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進了里間，站在過道口上四處用目光搜尋著。左前方一張木頭桌子，有三個女孩兒坐在桌旁的木頭長凳上，一個手里把玩著飲料杯子，一個嘴上叼著根吸管，另一個把一瓶科洛娜放到嘴邊卻沒喝。譚憑直覺一下子就能判斷出這三個女孩子也都是寫字樓里的上班族，可能是前臺、秘書或助理什么的。她們三個有一搭沒一搭曍著什么，三雙眼睛卻都盯著一個方向。譚順著她們盯著的方向看過去，靠墻是一個長沙發，沙發雖然還算干凈，顯然已經很老舊，被無數人坐過無數次了，已經看不出布面上最初的顏色和花紋了。沙發上靠著一角坐著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白凈，襯衫也是雪白，而且挺括得好像沒有一絲折皺，他悠閑地翹著二郎腿，能一眼看見藍黑色的西服褲子筆挺的褲線。雖然是坐著，也能看出是中等個子，身材很勻稱。他的西裝上衣搭在沙發上，看得出來是仔細地搭上去的，不會把西裝壓出任何折痕，一條領帶被細致地折疊成一個平整的方塊，掖在西裝口袋里。這人一只手拿著一旅游雜志在看，另一只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沙發前面放著個當作茶幾用的木頭案子，案子上面放著一只諾基亞的手機，手機旁邊是一個厚厚的皮夾。譚笑了，恨不能把那三個女孩的目光都截留到自己的身上，他向這個男人走過去，站在木頭案子旁邊，：&qut;老板，早來了？&qut;洪鈞抬起頭，見是譚，便笑了笑，把雜志合上放到面前的木頭案子上，拍拍沙發示意譚坐下，道：&qut;剛到一會兒。&qut;譚坐下就：&qut;你是看見那幾個女孩兒才坐這兒的？還是她們看見你湊過來的？&qut;洪鈞嘴上著：&qut;哪兒？什么女孩兒？&qut;邊向周圍掃視著，看見了那三個女孩。三個女孩冷不防洪鈞直直地看過來，趕忙把目光轉開，三個人幾乎同時都開口著什么，顯得很可笑。洪鈞：&qut;哦，剛才沒看見埃&qut;譚笑了：&qut;老板還是這么有吸引力啊，今天我也沾沾光。&qut;洪鈞不搭理他的話，直接：&qut;怎么約這么晚？你以前不是，帶著女孩兒去酒吧，就到三里屯南街，到酒吧找女孩兒帶走，就去三里屯北街，你給我選這地方是什么意思？&qut;譚陪著笑：&qut;我以為你今天得陪Peter到挺晚呢。選這兒是想和你喝兩杯，郁悶。&qut;洪鈞：&qut;Peter早自己回酒店了，他也很郁悶。怎么著？你也郁悶？也想讓我給你解解悶兒？&qut;譚連忙邊搖頭邊擺手地：&qut;不不不，沒這意思。哪兒敢啊？合智出了這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qut;服務生走了過來，譚點了一杯嘉士伯，洪鈞要的是健力士的黑疲等兩杯啤酒送上來，洪鈞舉起酒杯：&qut;喝吧，都打聽到什么。&qut;譚忙也舉起杯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嘴上還留著一圈啤酒沫就：&qut;趙平凡的確是什么都不肯，哼哼哈哈打官腔兒。項目組里的其他人也都吞吞吐吐的，信息中心、財務部的，以前熟得不能再熟了，現在像變了個人似的。后來你得試試從其他渠道打聽，我就找了些別的關系。科曼的一個女孩兒，在科曼做行政的，我從她那兒套出來，俞威今天也去了香港。另外，合智法律部的一個女孩兒告訴我，她們審過兩個買軟件的合同，一個是和咱們的，一個是和科曼的，她當時還奇怪到底是要和誰簽。我還有個同學在合智企劃部，做什么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的，他們頭兒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談過不止一次了。&qut;洪鈞起初聽得似乎不太在意，當聽到譚最后這句話時，顯然把注意力提了起來。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拿起原放在杯子下面的杯墊，兩只手把玩著，眼睛卻像看著無窮遠處，像是自己對自己著：&qut;已經不要再有什么僥幸心理了，陳總到香港，看來一定是去和科曼簽合同去了，我也是這樣告訴皮特的。現在就是要搞清楚，合智為什么選擇科曼。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科曼的渠道發展……你把你同學怎么告訴你的都原封不動一遍。