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慧智于那菩提寺中念經修佛,不知不覺間,已是過了一月。
這一月里,那于歸卻再無來過,許是經上次一事,早已心灰意冷。
慧智漸漸將此事亡了,每日打掃佛像,念經修佛,一絲不茍,只是,這許久不見,讓他總感覺少了什么。
慧智持著那一串檀木念珠,坐于阿彌陀佛的佛像前,輕敲木魚,念一段經文。
卻在此時,有一女子進來,那女子卻并非于歸,而是個打扮得很樸素的丫鬟。
“慧智大師,我家小姐讓我轉告你,她要嫁人了,嫁的是一位王爺,不日便在王府行婚。”丫鬟說著,遞上一份請柬來,慧智不答,丫鬟便將紅色的請柬放到了案幾上。
“啪!”
一顆佛珠在他的兩指之間碎成了粉末,撒了一地。
“啪!”
又是一顆佛珠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捏成粉碎,串著佛珠的線斷了,紫檀木做成的昂貴佛珠已經散落了一地。他依舊雙眸緊閉,只是敲擊木魚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又是一聲脆響,木魚已經化為了齏粉。口中念經的聲音也越來越急,鼻中隱隱噴出了三昧真火,噗的一聲,嘴里的血液已不知什么時候噴了出來,落到了案幾的請柬上和香火上,把香火澆滅了。
慧智站起身來,雙眸緊閉,喃喃道:“如是我聞!過去永恒,不動如山……”
“啪!”
他所站的地磚已經碎成了一片,口中的經文越念越急。幾乎已經無法聽清。
那佛像緩緩睜開了眼來,伸出手,在他頂門上一摁,慧智登時如受雷擊,一下跌坐在地,雙腿緩緩盤起,手中捏的法印散去,口中念的經文也逐漸停了。
他抬頭一看,只見阿彌陀佛一手摁著他的腦袋,不由大驚。呼道:“佛祖恕罪。弟子慚愧,動了嗔念!”
阿彌陀佛將手收回,輕聲道:“慧智,你走火入魔了。”
慧智拜道:“弟子動了嗔念。罪過。罪過!”
阿彌陀佛不由笑道:“人之常情。何罪之有?道門有三千大道,我佛門何嘗未有三千大道耶?經歷磨難,也是一種悟。看破之后,則是一種空。”
慧智嘆道:“佛祖,若看不破呢?”
阿彌陀佛道:“看不破,亦是人之常情,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得無上正覺?這世間又是有多少人是因為歷經生老病死愛恨情仇,才遁入我佛門?佛,是覺者,是從這些劫難當中磨礪出了大智慧的。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不經歷貪嗔癡等雜念,又怎么能戒除雜念呢?慧智,佛講緣份,你的塵緣比佛緣卻是要更深一些。”
慧智卻道:“弟子愿學佛祖以智慧劍斬卻凡塵!”
阿彌陀佛搖頭道:“不可為,不可為!我佛門要悟空,你不悟,卻直接去斬,如何得我無上正覺?遁入空門,并非是單單的逃避而已。”
慧智眉頭皺得很深,輕輕一招手,那一地的佛珠立刻被他收入了掌心中,斷了的線也將之連了起來,只是其中卻少了兩顆佛珠。
“你可知她在我這里說了什么?”阿彌陀佛問道。
“請佛祖明示。”慧智合十作揖道。
“大慈大悲的阿彌陀佛,弟子誠心祈禱供奉,只求你能保佑他平平安安,若他真不為情所動,那便佑他悟得正覺。我讀佛經,并非是為了修持佛法,只是為了讀他讀過的書;我來菩提寺并非是為了祈禱,只是為了看一看他。佛祖,我便要嫁人了,若有來世,希望你能讓我當他的妻子。”
于歸的聲音在佛寺當中響了起來,讓慧智登時呆若木雞。
“佛是過來人,人是未來佛。佛在塵世中,一動即人;人在蓮臺上,不動即佛。佛之所以能得正覺,只是因為經歷得多罷了,于苦痛之中悟大智慧。”阿彌陀佛緩緩說道,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是佛的,佛也是由人而成的。
“人本是人,何必刻意做人?佛便是佛,又何必刻意成佛?緣來是緣,何必刻意執著?”
