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關的城墻并不長，半里不到的狹窄谷口橫亙著數(shù)丈高墻，所以趙軍沒法一次性投放太多兵卒，而城墻又用石頭壘成，堅固無比，非少梁砲無法摧毀。秦軍只需要在這里布置一千人的隊伍，分作兩排前后協(xié)作即可，能以二敵百，這便是所謂的“百二雄關”。
但縱使如此，在城下火力的掩護下，蓄力已久的趙軍很快就登上了城頭，失去城墻掩護的守城秦卒只能忘死拼殺。弓箭沒了，他們還有戈矛，戈矛殘了，他們還有手腳，利用擂木、滾石等守城器具給趙軍攻城步卒重擊。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將敵人趕下去，他們才有機會守租處咽喉鎖鑰。
秦卒戈矛突刺，帶起一溜血水，血霧飛揚，一個剛剛從城頭露出腦袋的敵軍被長戈啄破腦袋，他的身體離開了云梯，垂直往城下摔去。下面的趙軍士兵看都不看一眼，繼續(xù)往城墻上攀爬，然而就在這時，城頭伸出守御用的木鉤，抵灼梯
幾名秦卒用力推動長鉤，云梯頓時劇烈晃動起來，云梯上的趙卒大駭，加往城墻上沖去，城下的人也想靠云梯下面的底座穩(wěn)往長長的梯身，一時間城上城下，雙方用盡力爭奪著這架云梯。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秦軍臉上青筋鋼，高喊著口號迸出驚人的氣力，這架云梯終究被他們推倒，上面的趙卒來不及躲閃，一連串地從上面掉落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引起下面的一陣慌亂
但趙軍的云梯有數(shù)十架，幾乎鋪滿了整個城墻，被推開一架，再搭上一架，雖然臨時打造質量不太好，但這卻是趙軍走向勝利的階梯。
趙卒沒有氣餒，他們前赴后繼，猶如飛蛾撲火，慘痛的損失，橫流的鮮血反而激起了這些魯?shù)厍鄩训幕貞洠路鸹氐搅水斈旮S盜跖起兵的日子
十多年前，諸侯奢靡無道，各地天災連綿，餓孚遍地，活不下去的魯、衛(wèi)、宋百姓流竄進入山林沼澤，為了躲避諸侯卿大夫追捕惶惶不可終日。是盜跖的出現(xiàn)將他們擰成了一股繩，他們跟隨自號“將軍”的盜跖與諸侯、大夫為敵，縱橫大野澤多年。之后又一同戰(zhàn)敗被俘，一同被趙氏收編。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他們也歷經了數(shù)次大戰(zhàn)，沒有死在孟諸，沒有死在凡、共，沒有死在汶水，沒有死在洛北，卻死在了這座函谷關。看著親如手足的袍澤永遠倒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城上城下的趙卒眼中充滿不甘，不由放聲怒吼：
“跖之徒！”
如同時空輪回一般，更多的人顫聲回應。
“跖之徒，從卒九千，凌暴諸侯，橫行天下！”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這個熟悉的口號激了趙軍士卒的血性。來多的趙兵開始加入呼號的隊伍，泄他們心中的悲憤，盜跖一時間也熱淚盈眶，不由放聲大喊道：
“跖之徒，聽我號令，拔此城邑！”
“待入秦后，穴室樞戶，驅其牛馬，蠕妻女”
隨即盜跖也身披鎧甲加入了戰(zhàn)斗，幾步便沿著云梯登上城墻，他身后歡呼連連，搶錢搶糧搶女人，這就是群盜們最為興奮的事情，十年的軍紀也比不上這口號的刺激。兵卒們追隨著盜跖的旗幟，悍不畏死的沖上被血肉鋪滿的城墻。
他們不再膽怯不再退讓，而是玉石俱焚，同歸于盡的打法，哪怕是以二換一，以三換一，他們也能取得最終勝利；時間城頭慘叫不休，秦軍節(jié)節(jié)敗退。
是夜，經過半月攻防，連日連夜的激戰(zhàn)后，函谷關陷落于趙軍之手
“此關自此為趙氏所有矣！”
