲保身的為是。”這番話得陰陽怪氣，但傳在眾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眾人齊往
聲音來處瞧去，卻看不見是誰。顯然那人身材矮，話時(shí)又不站起，坐在人叢之中，誰也見他不到。
夏胄大聲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么？那謝遜與俺有殺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請少林眾高僧將他牽將出來，老夫一刀將他殺了。魔教眾魔頭找上身來，盡管沖著俺山東姓夏的便是。”人叢中那人又是陰惻惻的一笑，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
把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乃是落在謝遜手中。少林派既得謝遜，豈有不得寶刀之理？人家殺謝遜是賓，揚(yáng)刀立威才是頭等大事。我空智大師哪，你也不用裝模作樣啦，痛痛快快的將那屠龍寶刀捧將出來，讓大伙兒開開眼界是正經(jīng)。你少林派千百年來就是武林中的頭兒腦兒，
有此刀不為多，無此刀不為少，總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瑩玉低聲對哥哥道：“話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鐘。此人玩世不恭，聽不拜師，不收徒，不屬任何門派幫會，生平極少與人動手，誰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細(xì)，起話來冷嘲熱諷，倒往往一語中的。”
雪盈輕笑道：“月兒妹妹，這個(gè)人也姓司徒，還是你的家呢！”
月兒一笑，“就是啊，天下姓司徒的人不是很多啊，能遇到一個(gè)也是緣分，只是不知他是個(gè)什么樣的人，長像如何？”
只聽場中七八人跟著道：“此言有理。請少林派取出屠龍刀來，讓大伙兒瞧瞧。”空智緩緩道：“屠龍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從來沒見過，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這么一把刀子。”
群雄一聽，立時(shí)紛紛議論，廣場上一片嘈雜，與會諸人原先都認(rèn)定此會必與屠龍刀有莫大關(guān)連，豈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認(rèn)，誰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后跟著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紅袈裟。待群雄嘈雜之聲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兩步，朗聲道：“屠龍刀在謝遜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時(shí)，那刀卻不在他身邊。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詳加盤查。謝遜倔強(qiáng)桀傲，堅(jiān)不吐實(shí)。今日英雄盛會，一來是商酌
如何處置謝遜，二來是向眾家英雄打聽那屠龍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訊的，便請明言。群豪面面相覷，誰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鐘卻又陰陽怪氣的道：“武林中百年來言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除了屠龍刀，尚有倚天劍。這柄倚天寶劍哪，來聽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頂一戰(zhàn)，卻也從此不知所終。今日此會雖叫英雄大會，峨嵋派的英雌們難道就不能來么？”眾人聽到最后這句話，哄然大笑起來。
月兒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道：“我這位家還真逗啊，就是還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夫君，想個(gè)辦法把他弄出來好不好，給人家見上一見。”
我還沒回答，一名知客僧大聲報(bào)道：“丐幫史幫主，率領(lǐng)丐幫諸長老、諸弟子到。”哥哥聽到“史幫主”三字，心下大奇，道：“丐幫史火龍幫主早已死在圓真手下，如何又出來一位史幫主？”
我道：“哥，你難道忘了那個(gè)叫史紅石的丫頭不成？”哥哥愣了愣，道：“難不成真的是她？可是她還是個(gè)孩子啊！”
雪盈也一臉疑惑，口中喃喃道：“難不成真是紅石？”
空智道：“有請！”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他親自迎了出去。只見一列人快步向廣場走來，約莫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衣衫襤褸的漢子，丐幫近年來聲勢雖已不如往時(shí)，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極大潛力，群雄誰也不敢輕視，大半站了起來。但見
當(dāng)先是兩名老年丐者，是傳功長老和執(zhí)法長老。兩名老丐身后，卻是個(gè)十二三歲的丑陋女童，鼻孔朝天，闊口中露出兩枚大大的門牙，正是史火龍之女史紅石。她手持丐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史紅石之后是掌棒龍頭、掌缽龍頭，其后依次是八袋長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幫這次到來的，級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見持打狗棒的是個(gè)女童，心下躊躇，不知幫主是誰，該當(dāng)向誰話才是，只得合十行禮，含糊道：“少林僧眾恭迎丐幫群雄大駕。”群丐一齊抱拳還禮。傳功長老道：“敝幫史前幫主不幸歸天，眾長老公決，立史幫主之女史紅石史姑娘為幫主，這一位便是敝幫新
幫主。”著向史紅石一指。
空智雖大感詫異，卻也不缺禮數(shù)，合十道：“少林門下空智，參見史幫主。”史紅石福了福還禮，囁囁嚅嚅的對答不出。傳功長老道：“敝幫幫主年幼，一切幫務(wù)，暫由兄弟及執(zhí)法長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輩大德，多禮甚不敢當(dāng)。”兩人謙虛了幾句。知客僧引著群
丐入木棚就座。
丐幫人數(shù)眾多，半晌方始坐定。眼見群丐人人戴孝，臉上均有悲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動，顯是有所為而來。哥哥微笑道：“咱們到了一批好幫手。”我點(diǎn)點(diǎn)頭。只見傳功、執(zhí)法二長老引著史紅石，來到明教棚前。
傳功長老抱拳行禮，道：“張教主，金毛獅王失陷，敝幫有好大的干系，我們今日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贖我們的罪愆；再者也是為我們史故幫主報(bào)仇雪恨。丐幫上下，齊聽張教主號令。”哥哥急忙還禮，道：“不敢。”傳功長老這番話中氣充沛，得甚是響亮，
