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噩夢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公元前479年），成周王城，宮室外寒冬料峭，宮室內(nèi)卻因各種炭火熏香的存在，而顯得十分溫暖，空氣中有一絲鉑的甜膩。一位虛弱的老者躺在厚重的被褥下，因噩夢折磨而渾身大汗，他不安地出痛苦喘息，似乎隨時都要一命嗚呼。

    他的榻旁，王的冠冕玄端擺放整齊，卻透著一股子陳舊。

    他名為匄，是周室的王，是用權(quán)勢熏天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而現(xiàn)實卻如同苦酒一般酸澀，王權(quán)旁落，世無忠臣，連匄自己也奄奄一息。

    這一切，都拜那倆人所賜！

    匄的一生里，有兩個最可怕的敵人，一個叫王子朝，一個是趙無恤，他們像噩夢一樣折磨了他一輩子

    在寺人的幫助下艱難地翻了個身，周王匄再度痛苦地進入了昏睡中，往事一幕幕地鋼在他眼前。

    噩夢噩夢

    那是四十多年前，季春之月，洛水之濱，一初室內(nèi)部的宴會正在舉行，那時的匄，只是周景王諸多兒子里很不起眼的一個庶子，坐在末席，恭順地豎起耳朵，聆聽兄長們的言。

    這崇會是為慶撰子猛及冠而舉辦的，他用是主角，但此時此刻，太子猛也只能和王子匄一樣，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呆坐，因為他們父親的眼睛，從來沒有從那個人身上挪開過。

    王子朝，周景王的庶長子，生得玉樹臨風(fēng)，做事有勇有謀，接人待物彬彬有禮，打便被旁人稱贊有王室風(fēng)范，深得成周士人擁戴。但同時他也是其他王子共同仇視的對象，因為子朝太過耀眼，不管走到哪，一言一行，都能奪走別人的風(fēng)頭，跟這只鳳凰比起來，為人軟弱的太子猛就像只烏鴉，而王子匄也如同一只麻雀。

    這倡子猛的及冠宴會，就這么成了他抒自己政見的個人秀。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王室子孫為公卿者，同樣會因為私利而想讓王室卑微；而那些出自畎畝的士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為了得到重用，卻更能為王室所用，理政治民！詩云：‘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父王，周不能再繼續(xù)因為‘尊尊親親’的古制，掩飾王室的隱患，而使得成周日漸衰微了！”

    這些話在保守的王子匄聽來，簡直是駭人聽聞，然而他的父親周景王也是一位銳意進取的天子，竟對王子朝十分欣賞，覺得”此子類我“，甚至生出了廢黜太子猛，立王子朝為君的念頭，只是礙于國內(nèi)單、劉等公卿的反對才一直沒能實行。

    天子和強卿的矛盾在暗處日益增長，周景王已經(jīng)將單、劉二卿視為妨礙自己的尾大不掉之臣，竟密謀將二卿除去，為王子朝掃清前路。只可惜他身體一向不好，還未來得及難，就在一場地震后，心疾死了。

    周景王的突然暴死，給成周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王位，引了王室的大分裂！

    是年六月，王子朝與王子猛爭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為王子朝深得人心，所以贏得了大多數(shù)士人、百工及靈王、景王族人的支持，很快就集結(jié)了大軍，擊敗王師。

    周悼王出奔，告急于晉。十月，晉大夫籍談、知躒率軍護送悼王返歸王城，但很快又被王子朝包圍。十一月，膽新事的悼王在驚懼交加中死去，來一直是旁觀者的王子匄就這么被劉、單兩家扶持上了王位，他很不情愿地站到了王子朝的對立面

    戰(zhàn)爭在延續(xù)，成周已經(jīng)徹底分裂，周王匄這邊只有劉、單和部分貴族，王子朝那邊卻有下層民眾擁戴，優(yōu)勢極大，卻也沒法一口將敵人吞下。雙方就這樣對峙了數(shù)年，王子朝占據(jù)周都王城，周王匄則退居狄泉。狄泉在王城東，時人稱他為東王；王子朝亦在王城稱王，人稱西王。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那時候的周王匄，每天都躲在城邑里氮受怕，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出賣，被王子朝所殺。好在晉國是站在周王匄這邊的，到了戰(zhàn)爭的五個年頭，在知躒、趙鞅的幫助下，周王匄終于將王子朝趕走，與其族黨逃奔楚國。