&qut;譚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整理了一下思路，字斟句酌地：&qut;我這個同學，合智一直在準備做一種新產品，他們企劃部經理讓他搜集過幾家軟件公司的代理商絡情況，看來他們的新產品要交給代理商去銷售，企劃部經理也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開過會，但沒有帶他去，具體談什么他也不知道，都是他經理直接向陳總做匯報的。&qut;洪鈞想了想，把杯墊往案子上一扔，緩緩地像是從牙縫里擠出的聲音：&qut;明白了，我太大意了。&qut;但馬上又恢復了平常樣子，：&qut;陳總也和我過他們要推出一種新產品，我一直沒問是什么產品，他們準備怎么銷售，不過話回來，就是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現在想也覺得奇怪，如果新產品還是家電，那咱們和他們的研發部門那么熟，早應該聽了，看來是種新的東西，而且不是合智自己研發的，沒準就是買來的技術。因為是新的產品，所以銷售渠道也得是新的，誰來幫合智做新渠道？科曼！科曼為什么要幫合智，因為合智答應買科曼的軟件！&qut;洪鈞伸出頎長的手指，把褲腳邊從沙發上粘來的一根細的線頭兒彈掉，幽幽地：&qut;我們不知道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輸才怪呢。&qut;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尋找著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仍不死心：&qut;那科曼的軟件不能裝在合智現在那些nds服務器上啊，合智舍得再花錢買硬件？而且，他們都決定和咱們簽合同了，Peter都來了，這不是把咱們當猴耍嗎？&qut;洪鈞苦笑了一下，：&qut;比耍猴耍得慘，慘得多！買新硬件能花多少錢，可自己從無到有建代理商絡要花多少錢、多少時間？這賬再好算不過了。至于為什么耍咱們，很簡單，這種招術以前不少客戶也玩兒過，拿咱們嚇唬科曼，如果科曼不答應合智的條件，合智就買ICE的了，讓我把Peter請來準備和他們簽合同，這是做給科曼看的。&qut;譚還是有些想不通：&qut;俞威和你那么好的朋友，以前就話不算數專門搶你的項目，可這次也太狠了吧？陳總，還有趙平凡，和咱們關系都很不錯啊，都快像一家人了，怎么也會這么毒呢？&qut;洪鈞恨不能用手指去戳著譚的腦門教訓他，但還是忍住了，盡量耐心地解釋：&qut;David，誰和你是一家人啊？俞威怎么做是他的事，你也永遠不要以為客戶真和你是一家人。如果咱們自己心，他們算計不到咱們。這次，不怨別的，是我太想拿到這個項目了，考慮了太多拿到這個項目以后的事，而沒有仔細考慮這個項目身。&qut;洪鈞停下來，盯著譚的眼睛問：&qut;David，記得我以前過的，怎樣算成功的銷售嗎？&qut;譚稍微愣了一下，馬上挺直身子：&qut;成功的銷售，就是讓客戶相信我們讓他相信的東西。&qut;洪鈞把目光從譚身上移開，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qut;怎樣算最失敗的競爭呢？相信了對手讓你相信的東西。這次，我是相信了對手和客戶合著讓我相信的東西。&qut;譚真傻了，把酒杯往案子上放的時候差點掉到地上，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馬上：&qut;那Peter？Peter也被耍了，他要知道他白跑這趟，肯定得發火埃&qut;洪鈞平靜地：&qut;他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他這個項目肯定出問題了。他發火也不會發到你頭上。&qut;譚還在嘟囔著：&qut;來還挺高興，這么大的合同，提成大大的，年的指標也都超額完成了，后幾個月可以開始跟蹤明年的項目了，這下可慘了，又得找新項目，手上另外幾個項目前一段都沒顧得上，又得回去炒冷飯了，咳，還得力去攻普發集團那個項目吧。&qut;洪鈞沒有話，他心里想，這個譚，真是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埃發生了這么大的事，居然還在盤算著什么提成、指標，心里還惦記著有什么新項目，雖然的確是個不錯的銷售人員，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是一點兒都不能為自己分憂，不能幫自己支撐一下的。洪鈞知道，像譚這樣的，如果碰上一個像自己這樣的&qut;好&qut;老板，還可以&qut;罩&qut;著他，他只管做項目就行了，如果洪鈞不是他老板而換成什么其他人，像譚這樣只知道一個心眼做銷售，恐怕沒有好日子過的。