阿彌陀佛雙手合十,悲天憫人,輕聲道:“去吧。”
慧智聽了,不由笑了起來,道:“緣起即緣滅,緣只在一瞬間罷了,何必執著?佛祖,我悟了。”
阿彌陀佛將手輕觸他的眉心,嘆道:“若真悟了,來須彌山見我吧。”
慧智心中已無喜無悲,眉心有一點光芒在閃爍,道:“難道我沒有悟嗎?”
阿彌陀佛淡淡道:“你若悟了,再來須彌山尋我便是。善哉,善哉!”
慧智不由疑惑,還待說話,那阿彌陀佛的佛像已經沉寂了下去,仿佛未曾活過來一樣,那面目雖然慈悲,但卻顯得略微刻板。這讓慧智感覺適才的一切只如夢一場,摸了摸眉心,那是一粒紅色的朱砂痣。他盤坐下去,手持佛珠,默默念經。
大婚的那天,他沒有去。
青燈古佛,風雨菩提寺,風大雨大,卻有人跑到廟中來,還是上次來的丫鬟。
“慧智大師,我家小姐服毒自盡了,老爺和夫人請你前去超度。”丫鬟悲慟道。
佛珠在掌心中一下碎成了粉末,一顆不剩,自他的指縫之間緩緩流淌而出,如同流沙一般,握不緊。
慧智緩緩起身,道:“我明白了,我這就更衣過去,你且去吧!我隨后就來!”
丫鬟轉身離去,撐起了油紙傘,慧智轉頭看了一眼,那雨中的身影卻不是上次如驚鴻般的紅色……他再轉頭來,看向了佛像,古佛默然無語,手捏法印,雨滴從漏了的屋頂落下,落到佛像的雙眸中,如同眼淚流下,佛祖似在感嘆眾生之苦。
這娑婆世界,眾生皆苦,佛有無邊法力,但又怎能渡盡蒼生?
慧智雙手緩緩合十,輕聲道:“阿彌陀佛……”
他回了禪房,換上了那一身袈裟,穿上了她縫制的白襪和布鞋,戴上了那一頂僧帽,拿起那把他已多年不用的油紙傘,傘已經破舊了,正如他此刻的心一般,千瘡百孔。他撐傘,踏出了菩提寺,雨水落在身上,便被彈開了,泥濘的地面也無法弄臟他的鞋子和白襪,他如同一朵蓮花般行于泥濘中。
下了山,就著朦朧煙雨,行到了于歸的家中。
那穿著火紅的婚衣的女孩正躺在閨房中,安詳而沉靜,好似只睡著了一般。
她這身婚衣,是為他而穿。
慧智手中的智慧劍一次次舉起,卻無法斬下,最終頹然將之收了,緩緩盤坐在地,誦念經文,超度亡魂。
梵音陣陣,他的心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平息下來,淚如雨滴般噼里啪啦落在袈裟上,雨滴雖然無法潤濕他的衣裳,但是眼淚卻潤濕了他的袈裟。原來,他不是悟了,而是把自己給騙了。難怪,阿彌陀佛會說,等他真正悟了的時候,再來靈山尋他。
慧智緩緩起身,出了房門,不顧傾盆大雨,直奔西天而去。
這一路,風霜,煙塵,總算到了須彌山來,他重重叩首在須彌山下,道:“佛祖!弟子來了。”
山上閃爍金光,一條天梯落下,慧智起身,上了天梯,一步步走上去,每五步一叩首,足足一萬層。
“佛祖。”慧智再看到佛祖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平靜。
“悟了嗎?”佛祖問道。
“你可以成佛了,只是,你還想執著嗎?”阿彌陀佛問道。
“若能讓她回來,我寧可不成佛!求佛祖大發慈悲!”慧智拜道。
“善哉,善哉!或許要讓你痛苦千年,你可愿意呢?”阿彌陀佛問道。
“弟子,愿意!”慧智叩首道,心中一片無悔,莫說千年,縱然萬年,亦然無悔。
阿彌陀佛便道:“她等到你悟了,這一次,你卻也要等到她悟了,你覺得如何?”