四月中旬，在楚軍突然從6渾撤軍后不久，函谷關城頭，盜跖一頭亂迎風飄揚，他傲然獨立，肆意地站在城垛上眺望四方。
近處，兵卒們還在搜尋殘敵，為了攻破此關，他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一千趙卒丟掉了性命，兩千余人受了輕重不一的傷，無法繼續(xù)前進。
沒錯，雖然戰(zhàn)損比高達五分之一，但盜跖依然要率領他們西去，他們的最終目標是風陵渡南岸。
休整一日后，盜跖留下傷兵和一千兵卒守備此地，其余**千人再度啟行，開始向西開拔‰開函谷關后，還需要走三十里“桃林道”，也就是函谷的西段，才能離開這處險要的谷地。
傳上古之時，來自東夷的巨人夸父逐日途經此地，因為口渴，他便俯下身子喝干了河渭之水，卻仍不解渴，他便想渡河去河北飲大6澤之水，然而卻渴死在這一帶，夸父的尸體倒下后化作了一道山，便是崤山，而他所棄的桃木手杖掉在函谷關以西，就是桃林。
桃林地區(qū)只有一條羊腸道，崎嶇在河岸高崖間，車不分軌，馬不并鞍，趙軍通過還須攀抓草根石棱，這才可免于墜落下去。
于是趙軍的隊伍拉成了一條長蛇，沿著蜿蜒的道緩緩前行，預計走到下一處地勢較為開闊的城邑瑕邑，得花一天一夜時間。
盜跖騎著馬走在隊伍的中段，不時抬起專屬于他的“千里鏡”觀察周圍情形。
桃林的確有許多桃樹，時值四月，正是桃花最為璀璨的時刻，在白日成昏的幽谷之中，卻點綴著燦爛的鮮花，近萬元的大軍穿行在谷底，美麗里也帶著一絲詭異。
不過趙軍的氣氛倒很輕松，苦戰(zhàn)之后人人精神都有些松懈，他們這一次遠征可以戰(zhàn)無不勝，戰(zhàn)后論功行賞必定人人都有份，于是便有盜跖的親信在身后美滋滋地道：
“襲汝陽，****地，戰(zhàn)洛水，敗游，屠鄭俘，解韓圍，破函谷，軍將之功，戰(zhàn)后當受重賞了！”
“上卿多半會給我一個虛職的高位，外加一個看上去很大的封邑，然后打我去養(yǎng)老吧。”盜跖不以為然，他心里很清楚，不管立下多大的功勞，戰(zhàn)后趙上卿肯定會卸下自己的軍權。
至于借口，或是平息洛水殺俘一事的影響，或是關心盜跖的身體，可真實的原因，大盜看得很清楚。
趙軍無論是武卒、郡兵，或者獨立的代郡、上郡騎兵，都牢牢掌握在趙無恤手里，魯國那邊也不例外，冉求、虎會分掌兵權，唯一的特例，就是盜跖手下這支由群盜、流民整編而成的軍隊了，換了一個將領，大概就指揮不動他們了。
在晉國未定，趙氏未將精力轉移到整合魯?shù)氐臅r候，趙無恤可能還需要這支軍隊的戰(zhàn)力。可等中原塵埃落定后，指不定就要將這柄良弓藏起來了，不僅是盜跖要引退，連這支屢建奇功的軍隊也會被拆散，以免他們慣而傲，鬧出一些危及趙氏的事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盜跖肯定要憤憤不平，索性帶著這些人西入秦國，去秦嶺里繼續(xù)占山為王也不定，可現(xiàn)在嘛
他撫了撫鬢角的白，和十多年前不同，盜跖現(xiàn)在年近五旬，兒子也到行冠年紀了，雖然他覺得自己還能領軍，還能打，但一路走下來，不僅手上沾滿血腥，連手下的老兄弟也打少
這與他們最初被收編時只求活，只求一片容身之地的初衷，漸行漸遠了啊。
這次遠征盜跖是極其賣命的，甚至不惜讓手下死傷慘重，他是為了什么呢？還不是為了讓這支軍隊能證明自己的價值，趙氏重老兵，經歷此戰(zhàn)后，這一軍中幾乎人人都有軍功，好歹在被拆散后，或分到一大片田地、房宅、奴隸，或留在軍中，當上伍長、什長、卒長之類。
“等這程打完了，士卒們鑄劍為犁，過安生日子，而我就此遠離疆場，第一件事就是要請上卿把大野澤里的東山島封給我，在上面教我家那不成器的杏打漁駕船”
再然后，自然是父子仗劍，暢游五湖四海了。
如此想著，盜跖心里不免寬慰了幾分，一夾馬肚，便朝前面走去，同時大喊對士卒們道：“吾知道二三子腹中饑餓，可再忍一忍，等出了桃林山谷再埋鍋造飯不遲”