洪鈞想著想著，不由得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在自嘲，自己已經處于這種危在旦夕的境地，居然還在替部下操這份心。
洪鈞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以前似乎從沒有過這種強烈地想逃回家的感覺，在過去，這寬大得近乎冷清的家，只是他過夜的一個地方而已，而剛才，在和皮特或譚在一起的時候，他居然有好幾次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qut;回家吧，別撐著了，撐不住了。&qut;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過山車一般的生活。每個電話，都可能是帶來一個好消息，讓他感覺像登上了世界之巔；每封電子郵件，又都可能是一個突發的噩耗，讓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所以，他已經慢慢養成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承受力。他有時候會想起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的那句話：&qut;不以物喜，不以己悲。&qut;其實這一直就是他的座右銘，只不過他來能體會到這話中的真諦，也愈發體會到這種境界的遙不可及。
可今天，經歷的不是過山車，他好像是在玩兒蹦極，從高高的巔峰縱身一躍，向下面的深淵跌了下去。不對，不是蹦極，而且遠不如蹦極，洪鈞腦子里想著，他是正在巔峰上自我陶醉的時候，被人從后面一腳踹下去的，而且，他的腳上也沒有綁著那根繩索，那根可以把他拽著再彈起來的繩索，那根可以讓他最終平安落地的繩索。現在已經落到底了嗎？洪鈞想。沒有，還遠沒有到底，洪鈞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洪鈞進到房間里面，立刻感覺自己的筋好像被抽走了一樣，要癱在地板上。是啊，不用再當著老板或下屬的面，強撐著充硬漢了，他不用再在自己已經沒有底氣的時候還要給別人打氣。旁邊不再有人，不再需要演戲，真自在埃洪鈞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仰頭靠著沙發，渾身徹底地散了架。
這種徹底解脫的感覺稍縱即逝，還不到一分鐘，洪鈞的頭就耷拉了下來。是啊，自己的家，原來就是個沒有別人的地方，這樣的家也叫家嗎？洪鈞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剛才還只是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逃避一下，現在已經又想要個人陪了。他就是這樣的不滿足，一路追逐著要更多的東西，要贏更多次，要掙更多錢，要管更多人，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洪鈞脫了衣服，剛要洗個澡，手機響了。他不禁哆嗦了一下，難道今天還沒過去？難道還有什么壞消息正在空中朝自己飛過來？不一定吧，難道就不會是他正在等的人嗎？洪鈞想到這兒，來了精神，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立刻按了接聽鍵，不等琳達話，直接：&qut;正想你呢，剛要洗澡。&qut;要是在一天之前，琳達一定會：&qut;怎么想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qut;可洪鈞等了一會兒，等到的卻是琳達問他：&qut;合智怎么了？明天的活動怎么都anel了？&qut;洪鈞立刻泄了氣，坐到沙發上，嘆了口氣，卻沒話。