慧智微笑點頭,拈花一笑,而后才合十道:“阿彌陀佛!弟子愿意。”
阿彌陀佛淡然點頭,笑道:“你且先做千年的佛吧,待你在凡間有了寺廟供奉,她才能轉世了。這也是一段因果。”
慧智不由頷首,對著阿彌陀佛再次叩首,道:“弟子明白了,便先等千年吧!她都等了這么久,我等千年,不長。”
“她等得不久。”阿彌陀佛道。
“很久!”慧智認真地說道。
阿彌陀佛不再多說,只是微微一笑,揮手間,已多了一座蓮臺,慧智盤坐到了蓮臺上,寶相莊嚴。
慧智于這千年中認真修行,努力參悟佛法。
他在這千年來看到了許多如他曾經一般的凡人,他時而行走人間,體悟酸甜苦辣。
千年的時間,好像是轉眼間就過去了一樣,江南的菩提寺已經在朝代更替的戰火中被毀滅了,但佛法鼎盛,之后菩提寺又重建了起來,寺中供奉了一尊佛陀,十分靈驗,時常有人求佛,不久后便會完成自己的愿望,所以此處香火鼎盛,來往的香客絡繹不絕。
終于,到了這天,寺廟里來了一位女子,她是一位大家閨秀,崇信佛法,追求緣份,到了而今年紀都還未嫁,為的便是等候自己的有緣人,前兩年在佛寺當中與一男子匆匆一錯而過,立刻讓她感覺怦然心動,可惜來往香客太多,她已尋不到人,苦求無果,只能每日來佛寺祈禱。
她的名字,也喚作于歸。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如般美好的女子。
話說這喚作于歸的女子拜于佛像前,誠心祈禱。
這日,佛祖終于顯靈了。
“阿彌陀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位施主,你如此苦苦祈求,只是為了再見一次那男子嗎?”佛祖雙手合十,悲天憫人,頷首問道。
“佛祖,弟子只求再見一次他,哪怕只是一眼,便也無悔。”于歸拜道。
“種如是因,結如是果。你為此情緣,要放棄而今的一切,包括你現今的生活。你還愿意嗎?”佛祖問道。
這世上,總有人為情所癡,昔有猿公為劍所癡,少女則為情所癡,她點頭應下,說一聲無怨無悔。
“佛說,前生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你若想再見他一面,當苦修五百年,你還愿意嗎?”佛祖問。
“我愿意。”
“會很苦。”
“我愿意!”少女的心如同金石一般,堅不可摧。
佛祖笑道:“那你隨我來。”
他一揮手,讓于歸站到了他如同荷葉般的掌心中來,駕云而去,到了郊外,便指了指那山腳方向,道:“你若要見他,可能要經受五百年磨難,風吹雨打,日曬霜凍。希望你不要后悔。”
“佛祖,弟子絕不后悔。”于歸雙手合十道,對著佛祖又是一拜。
于是,佛祖將少女扔到了山腳下,讓她化為了一顆青石。少女化為青石,每日承受風吹雨打。日曬霜凍,甚至要忍受無人說話的孤獨,這里人煙稀少,百年過去,連個人影都沒有見到。但是于歸知道,這是磨難,這是考驗,若要刻意去等候一段緣份,需要五百年。偶然的緣份,是前世的五百次回眸。強求的緣份。卻是五百年苦痛的磨難。
百年后,佛祖來問:“苦嗎?”
“苦!”
“后悔嗎?”
“不!”
佛祖轉身離去,只是輕輕一嘆,于歸繼續等候著。她心如金石。一定要見一見自己所愛的人。雖然只是一面,她也愿意受如此苦難折磨!等待是漫長的,更何況是足足五百年的等待?她一人承受著狂風地呼嘯。雨點地拍擊,霜凍的嚴寒……夜了,總能聽見雨打芭蕉的聲音,若能溫一壺淡酒,想是回憶都會發暖。可惜,她現在是一塊青石。
四百年,佛祖來了。
“我有一劍,可斬癡念,你若不想再受此情愛折磨,或可幫你斬除此癡念。”佛祖手中有一口寒光閃閃的智慧劍。
“不!我不要忘記他,現在已經四百年了,我會繼續等下去的。佛祖,弟子不后悔!”青石微微一顫,還是很執拗,斬釘截鐵般說道。
佛祖又去了,要頑石點頭,談何容易呢?她雖然是人,卻是如同頑石一般的人。
江南中要建一座石橋,一大批采石工到了山腳下,將她搬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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