    這勝利來得有些不可思議，平平無奇的周王匄甚至都無法相信，自己能戰(zhàn)勝那個所有人都認(rèn)為是”周室中興希望“的王子朝。然而周王高興得太早，王子朝雖然逃走了，但這之后十多年，周室依然籠罩在他的陰影下，王子朝的影響太大，其余黨在成周所有的城邑鄉(xiāng)閭里出沒，密謀迎回子朝，甚至策劃了數(shù)次對周王和劉、單的刺殺

    周王匄依然不敢踏出王宮一步，他用是受萬民擁戴的天子，卻一直被認(rèn)為并非正統(tǒng)。直到那一年春天，楚國被吳國擊敗，險些亡國，境內(nèi)大亂，王子朝也失去了庇護，周王匄趁機派人在楚地將他殺死！

    王子朝兩鬢生白頭顱被裝在禮盒中送了回來，周王匄仔細(xì)端詳后，才確定這個滿臉皺紋的中年人是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兄。

    “王兄磅兄，你可是能讓老子垂青的人，也有今日！”

    他哈哈大笑，隨即收斂了笑容，假惺惺地讓人厚葬。

    然而就在他與劉、單二卿為除去心腹大患而飲宴相慶的時候，王子朝的黨羽儋翩卻打出了為子朝復(fù)仇的旗號，起兵舉事。一時間，腐朽的周六戍抵擋不走怒的士民，周王匄再度倉皇出逃，直到次年才又在晉國的幫助下回到成周。

    經(jīng)過這二十年折騰，周室衰敗，連諸侯都瞧他們不起，加上民生凋敝，天子出行連同一毛色的駟馬都找不齊。但周王匄好歹松了口氣，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后，周室的人總算開始遺忘王子朝了，從那位仁德兄長陰影下走出來后，他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吧？

    然而，也就是在王子朝亂黨被徹底平定的那一年，也不記得是從什么人口中，周王匄初次聽了“趙無恤”這個名字

    噩夢噩夢

    他又夢見旗幟遮天蔽日，敵眾如云，飛箭交墜，衣衫襤褸的國人拿著破損的兵器，戰(zhàn)戰(zhàn)栗栗上前。整個成周尸橫遍野，自己則走在茫原野上孤獨迷茫不已，馬蹄聲隆螞起，回過頭時，一匹高大的神駿已經(jīng)呼嘯而至，坐騎上騎手渾身鐵甲，手持利刃，刀鋒朝他的頭頂劃來

    周王匄的后半生，剛從王子朝的陰影下爬出，卻又陷入了對趙無恤的恐懼中。

    最初時，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流亡卿子，在宋、魯間彷徨無措，混了一個邑主、大夫的位置。這天下的邑主、大夫成百上千，周室也僅僅因為他是趙鞅的軒子，才對他產(chǎn)生一點關(guān)注。

    然而漸漸地，就在成周一日日固步自封，按照幾百年來的慣性繼續(xù)緩慢爬行時，東方卻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幾年生的事，讓周王匄應(yīng)接不暇，一會是陽虎亂魯，趙無恤與三桓共逐之。一會兒是齊國伐魯，趙鞅救魯，趙氏父子大敗齊侯。不知不覺間，一個新的勢力在魯衛(wèi)邊境上悄然興起，宋之亂，墮四都，在時勢的推動下，那個胸主趙無恤竟然竊魯成功了！

    雖然感慨人心不古，外人執(zhí)國命，非魯國之福。然而這又關(guān)周室屁事，早在三百年前，王室就已經(jīng)管不了魯國的太子位了，現(xiàn)在還能俎代庖去指點趙無恤做魯國上卿合不合禮法？

    閉上眼，周王匄繼續(xù)在宮內(nèi)過自己的日子，然而等他翻過身時，卻赫然現(xiàn)，周室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卷入了晉國的內(nèi)戰(zhàn)中

    隨著趙氏在河北的一次又一次勝利，晉國的內(nèi)戰(zhàn)開始朝著不可收拾的局面墜落，王室因為劉公和范氏的姻親關(guān)系，也被拖入了泥潭，但周王匄除了一張譴責(zé)趙氏為晉國叛臣的詔書外，對戰(zhàn)爭的走向影響微乎其微。

