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們在師長的帶領下繼續參觀小樓,一路行禮不止。
從最后那幅卓如歲的畫像開始,接著是趙臘月,再往前是廣元真人,然后便是陰鳳青山鎮守的地位畢竟有些特殊。
繼續往前便是井九。
值得注意的是那張畫像就是井九,而不是把前面的景陽真人畫像移到了后面。
越過元騎鯨、柳詞的畫像便是景陽的畫像。
兩張畫像分開是南忘的要求。
再往前便是沉舟真人、道緣真人。
到這里,那些年輕弟子們對那些畫像與名字便很不熟悉了,漸漸加快了腳步。
那些畫像快速地向后退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小樓終于走到了盡頭。
有一幅畫像單獨擺在那面墻上,比別的畫像都要大不少。
那幅畫像里的中年人神情漠然,嚴肅至極。
弟子們紛紛跪下行禮。
畫像里是青山祖師沈青山。
那些剛入門的弟子們離開后,平詠佳與南忘從墻后走了出來。
他看著畫像里的祖師,沉默了很長時間。
南忘問道:“怎么想一把火燒了”
平詠佳搖了搖頭,說道:“如果燒了這畫像能夠影響到他,燒了倒也無妨。”
……
……
沒有什么能夠影響到沈青山。
太陽系劍陣正在崩解,但他依然是無敵的。
那些年輕的天才們都敗的很徹底,倒在了沙灘上,再沒有還手的可能。
朝天大陸已經從夜晚到了黎明,對這里的人們來說只不過是一瞬間。
沈青山蒼老的聲音與海水一道在沙灘上響了起來。
“我在這顆星球生活很多年,發掘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我最喜歡的是那些神話故事。人類文明真正的童年時期,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非常有限,反而不會受到那些知識、認識的束縛,對世界本源的想象是那樣的放肆而夸張,很是有趣。
那時候的人類對造物主的想象都有很多種,全知全能之外更有很多細節方面的描述,比如有個宗教說這個世界是神明的一個夢……
禪宗,也就是外界的佛家有類似的說法,比如一念一世界。我不會狂妄到以神明自況,也不會像井九一樣狂妄說自己就是人類,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但我在的地方就有青山劍陣。這座陣的所有規則都由我確定,所以我只需要想一想。”
這段話的意思非常清楚。
祖師早就與大原城時的井九一樣,抵達了真正的萬物一劍境界。
用西來當時的話來說,這種萬物一劍更像是一座劍陣。
井九說那就叫萬物劍陣吧。
沈青山在哪里,哪里就有萬物劍陣。
在這座劍陣里,萬物隨他心意成劍,那與神明有什么區別
沒有人能在這座萬物劍陣里擊敗他。
宇宙里唯一與他境界相仿、也擁有萬物劍陣的那個人現在又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難怪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在意井九的威脅,卻同意那個協議。
一切都在掌握中,他當然愿意用雪姬換取花溪活著。
趙臘月望向輪椅里的井九,心想已經走到了最后,在戰艦說自己有方法……真的有,還是在安慰自己
其余人也望了過去,心想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井九這時候也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的是那年掌門大典,師兄借著柳十歲回到青山,曾經在某座峰上說過幾句話。
“我想呼風喚雨,我想一日萬里……”
后來他要去東海拯救世界,舍棄一切把自己交給了平詠佳的時候,也說過這句話。
沈青山說這個世界是神明的一場夢,難道他想活在夢里
“我不想。”他輕聲說道。
海浪忽然變大,轟隆如雷,不停地拍向沙灘。
……
……
離開小樓后,那些新入門的弟子被帶回了洗劍閣。
接下來他們便要正式開始學習青山劍道,房間里非常安靜,少年們有些隱隱興奮,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晨光漸盛,穿過窗戶,落在書桌上明亮異常。
一位英俊的少年接過師長發下來的書籍,看著上面寫著的劍典二字,險些被晃了眼。
他往后挪了挪凳子,避進了陰影里,有些緊張地翻開第一頁。
青山劍典的第一頁上寫著四個字。
“萬物一劍”。
那四個字寫的極好看,而且仿佛有種魔力,也許下一刻便會飛起來。