因為桃林險峻，若山谷上有一支敵軍設伏，他們不準就會重演秦軍崤之戰(zhàn)的慘敗
一時間抱怨聲、噓聲一片，將軍待兵卒如弟，兵卒亦視將軍如長兄，軍中的嬉笑怒罵實屬常事。
誰料話語剛末，巨大的號角聲卻從山谷上方響起
“敵襲！”
箭矢、滾木、飛石從山谷頂端落下，一些趙卒躲避不及，頓時頭破血流，隨著一塊巨石轟隆隆滾落下來，拉成一字長蛇陣的大軍也被一截為二！
“勿慌！敵軍伏兵不多！”從遇襲的那一刻起，盜跖便冷靜了下來，敏銳地現(xiàn)這次伏擊并不劇烈，敵人也是僅在山頂大呼恐嚇，未敢突然殺出進攻趙軍。
以他多年的剪徑搶劫經驗，盜跖料定，這支敵軍大概是去支援函谷關的秦人，數(shù)量不過一千！
“沖上谷頂，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他拔出劍，指著谷頂指揮自若。
然而一支箭矢從不遠處的樹林里射來，以刁鉆的角度射入了柳下跖的胸口，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支箭的羽端，隨后便眼前一黑，從馬鞍上滾落下來
“保護軍將！”嘶喊聲在他耳邊回蕩，紛亂的腳步，破空而去的箭矢，他的“跖之徒”們憤怒的怒吼
時間忽然變得很慢很慢，慢到讓柳下跖窒息，然后又突然變快，快到他目不暇接。
他仿佛又回到了只身逃離曲阜的深夜，前方層層阻礙，他卻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留下一地尸和三桓的震驚，拂衣而去。
他仿佛回到大野澤畔，統(tǒng)領九千群盜，高喊著“凌暴諸侯，橫行天下”的口號，在湖中島做他的島主，誓要為這些沒處去的苦兄弟搏一個未來，爭一片田地。
他仿佛回到與趙無恤初見坐談之時，幾杯酒下肚，眼花耳熱，意氣霓生，他聽趙無恤大談要如何掀翻三桓的統(tǒng)治，如何在魯國再造一個秩序，一個窮苦庶民也能擁有自己的耕地的新魯國。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盜跖當時便：“君若能辦到，我對你稽稱臣又有何不可？”
這個諾言不幸成真了，盜亦有道，他自然要信守承諾。這之后十年，他大半時間都在為趙氏賣命的征途中，百里馳援，千里奔襲，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年之后，柳下跖不再是區(qū)區(qū)湖沼盜，而是能把“諸侯名將”打得抱頭鼠竄，威震中原的盜帥！讓鄭國軒聞其名兒止啼的殺神！
此生足矣
但也有遺憾。
待盜跖再度張開眼時，他已經仰面躺在兵卒們的懷里，人人眼睛血紅，淚流滿面，而戰(zhàn)斗已經告一段落，伏兵君被殲。
“終日射弋，今日卻被雀啄了眼”
柳下跖苦笑著，這是他昔日剪徑的手段啊，果然是從良已久，手藝生疏了么？但很快，他便不再關心這件事。
他仰頭看到天空很藍，像是大野澤最清澈的時節(jié)。
他看到白云朵朵，在風中緩緩挪動，像是在湖面上暢游的白鵝。
他第一次現(xiàn)，陽光是如此的炫目刺眼，那是湖水帶起的波光粼粼么？
他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到波濤浩淼的大野澤了！
但他還是努力伸出手，想要再觸碰一次波光云影
有風從桃林上方吹過，拂動枝繁葉茂的桃樹，朵朵盛開的桃花遺，脫離了枝頭。一時間谷中頓時飄滿了粉紅色的花瓣，其中一片落到了柳下跖的手背上、胸膛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跡
手徒然垂落下來
盜跖之名，終于桃林！
ps：晚上還有一章(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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