    直到三年后，戰(zhàn)勝了強敵，成為晉國上卿的趙無恤兵臨孟津，興師問罪，周王匄才慌了神。

    將所有罪責(zé)推給萇弘，并交出了許多典籍，割讓黃河以北數(shù)座城邑，總算是將那殺神送走了。

    那是自王子朝之后，周王匄第一次受到如此嚴(yán)重的威脅，趙氏的刀刃，在之后的日子里一點點逼近，讓他寒毛直豎，讓他如坐針氈。

    “趙氏侵欲無厭，規(guī)求無度，貫瀆鬼神，慢棄禮儀，倍奸齊盟！寡人豈能坐視不理？”

    當(dāng)然，正面的對抗是絕對不敢的，周王開始使出過去的老套路，暗中派人去為各國的反趙同盟牽線搭橋。然而趙軍再度從重圍里殺出，滅魏，敗秦，退楚，破鄭，在他們強大的力量面前，王室的兄段就如同一個笑話，周王匄也只能答應(yīng)趙氏列為諸侯，取代晉國。

    趙無恤羽翼已成，這之后，與之對抗的想法幾乎沒了，周王匄費距心想要討好趙國，又是天子賜胙，又是親至黃池，為趙無恤當(dāng)選為諸侯霸主捧場

    希望趙國能像當(dāng)年的齊國一樣，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維持王室地位，然而宴會上，那一句南子讓人傳開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預(yù)言，卻讓周王匄震怖不已！

    從黃池回來后，周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之后又聽聞趙國已經(jīng)吞并衛(wèi)、魯、三邾，滅亡中山的消息，想要阻止卻有心無力，沒過多久就病了

    又過了幾個月，他再度驚聞趙無恤在塞北大敗胡人，又在各部簇?fù)硐伦苑Q塞外天子的事。

    “趙侯素有不臣之心，在塞外已稱天子，在中原僭稱王還會遠(yuǎn)么？”周王匄憂心忡忡，查日益加重，正是從那天起，噩夢便開始糾纏著他，不讓他安生。

    噩夢噩夢

    這一次的夢比過去更加真實，他夢到趙無恤騎著戰(zhàn)馬橫穿成周王城，在兩闕前也不下馬，而是徑自縱馬踐踏古老的宮殿，踐踏那些莊重的瑞獸夔紋，一直走到最深處，最神秘的文武之廟里

    周王匄就在這里，可憐巴巴地等著他，與衰敗齊的周王相比，夢中的趙侯形象是令人敬畏的，他穿著華麗的玄色鎧甲，胄里露出的眼睛無情而殘酷，火紅大氅上沾著朵朵雪花。大氅蓋住了馬半個身子，卻不妨礙那畜生在文武之廟里拉了一泡熱氣騰騰的臭屎。

    趙無恤沒有看周王，他看向的是列于廟中的九鼎

    “懂輕重”

    周王匄聽到趙無恤如此道，嘴角還露出了他那標(biāo)志性的笑，志在必得的笑。

    “我能問否？”

    “啊！啊｛來了，他來了！”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周王匄雙目圓瞪，混身戰(zhàn)栗，大喊大叫。隨即他現(xiàn)自己依然躺在床榻上，被褥是如此沉重，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起來，在侍從幫助下理順了呼吸，一股惡臭又從下體處傳來，熏得寺人們都別過了臉去。

    他已經(jīng)衰竭到無法控制大便了，這是近月來常有的事，太醫(yī)斷定，他活不過這個春天，如今查加重，更是已到彌留之際。

    天子淪落至此，實在人讓人悲哀，但周王匄卻不讓寺人為自己清理，他甚至顧不上讓自己有一個體面的死法，而是急切地喚來太子仁，然后緊緊攢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

    “不谷死后，汝需循規(guī)蹈矩，聽劉、單二公之言，結(jié)好趙國，滿足趙侯的予索予求，切勿切勿一時不慎，做了大周的亡國之君！”

    老淚橫流，周王匄已經(jīng)泣不成聲，哭著哭著卻又哈哈大笑起來。

    他終于可以從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兩超夢里解脫出來了，此時回頭看看，還是做從不被父王放在眼里的庶王子時，最是快活。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卯時三刻，天子崩。

    與此同時，橫臥于洛陽北側(cè)的北邙山，也有隆隆馬蹄響起

    ps：嗯，思考后續(xù)劇情，今天只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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