少年看著那四個字,怔然出神,心想這是什么意思呢
……
……
海浪的聲音很大,井九的聲音有些虛弱,有些難被聽清。
眾人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陽光灑落于此處,就像雨落在荷葉上,很是好看,仿佛有種魔力,也許他下一刻就會站起來。
“說什么”沈云埋喊道。
“我說我……”井九輕聲重復了一遍那個詞:“不想。”
隨著這兩個字出口,海浪驟靜,再次變回那種藍色的琉璃。
椰林也靜了下來,沙灘上的水痕都不再變化。
天地間的那座劍陣忽然出現了一些松動。
彭郎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后連退數步,與柳十歲站在了一起。
卓如歲哪里還有半點困意,連滾帶爬,躲到了那臺破爛機器人的身后。
童顏的臉色也好過了些。
只有趙臘月一直盯著井九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他究竟準備用什么方法。
唯萬物能制萬物。
世間就只有井九能用萬物劍陣對抗沈青山的萬物劍陣。
“弗思,就是不想。”
井九說道:“我也是被人教了,才想到這個意思。”
沈青山說道:“是想讓我不想,這也是想。先前是漏出來的一些意識,最多就能改變身周這點地方,連這座小島都影響不到,又怎么改變得了大局呢”
如果井九真的什么都不想,又如何能夠構建自己的劍陣
井九說道:“是的。”
沈青山看著他頸間的紅色劍索說道:“要是解開,或者可以試試。”
沈云埋在遠處喊道:“別聽他的!”
沈青山說道:“看,像那個逆子都知道不行,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劍索不能解開。
這與勇氣無關,只與最簡單的邏輯有關,那是無法解決的本質問題。
如果趙臘月解開劍索,井九便會重獲自由身體上以及精神上的在他施出萬物劍陣之前,精神便會被承天劍擊垮,身體被控制,成為沈青山的劍。
“除了神話,這顆星球還有一些別的故事。據說所有的狗最早都是狼。那些狼都很兇,行千里吃肉,絕對不會吃屎。直到后來這些狼被人類捕獲,用棍棒打到不敢反抗,再在頸上套上鎖鏈,接著給它們肉吃,就這樣馴化成了狗,而當它們習慣了做狗,就算解掉鎖鏈也不敢、不想跑之后,人類給它們屎,它們也一樣只能吃。”
沈青山指著他的頸間說道:“不覺得這就很像狗項圈”
“這個故事不錯,但不能用在這里。”
井九說道:“這根劍索對我來說是呼吸機,可以支撐著清醒的我來到這里。”
沈青山問道:“清醒很重要”
井九說道:“只有清醒,才能想清楚。”
沈青山說道:“想清楚來不來見我”
井九說道:“是的。”
沈青山說道:“然后”
井九說道:“自然是殺了。”
這句話聽著很沒道理。
怎么看都沒道理。
沙灘卻陷入了死寂。
剛好海浪都停了,樹也靜了。
在那艘戰艦上他就說過,早就想好了對付祖師的方法,甚至是在飛升之前。
趙臘月不怎么相信,或者說非常清楚,如果真有那個方法,對他來說肯定極為危險。所以她就當作不知道這件事情,直至此時終于被他自己挑明。
那么到底是什么方法
“那為何看著這些晚輩受傷”
沈青山說道:“這只能說明,那個方法有可能會要死。”
“有可能。所以我需要思考的時間。”井九說道:“因為我不是圣人,不是佛,不是神,只是一條命。遇著這種事情當然要多想想,當然也有些貪心,萬一這些家伙忽然厲害起來把殺了,又或者剛好就在這一刻老死了,那豈不是省事兒”
沈青山忽然說道:“想學南趨嗎”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等人很吃驚。井九離開朝天大陸后多年,南海霧島禁制破除,柳十歲帶著他們去了那里,憑西來留下的信物以及自己的劍拿到了南趨的劍道傳承,其后他們又深入雪原,與雪姬、彭郎參詳多年,終于開創出屬于新一代的鬼劍道。
聽到祖師的話,他們很快便猜到了井九想做什么。
井九如果能像當年南趨那樣,把劍鬼與身體分開,似乎真的就可以無視身體被承天劍控制,只要他的劍鬼能殺了祖師,自然就可以破了此局。
“問題是沒辦法學南趨,因為根本沒有劍鬼。”
沈青山平靜說道:“劍鬼是修道者神魂與飛劍融合的產物,本來就是景陽的神魂與萬物一劍的產物,就是一個劍鬼,又如何再弄一個出來”
井九說道:“能想到這點,我不意外。”
沈青山說道:“我看過寫的那本書。”(想到邰之源看過帕布爾的書。)
