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趙無恤來,把他先前見過的所有國君,什么晉侯、齊侯、宋公、魯侯、曹伯等阿貓阿狗加一塊,都比不上今日要見的夫差夠分量。
所以當夫差馳單車前來邀他一見的那一刻,趙無恤竟怔住了。
微怔之后,則是莫名的興奮,血液在往他頭上涌去。
乖乖,這位可是春秋季世頂級的豪杰了,與之結識,與之交游與之合作,甚至是與之對抗泛黃紙張上的一個個名字紛紛化為兵車馳騁的英雄,這讓趙無恤有種觸摸到歷史原的實感。
他解下了礙事的大氅,任由它被秋風卷到地上:“備車!”
“司寇勿去!”
“子泰,心有詐!”
身旁眾人一時勸阻不已,換了樂溷、曹國司馬等人,是絕對不敢冒險去兩軍陣中與夫差會面的。
趙無恤卻已經蹬上了馬車:“吳國太子相邀,難道我還能縮著頭示弱,讓他笑話中夏之人無禮么?”
他手一指,點了高個甲士的名字:“穆夏,你為我車右!”
柳下跖則不失時機地拱手道:“跖愿為君御者!”
趙無恤看了大盜一眼,笑道:“你駕車技藝足夠好么?”
柳下跖大笑著回應:“跖好歹是學過君子六藝的,御術不輸于航船,當不至于墮了司寇的威風。”
柳下跖,穆夏,這兩人都有以一敵十之勇,安問題應該可以保證。
武卒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主帥,紛紛讓開了一條道。這時代還有致師沖陣的傳統(tǒng),也有卿大夫在陣前談笑風生的先例。他們的血仍然是熱騰騰的,或許這就是屬于這時代男人們的浪漫。
趙無恤三人乘車馳往兩軍陣中‰對方來近。進入百步之后,趙無恤看清對面的車上有一個短甲大漢站在車右位置上,正是號稱要對趙無恤退避三舍的專伯魚,而駕車之人,則是個年輕的青年,居然是半年未見的邢敖!
當雙方只有十步距離后,趙無恤再看居左的械,
夫差一雙眼朗朗有神,兩撇矢狀的胡須下嘴角帶笑,向趙無恤看過來時。又帶有盛氣凌人的氣勢。直到趙無恤的車來到跟前,他才站起來用帶口音的雅言道:“余乃吳國太子夫差,來者可是趙芯寇?”
趙無恤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禮:“正是外臣,見過太子。甲胄在身不便行禮,還望太子贖罪。”
深秋里依然穿著一身勁裝短甲的專伯魚對夫差道:“的確是趙芯寇。”
魯國之上大夫,僅相當于吳國之中大夫。趙無恤的地位比起吳國太子要低,但他的態(tài)度卻不卑不亢。叫夫差有些詫異。
趙無恤比夫差想象的年輕,也比他想象的穩(wěn)重。很難相信,一個年僅十八的卿子能與自己分庭抗禮。而且趙無恤的御者和車右看上去也非凡俗之輩,尤其是御戎,身高九尺,渴豪邁,居然敢大著膽子打量自己。
兩人在相互打量試探,竟都抿著嘴不話,最后還是專伯魚先開口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趙無恤道:“去年冬天多虧了趙芯寇的醫(yī)者醫(yī)治,我才能從疫詫活命,今春南歸時我曾承諾,日后若與芯寇遇于中原,當退避三舍。然今日我非主帥,得唯太子之命是從,竟違諾逼近到一里之內,真是慚愧之至。我身為車右,執(zhí)矛侍立在太子左右,不能自刎賠罪,只能獻酒,還望孫,事后若是司寇想要我性命,盡管來取!”
罷,專鯽便從端著漆盤熊過來的侍從手中繞兩樽,一飲而倔下車單膝跪下,將另一樽獻于趙無恤。
這時代的南方人可比北方人野蠻剛烈得多,楚人和吳之人屁大點事就動不動要自刎,趙無恤也見怪不怪了。他接過酒樽,察覺夫差在笑瞇瞇地看著他,他則瞧了邢敖一眼,見邢敖微微點頭,方才一飲而盡。
在歷史上,夫差能在會稽之圍里放過勾踐一把,之后勾踐多次去姑蘇為奴婢,夫差都有機會置勾踐于死地,但他卻沒動手。想來,應該不是那種在陣上暗算敵將的卑鄙之輩。
趙無恤擦了擦嘴道:“伯魚這酒我受了,但你這話卻是錯了。”
專鯽已經歸位,他聞言問道:“哪里錯了?”