琳達接著問：&qut;下午Susan讓我把訂的會嘗花籃、橫幅什么的都取消了，她自己給那些媒體打電話，她打不過來又分給我不少讓我打，一個個通知明天的活動anel了，怎么回事啊？&qut;洪鈞硬著頭皮，向他來認為最不必解釋的人做著解釋：&qut;合智的項目出了問題，看來他們耍了我們，他們今天應該已經和科曼在香港簽了合同。&qut;這回輪到琳達沉默了，洪鈞也就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琳達才：&qut;怎么會呢？他們怎么可能騙倒你呢？&qut;洪鈞忍不住苦笑了一聲，：&qut;我又不是常勝將軍，又不是沒被別人騙過。&qut;琳達看來也并不想和洪鈞在電話上總結失敗教訓，轉而問她更關心的一個問題：&qut;合同不簽了，照樣可以向媒體annune你的任命啊，怎么anel了呢？只先在公司內部annune？那有什么意義，來我們早都知道你是老大。&qut;洪鈞心里覺得更苦，可又被琳達的話弄得更想笑，這滋味兒真難受，他耐著性子：&qut;我的傻丫頭，合智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想著Peter正式給我升官兒啊？現在的問題，根不是什么時候宣布我當首席代表，也不是到底讓不讓我當這個正式的首席代表，現在的問題，是我還能不能在ICE呆下去。&qut;電話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琳達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樣停了半天，洪鈞簡直以為電話斷了，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旁挪到眼前看了一下，顯示還在通話中啊，洪鈞便對著手機嚷：&qut;喂，琳達，琳達。&qut;琳達的聲音又傳了過來：&qut;怎么會呢？不過是一個ase嘛，而且是David做的埃為這么一個合智，就不讓你干了，那Peter還想不想要別的ase了？&qut;洪鈞把腿抬到沙發上躺下，頭枕著胳膊，到這些，他反而變得坦然了：&qut;這你不懂，Peter不會這么看的。他早向總部報了合智這個大項目的特大喜訊，總部也批準了我的任命，結果他白跑一趟，所有對媒體的安排取消，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怎么交代？你不明白，美國人是經濟動物，而英國人是政治動物。&qut;琳達這次倒是很快就回答了，把洪鈞噎得夠嗆：&qut;你倒是什么都懂。&qut;沙發太軟，洪鈞的腰陷進了沙發里面，身體窩著，并不舒服。洪鈞挪動著，不想和琳達再這些沉重的話題。他知道，琳達不可能替他分擔什么，也根沒有人能替他分擔什么。他真盼著琳達能對自己：&qut;我現在過來吧。&qut;他等了一會兒，失望中試探著問了一句：&qut;你上床了嗎？&qut;琳達簡單地&qut;嗯&qut;了一聲，接著跟了一句：&qut;都這么晚了。&qut;以前，她不在乎晚的。如果是琳達打來的電話，她常會：&qut;那我過來吧。&qut;如果是洪鈞打過去的電話，她也常會問：&qut;你是不是想我過來？&qut;然后都常常會立刻掛上電話，換上第二天上班穿的衣服，趕過來。
洪鈞似乎隱約聞到了琳達的味道，中午時在沙發上留下的味道，那味道曾經讓他興奮，現在也讓他感覺到一絲暖意，好像自己周圍有一個場，托著自己，不讓自己掉下去。慢慢地，洪鈞似乎覺得那種味道來淡了，場就顯得來弱，他就快掉下去了。洪鈞真想對著手機：&qut;我想你過來陪我。&qut;他張開嘴，但最終還是沒有出來。那種味道，電話里的聲音，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好像都已經離他來遠了。
第二天晚上，洪鈞一個人坐在嘉里中心飯店大堂的酒吧里，覺得自己的心情和這酒吧的名字&qut;炫酷&qut;無論如何也搭不上邊，他現在的感覺，倒正可以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qut;懸&qut;、&qut;苦&qut;。
整個白天異常地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變，而洪鈞卻感覺好像一切都已經變了。無所事事地熬，感覺這個白天無比漫長，昨天就是漫長的一天，那是因為昨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雖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卻讓他覺得漫長得多，因為洪鈞知道那個事情一定會來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來，洪鈞就這樣熬到了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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