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明？”

    我重復(fù)他剛才念出的名字，然后笑著道：“你確定不是叫做董二狗，或者董明之類的？”

    這么文氣的名字，我很難想象是那滿臉橫肉、舉止粗俗的董老二取出來的，然而少年郎卻驕傲地道：“仲是‘伯仲之間’的‘仲’，明是‘諸葛孔明’的‘明’。”

    我有些詫異，懷疑地道：“哎呀，還會用成語和典故呢，你不是你沒有念過書么？”

    少年回答：“董老二沒有送我去讀書，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學(xué)么？我親生父親是董家村以前的民辦教師，他在我五歲的時候得了肺結(jié)核死了，董老二不能生育，又跟我爹沾親帶故，就把我過繼到他家，而我親娘則改嫁到別的地方去了——我爹留下一堆書，都?xì)w了我，這些年我一邊放牛，一邊也有看著呢……”

    白狐兒在旁邊插話道：“四五歲的事情，你倒記得清楚。”

    這叫做董仲明的少年道：“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懂事了，他們對我又不好，打就打，罵就罵，我就沒有改口叫他們，就因為這事兒，他們一直都不喜歡我——哼，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但凡是對我好一點，我也不會叫他們叔嬸，結(jié)果呢，除了奶奶對我還一些，他們根就是拿我當(dāng)童工一樣使喚，我都對他們，心中只有恨，你把他們抓進(jìn)去，我拍手還來不及呢！”

    這少年思路清晰，邏輯明確，話也不想尋常農(nóng)村娃兒一般的哆嗦，不怕生人，倒是個好苗子，不過我卻并不信他，只是笑著道：“如果是這樣，那對你來倒也是解脫了，你知道你親娘改嫁到哪兒了么，我?guī)湍懵?lián)系一下，將你送到你親娘哪兒去。”

    少年搖頭道：“我去找她干嘛？當(dāng)初嫌我累贅，現(xiàn)在過去，也就是個拖油瓶，人家未必想要見我呢。”

    我聽到他得滿腹怨氣，想來對自己親娘當(dāng)初拋下他單獨(dú)離去這事兒，心里面一直都有一個疙瘩，不過想來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幸福，將自家兒子給丟到董老二家這樣的火坑里面，想來此刻只怕未必會接受他。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問他道：“那你有什么想法？此刻董老二夫婦被拘留了，等待他們的必將是法律的嚴(yán)懲，他們一離開，那房子、田地等家業(yè)都是你的，你住那兒也可以，不然就找個親戚投靠，這都沒問題，何必跟著我呢？”

    少年盯著我，然后咬著牙道：“我想跟著你，學(xué)事，以后不會被別人欺負(fù)。”

    我搖頭道：“孩子，這收徒弟呢，是講究機(jī)緣的，一來我還沒有資格收徒弟，二來我現(xiàn)在四海漂泊，居無定所，也沒有辦法帶著你流浪不是，你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跟著別人四處漂泊，而是需要去學(xué)效習(xí)，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少年似乎認(rèn)準(zhǔn)了死理，盯著我道：“我就跟著你了，你可千萬別趕我走，不然我真的沒地方可去了。”

    這孩子可憐巴巴的，不過我卻真的沒有這個想法，先是勸了一番，將他很執(zhí)著，便不再理會，叫上旁邊一臉好奇的白狐兒，兩人對著地圖，朝著那臥龍崗的方向走去。我們兩人步行，穿過鄉(xiāng)野，穿過田地，沿著鄉(xiāng)間道慢慢地走，這所謂修行，其實也是在修心，讓自己去感受之間一切之景物，譬如風(fēng)，譬如土，譬如樹林莊稼，譬如路上行人，所有的一切在我們的眼中都是與眾不同之物，唯有入世，方知世間疾苦與歡樂，方才能夠求得自己心中的道。

    我和白狐兒這一路便都是這般用腳步丈量而來的，倒也并不覺得辛苦，不過白狐兒比往日走得有些慢，而一個多時辰之后，她對我道：“哥哥，那孩兒還跟在我們后面呢。”

    身后有沒有人跟著，我當(dāng)然知道，不過卻硬著心思不理會，想著走到那孩子意志崩潰為止，然而當(dāng)我在轉(zhuǎn)彎的時候，用余光瞥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那孩子咬著牙，就是沒有放棄，我瞧了白狐兒一眼，笑著道：“怎么，你想帶著他？”

    白狐兒點頭道：“這孩子怪可憐的，咱們不如帶著唄——反正跟著你這一路走著，句實話，怪無聊的，還不如拿他來操練操練，逗個樂子……”