趙無恤道:“你當時的話是:兩國治兵,遇于中原,當辟君三舍,與今日情景不合。抑或是我弄錯了,今日吳師是敵非友?太子邀我來陣前難道不是為了修吳、魯之好,結二君之歡,而是想要兵戈相見?”
夫差只開口了一句話,便接到了趙無恤拋來的楊,臉色有些不快。
他這是在婉轉地要夫差表態(tài):吳國太子,你今天來究竟是欲戰(zhàn),還是欲和?
換了在國內,夫差哪受得了這樣的態(tài)度?
想當年,夫差的兄長太子波患怖去,吳王闔閭和諸位大臣商議,要從剩下的諸位公子里挑一個新太子出來,但到底要循,闔閭卻陷入了猶豫不決中。
當是時,夫差清楚吳王和伍子胥君臣際合的良好關系,于是便日日夜夜找他疏通關系,打探消息,想求得他幫助,立為太子。
換了別人,必然會對伍子胥唯唯諾諾,許下一個又一個好處,但夫差卻不同一般,他當面第一句話就是:“父王欲立太子,太子乃邦國柱石,除了我還有誰夠資格?此事的謀劃就在君了,拜托!”
若是被夫差求上門的人不是伍子胥,如此貌自大的夫差大概要被掃地出門了。哪有這樣求人的?
但夫差這種舍我其誰的霸道和自信,竟讓伍子胥十分對眼。他也用同樣的口氣允諾道:“太子的人壓未定下,但只要我入宮請求。此事便能定下了!”
一老一兩個張狂之士一拍即合,而吳國太子之位,居然就真這么定下來了
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闔閭對伍員的信任,哪怕他私下覺得夫差并不是一個好的繼承人。
闔閭當面直言:“此杏性情殘暴而不通人情,恐怕不能繼承吳國的社稷!”
知子莫若父,夫差的性格的確有些乖戾,他傲物凌人,喜歡看到對手匍匐屈膝。而不是分庭抗禮。方才之所以玩弄軍緊逼的手段,正是希望趙兵大亂,希望趙無恤被逼無奈之下,來車前以大夫身份向他跪拜頓首,那樣才能遂他心意。
可讓他沒料到的是,剛剛經歷苦戰(zhàn)的趙氏武卒面對新的強敵逼近,陣腳竟然沒有半分退卻,而是針鋒相對。夫差的虛實之策沒有起到效果,又不能真的打起來。他只能強行讓兵甲停下。
如此一來,夫差的姿態(tài)就變得有些尷尬了,一時間進退不能,如今趙無恤主動遞過來一個套。現(xiàn)在就輪到他瘍下或是不下了。
就夫差人來,趙無恤這種外柔內剛的態(tài)度讓他十分不痛快,是索性咬咬牙戰(zhàn)一場?還是與趙無恤交臂言和?
性格里的戈好容易被壓了回去。臨行前,吳王闔閭的話在夫差腦際回響。
“夫差。你可知此番宋國大亂,是吳國北進中原的大好時機。我為何只讓你帶兩千吳甲去?”
當時夫差自信地站在父親面前,仰望他在王位上高大的身影,大聲回答道:“因為吳人勇悍,能以一敵十。”
“謬矣!”闔閭卻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夫差的自夸之詞。
“是因為碩大吳國,已經抽調不出更多的兵卒去宋國了若是連這都不懂,如何能當太子?”
被訓斥的夫差有些不快地咬了咬唇,這話聽上去有些可笑,天下兵甲翹楚的吳國竟然湊不出一十眾干涉鄰國內亂?