在轉世重生,再次進入青山修行的數百年歲月里,井九沒有遇到過任何修行方面的困難,只是在無彰境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問題。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深入朝歌城鎮魔獄,找到前代冥皇學習控制魂火的方法。兩位了不起的人物用了數年時間,才終于開創出了幽冥仙劍。
付出了那么多時間精力與代價才解決的當然不是小問題。那個問題就是他沒有辦法養出自己的劍鬼,所以他沒有辦法像南趨那樣以劍鬼離體。
景陽真人的神魂與萬物一劍融合,就是井九。
這是一個無法被切割、分開的整體。
就像一束鮮花的顏色與香氣。
這具完美的身體給他帶來了無數好處,最終卻帶來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沈青山清楚這一點,才會確定承天劍能夠完全控制他。
“他的神魂去過青天鑒。”趙臘月說道。
沈青山說道:“那只是感知的延伸。”
沙灘更加死寂。
海浪靜如琉璃。
椰林如畫,不動的那種畫。
“既然要殺,我自然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井九舉起了右手。
沙灘上響起數聲驚呼。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手上。
看著那只手慢慢抓住毛毯,有些吃力地掀開,輕輕放到輪椅旁的沙灘上。
趙臘月也很吃驚。
弗思劍以殺意為粒子流,控制住了他的絕大部分意識。
這些天他就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就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一下。
為何這時候卻忽然能動了
井九的右手繼續上移,緩緩伸向頸間。
紅色的劍索在那里,就像一個好看的項圈。
趙臘月猜到他要做什么,神情微變。
沈云埋喊了起來:“冷靜!”
卓如歲也喊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話:“別開玩笑啊!”
柳十歲與彭郎站在海水里,有些茫然地想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顏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的指尖。
場間的氣氛變得無比緊張,真的有些令人窒息。
這個時候,很久沒有說話的花溪忽然說道:“……真的想好了嗎”
井九靜靜看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七二零樓里的那些日子,嗯了一聲。
花溪轉身離開海邊向沙灘上方走去,走到水池旁邊,坐到小凳子上。
……
……
井九的指尖碰到了頸間的劍索。
劍索可能是有些微涼,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哪怕他現在是虛弱的病人,這種畫面發生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依然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那根指尖有些艱難地擠進了劍索里,然后慢慢向外拉開。
沙灘上再次響起驚呼聲以及沈云埋、卓如歲的大呼小叫聲。
如果劍索開啟,他的意識活動趨于正常,那段程序便會立刻活躍起來,就像承天劍鞘裝進萬物一劍那樣,控制住他的身體。
到時候會怎么辦
沈青山靜靜看著這一切,什么都沒有做。
萬物劍陣強大至極,想要毀掉井九的身體也比較困難。
他自然愿意靜觀其變。
趙臘月比所有人更早猜到了他的想法,臉色蒼白說道:“我不會幫。”
井九認真說道:“這是我的劍。”
柳十歲終于反應了過來,想要阻止他,聲音微顫說道:“公子……”
井九說道:“拿的也是我的劍。”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
接著是叮叮當當的撞擊聲。
血色的劍索從中崩斷,斷成了數十截。
斷裂的碎片互相撞擊,發出慶祝的聲音,向著天地四周濺射而去。
就像水珠躍入天空,被陽光照亮,無比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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