    她的話得我滿腦子的黑線，原來她之所以如此，卻是起了這么一個心思。

    我搖頭苦笑，沒有再理她，而是繼續(xù)走著，從中午一直走到了黃昏，我們來到了一條河邊，那銀亮色的河流蜿蜒向東，遠(yuǎn)山之上的晚霞像金子一般鋪撒河面，波光粼粼，寒冷的大地在這一刻變得溫暖無比，我停歇了下來，從隨身的袋子里面摸出李老板給買的饅頭，遞了兩個給白狐兒，接著握一個在手上，用那掌心雷的雷意微微一擊，這冷饅頭立刻有了一絲熱意，接著一點兒、一點兒的嚼進(jìn)了肚子里。

    我吃得無比細(xì)致，不留一點兒殘渣灑落在地，每一口嚼多少下，這些心中都有著一定的規(guī)矩，吃了半個，我伸手掬了捧冷冰的河水喝下，再繼續(xù)地嚼過著。

    這是修行的一種手段，讓自己的身體接受苦旅，從而讓自己的精神得到升華。

    我吃著饅頭，而白狐兒則朝著后面走了過去，找到了步履蹣跚的董仲明，遞了一個饅頭給他，道：“喏，餓了吧，這個給你。”

    那少年倒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啃，連吃了好幾口，這才嘴甜地道：“謝謝姐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白狐兒拂去額頭的一絲亂發(fā)，訝異地問道：“啊，你問我名字干嘛？”

    少年回答道：“滴水之恩，必當(dāng)涌泉相報，姐姐你把你的名字告訴我，我以后一定銘記在心，白天給你祈一百遍福，中午給你祈一百遍福，晚上又祈禱一百遍……”

    他得認(rèn)真，白狐兒卻是噗嗤一笑，十分受用地道：“屁大點兒的孩子，懂得可真不少，我問你，你干嘛一定要跟著我們？”

    少年指著我道：“我想跟他學(xué)事。”

    “學(xué)什么樣的事？”

    “學(xué)能夠行俠仗義、不受人欺負(fù)的事，這樣子的話，我以后就能夠自由自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那樣的事，我也會啊，不如我教你咯？”

    “不行，不行！”那少年撥浪鼓兒一般的搖頭，道：“他的事好大，能夠跟我死去的奶奶講話，我要跟他學(xué)……”

    被這么大一點兒的孩兒瞧不起，這讓白狐兒很生氣，她站了起來，一個腳步，就朝著那河的中間沖去，但見這妮子踏著河面的波光，幾起幾落，便飛躍到了對岸去，接著又快速折了回來，驕傲地對著目瞪口呆的董仲明道：“看看，我這事，夠不夠你學(xué)？”

    少年沉默了很久，這才鄭重其事地道：“不行，我還是要跟他學(xué)。”

    “為什么？”

    “我奶奶跟我過，做人要專一……”

    董仲明將得意洋洋的白狐兒氣得半死，而我聽著這倆孩兒斗嘴，卻忍不住笑了笑♀是我最近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事實上，兄弟和戰(zhàn)友的離開，以及那十八劫一直都折磨著我，讓我心情郁結(jié)，總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禍星，稍不留意，便會害死別人，即便這些日子以來，我走馬觀花地游歷，卻一直都難以解脫那種痛苦，而此時此刻，終于感覺到了一絲陽光的溫暖。

    這世間，其實還是有著很多美好的事情，我們不能一直停留在過去，暫時的放下并不代表著我們的忘卻，而是另外一種紀(jì)念而已。

    想必努爾、張大明白和我的那些兄弟們，未必會消看到頹廢、一蹶不振的我。

    想到了這里，我不再板著臉，而是回過頭，將與董仲明聊天的白狐兒叫了過來，待她走到我跟前，我低聲道：“尾巴妞，你原路折回，去董家村探一下這個子的底細(xì)和風(fēng)評，我在臥龍崗等你……”

    白狐兒驚喜地道：“哥哥，你是答應(yīng)了？”

    我搖頭道：“沒有，不過我得確認(rèn)一下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

    白狐兒欣喜地領(lǐng)命離去，而那少年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隨著她一起離開。我吃過了饅頭，稍事休息，然后繼續(xù)趕路，一直走到了夜里十一點，方才來到了臥龍崗武侯祠，飲著那青石樓牌，我也不進(jìn)去，直接在了一個地方，席地而坐，閉目不語。

    董仲明一路跟隨，不敢與我搭話，心翼翼地在不遠(yuǎn)處找了一個地方，然后也坐著，然而這一路上十分辛苦，他沒坐一會兒，人便趴到在地，接著微微鼾聲響起。

    一夜無語，凌晨時分，白狐兒趕到了武侯祠前，告訴我這孩子講的話并無出入，董老二確實只是他的遠(yuǎn)方堂叔，對他也并不好。

    我站起身來，看著夜里受凍，蜷縮成一團(tuán)的董仲明，思量了好久，不知道如何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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