但仔細一想,的確是真的。
入郢之戰(zhàn)前,孫武為吳國訓練了三萬精甲,加上從新征服的土地上征召的人、徐人、舒人,總數(shù)將近六萬。
但六年前吳國西破強楚,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卻也陷入楚國泥潭自拔不能,后期多次被秦、楚尋隙擊敗,損兵折將,損耗近萬。
給吳國更沉重一擊的是,夫差的叔叔,柏舉之戰(zhàn)的大功臣夫概見吳人在楚地撐不下去了,竟?jié)摶毓锰K自立為吳王。雖然夫概最終被趕跑,但這場吳國王室的內戰(zhàn)又讓吳人損失近萬。
所以現(xiàn)下碩大吳國,南北兩千里,東西一千里的范圍里,四萬兵卒駐扎于各地,其中有兩萬還只能在農閑時征發(fā)。
吳國的敵人可不少,西面,四年前夫差伐楚,連續(xù)擊敗楚國的水陸兩軍,楚國喪二司馬、七大夫,大為恐懼,害怕吳師入郢重演,嚇得他們遷都鄀地,但楚國死而未僵,還占據(jù)順江而下的優(yōu)勢,少不得要分兵五千防備。
對吳國來,更嚴重的威脅來自南方,他們還得分兵萬人來防備于的不斷騷擾。
此外,新征服的鐘吾、徐、群舒并不穩(wěn)固,也得留兵守備。所以滿打滿算,吳國能調動的兵卒一萬不到,多數(shù)人得駐扎在姑蘇以備不測,能交給夫差的,可不就只有這兩千人。
沒辦法啊,吳國地廣人稀,人口僅有百萬不到。
當然,事后伍子胥提醒夫差,這同樣也是吳王闔閭對他的考驗。
“上次太子伐楚大獲勝,但大王仍嫌損耗過大,太子此番入宋,還望勉之。”
夫差心里對父親的考校極不耐煩,卻不得不接受。
就憑借手里的兩千人,夫差不費一兵一卒,通過先圍彭城,再讓徐地吳將作出攻偪陽的姿態(tài),就徹底嚇住了宋國向氏二卿,裹挾他們派兵帶領自己入宋。
以為會一切順利,卻在志在必得的孟諸碰了壁
孫武教他料敵于先,夫差之前也有過考量,鄭、衛(wèi)和宋國叛軍共一萬三千,由名聲在外的名將游速率領,對上趙無恤這拼湊起來的八千之眾,即便不勝,也至少兩敗俱傷。他在戰(zhàn)役途中突然殺到,不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抵定宋國局勢了么?
可出乎意料,趙無恤以極快的速度結束了戰(zhàn)斗,并兵甲整齊地列陣以待,這就叫夫差難受不已了。對方尚能一戰(zhàn),而且精銳數(shù)量不下己方,要賭博么?若是賭輸了,或是損耗過大,會不會因此讓吳王更加嫌棄他?
吳王雖然請孫武教夫差兵法,夫差也表現(xiàn)出一副孜孜不倦的好學模樣,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喜歡靠簡單粗暴的兵勢來解決問題。
“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zhàn)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眼下事不可為,他只能用孫子的話如此安慰自己。
心里百念交鋒后,夫差終于緩緩道:“晉、魯與吳國是盟友,還是宋國的鄰邦,我此來自然是想助子泰退敵的,孰料卻來遲一步,真是慚愧”
得到夫差答復后,趙無恤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
心里卻罵道:鬼才信!
他回頭看了看隱隱對峙的兩軍,道:“敵軍已然逃竄,那太子接下來如何打算?是追擊,還是就地駐扎?”
夫差扶著車輿道:“我一月前從徐地出發(fā),帶著吳甲兩千,一路上勢如破竹,除了蕭邑外無所不降,如今我打算助宋國左師和大司馬回歸商丘,疵叛臣,恢復宋國社稷穩(wěn)固。想來芯寇與我目的一致,鄭、衛(wèi),還有其背后的齊國俱是吾等之敵,而樂大心和四公子這等竊取商丘的叛臣也必須掃滅。此戰(zhàn)之后,芯寇和司城樂氏、曹國想必損失慘重,不如與我合軍一處,也好受我照應,何如?”
受你照應?趙無恤心中大疑,盯著夫差道:“多謝太子好意,不知合軍之后,當以誰為主?”
“在軍,自然是以太子為主,攻下商丘,廓清朝堂后,自然是以宋國左師向巢和大司馬向魋為主,重振宋國綱紀。”
依舊是咄咄逼人,但夫差不再玩弄虛實,而是直接了當?shù)靥岢隽藯l件,這樣會讓己方顯得自信從容,顯得吳國后勁強盛。
既然無法以力爭,那就只能借勢再度逼迫了
向氏二卿之所以望風投靠夫差,想借助他平定宋亂,就是因為他身后強盛的吳國,而吳國目前只能奮力解決國,卻無力大肆北進的內情外人知之甚少,夫差正好可以借助這一點,再度展開一籌詐。
兵者,詭道也,不能而示之能,不用而示之用,夫差正在練習將此道運用在伐謀伐交上。
用孫武評價夫差的一句話來,他這個人“所欲必成”。夫差是個想得到的東西一定要得到的人,無論是珍玉、玩好、美人,亦或是太子之位,戰(zhàn)陣之勝,乃至于未來的霸主之位!
忍讓?那是什么東西?被父親評價為“殘暴而不通情理”的夫差根不知道不想知道!
趙無恤也好,司城樂氏也好,曹國也好,既然吳國來了,汝等就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好了。
對宋國,夫差志在必得!
ps:這兩天有點事先這樣了,明天下午再三更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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