顯是有意要讓廣場上人人聽見。他幾句話畢，丐幫眾弟子一齊站起，大聲道：“謹(jǐn)奉明教張教主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史紅石拉著雪盈的手，臉上極為歡喜，道：“楊姐姐，我可想死你啦！”
雪盈撫摸著她的頭，柔聲道：“姐姐也想你啊，你瞧，咱們不是就見面了嗎！”
史紅石用力點(diǎn)著頭，我看得出來，雪盈在她心中的地位相當(dāng)不凡。這個(gè)丫頭雖然長得很丑，但卻顯得相當(dāng)?shù)目蓯郏胰滩蛔∩焓秩ッ念~頭。
結(jié)果，丫頭倔強(qiáng)地一仰頭，避開了我的手。讓我覺得相當(dāng)尷尬。我抬眼看著她，只見她眼中閃著敵意。我不禁一愣，“我什么時(shí)候得罪過她了？”
丫頭后面的一句話倒讓我恍然大悟，也讓我啼笑皆非。她瞪著我道：“都是你，把楊姐姐拐跑了，人家想見她一面都這么難！”
我：“……”
身邊諸女笑得花枝亂顫，看得旁人的眼珠子掉了一地。
傳功長老回過身來，大聲道：“我丐幫與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敝幫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縱有些微嫌隙，我們也必盡量克制忍讓，從來不敢有所得罪。敝幫自史火龍史前幫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為學(xué)武之士的表率楷模。史前幫主
歸隱已久，靜居養(yǎng)病，數(shù)十年來不與江湖人士往還，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他到這里，廣場上眾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連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只聽傳功長老接著道：“我們今日到此，是要當(dāng)著天下英雄之前，請空聞方丈指點(diǎn)迷津。我們史前幫主
到底在甚么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幫主之后，對寡婦孤女也要趕盡殺絕，連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道：“阿彌陀佛，史幫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聽到訊息。長老口口聲聲是敝派弟子所為，只怕其中大有誤會，還請長老言明當(dāng)時(shí)詳情。”
我心知圓真的爪牙即將發(fā)射毒針殺人滅口，于是凝神戒備，注視著傳功長老的面向一方。
傳功長老道：“少林派千百年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豈敢誣賴？便請貴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來對質(zhì)。”空智道：“長老吩咐，自當(dāng)遵命。不知長老要命哪二人出來？”
在傳功長老即將開口的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他對面空智身后的九名老僧中的一人輕按了一下腰際。我不假思索，疾掠而出，手中的茶杯當(dāng)空一舉，堪堪接到了那枚毒針。
接到毒針之后，我身影一旋，到了那九名少林僧前，一伸手，扣住了左數(shù)第四名老僧的脈門，將他拉了出來。接著抓住他胸前衣襟，用力向下一拽，嗤的一聲響，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gè)鋼筒，筒頭有一細(xì)孔。
我將手中茶杯往空智面前一放，“空智大師，這人似乎想殺人滅口，你看該如何處置？”
“空如？！”空智驚詫莫名。
執(zhí)法長老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兇手是誰，丐幫數(shù)萬弟子無一不知。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gè)個(gè)殺了，這個(gè)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傳功長老向我道過謝，大聲道：“空智大師，你如今怎么？這個(gè)和尚分明是圓真一黨，今日先殺了他為史老幫助報(bào)仇！“著，一掌拍了過去，正中空如頂門，空如一聲慘叫，死在當(dāng)場。
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輩，輩份武功均高，只因被我擒住后拿著脈穴，掙扎不得，傳功長老一掌拍來，他竟無法躲閃。群雄齊聲驚叫。
正混亂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jìn)四名玄衣女尼，各執(zhí)拂塵，朗聲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領(lǐng)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空智道：“請進(jìn)！”不動聲色的迎了出去。達(dá)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后，于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后倒退，轉(zhuǎn)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gè)人齊進(jìn)齊退，宛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云流水，凌波步虛。
峨嵋派眾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這才列隊(duì)而進(jìn)，但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發(fā)的女尼，一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個(gè)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我向哥哥望了一眼，只見他面色不變，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了芷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我心中暗暗高興，道：“哥，你對她……”
哥哥輕嘆了口氣，“一切已是昨日黃花，以前種種，我都忘了。”
我眨了眨眼，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哥哥又道：“我最近每晚都夢到蛛兒，沒想到我心中真正愛的人竟然是她。”
我愣了愣，“哥，你的是—真的？”
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對芷若，我只有憐惜，卻未曾有過愛意。現(xiàn)在想起以前和蛛兒在一起的日子，我常常想哭……”
我輕拍了拍哥哥的肩膀，低聲道：“哥，表妹她，其實(shí)還活著。”
“什么？！”哥哥激動地抓緊了我的手，臉上是歡喜至極的神色，“弟，你的……是真的？”
我仔細(xì)看著他臉上的神色，確定他是言出由衷。心中的一絲擔(dān)憂也消失不見，我鄭重點(diǎn)頭道：“是真的，她還活著，只是暫時(shí)我不知道她在那里，不過我相信，你們很快就能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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