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白天沒有到公司來，他自己一個人留在飯店的房間里。但洪鈞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里他肯定已經和舊金山總部的頭頭們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幫亞太區的人忙活要具體料理的事情�？煜掳嗟臅r候，皮特打來電話，約洪鈞晚上在酒吧見面，&qut;喝一杯&qut;。以往，皮特來北京住這家飯店的時候，他們常常是在樓上的豪華閣貴賓廊談事的。這次特地約在酒吧，洪鈞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氣氛弄得放松些，看來見面的話題一定會是沉重的，想到這些，洪鈞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心里對自己：&qut;來吧。&qut;洪鈞坐在軟椅上，面向酒吧的入口，從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為還早，酒吧里人不多，菲律賓樂隊也還沒有開始表演。洪鈞從桌上拿起飯店提供的精致的火柴盒，擺弄著。他對這家飯店太熟悉了，雖然他對北京的主要豪華飯店都很熟悉，但對嘉里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經開業幾年了？洪鈞在腦子里回想著，九九年開業的？洪鈞不太確定。但洪鈞可以確定的是，這家飯店自從開業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圍著。北面、西面、南面，都是工地，飯店門前的路面常常鋪滿了重型卡車撒落的渣土，每逢冬春季節刮大風的時候，西北面工地上吹來的塵土好像都能穿過飯店的兩道門進到大堂里。有人這飯店的地理位置絕佳，洪鈞卻覺得在很長時間里它的位置反而是個缺陷，交通擁堵，周圍是工地。洪鈞一直在琢磨的是，嘉里中心究竟有什么妙招，能夠把那么多的會議和各種商務活動拉過來，能夠吸引那么多顯貴來北京時到此下榻。實際上，洪鈞之所以對嘉里中心飯店印象深，就是因為洪鈞覺得他們的銷售在北京的豪華飯店中是做得最好的。&qut;找機會一定要和他們做會議銷售的人好好聊聊。&qut;洪鈞心里念叨著。忽然，他禁不住自己苦笑了起來，是啊，現在都什么時候了，自己居然還有心思琢磨別人的生意經，還惦記著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夠敬業的。
洪鈞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用著熟悉的姿態，穿過大堂向酒吧里走了過來。皮特的步子很輕盈，一身休閑裝，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拿著飯店的房卡，在手指間倒來倒去，像玩弄著一張撲克牌。皮特也看見了洪鈞，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揚了一下手，走了過來。洪鈞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面前，邊伸出手握了一下，邊打著招呼。
兩人都坐下來，四把單人軟椅圍著一張圓桌，以往洪鈞和皮特都是挨著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鈞對面的椅子上。皮特先翹起二郎腿，洪鈞才跟著也翹起二郎腿，讓自己盡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見洪鈞面前擺著杯飲料，看樣子不是酒，就問：&qut;你點了什么？&qut;洪鈞回答：&qut;湯力水。&qut;皮特立刻略帶夸張地做了個驚訝而詫異的表情，問道：&qut;為什么不來點酒？&qut;洪鈞笑著：&qut;湯力水就很好，你隨意點吧。&qut;皮特也笑了笑，搖了搖頭。這時侍者也已經走了過來，一個高高瘦瘦的伙子，皮特對他：&qut;一杯卡布奇諾，不用帶那種餅干。&qut;侍者答應著走開了。
皮特和洪鈞都微笑著看著對方，對視了幾秒鐘，皮特先開了腔：&qut;怎么樣？各方面都還好嗎？&qut;這樣泛泛地隨便一問，洪鈞卻很難回答。要在以往，洪鈞都是笑著回答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會哈哈地笑起來�？涩F在，洪鈞的感覺卻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當然不能這樣回答。洪鈞停了一下，只好：&qut;還好，和平常一樣。&qut;皮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qut;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我相信對你和我都是這樣。&qut;洪鈞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但沒有什么。這時侍者端著杯咖啡送了過來，放到皮特面前，皮特了聲謝謝，用手捏著咖啡杯的把手，卻沒有端起來喝，而是看著咖啡上面的泡沫圖案發呆。過了一會兒，皮特才又抬起頭，看著洪鈞：現在很難啊，你和我都很艱難，我們都很清楚。&qut;洪鈞又點了點頭，看著皮特的眼睛，聽他繼續：&qut;合智是一個大項目，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我們一直以為可以得到這個項目，總部很了解這個項目，他們一直在等著我們的好消息�，F在看來，我們肯定已經輸掉了這個項目。至于為什么輸了，怎么輸的，肯定還有很多細節我們不知道，或者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這上面花時間了。合智的項目丟了，我們不再談它了，我們要考慮的是未來。&qut;洪鈞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他聽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的不再談合智項目，而考慮未來，并不是就這樣輕易地把這一頁翻過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為了未來，首先要把合智項目徹底做個了結。他不關心的只是這項目究竟怎么丟的，他關心的是丟了項目的這筆賬該怎么算。
皮特等了下洪鈞，見洪鈞沒有話的意思，便接著：&qut;合智這個項目丟掉了，ICE中國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是一個大問號，ICE亞太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也是個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總部建立起來的信譽，被大大地影響了，我們失掉的不僅是一個項目，而是我們的信譽。我們曾對總部這個項目沒有問題，結果事實變成是我們這個項目沒有機會了，總部以后還會相信我們的話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總部看到，我們已經找到了問題，并將很快解決問題，這樣才能重新建立我們的信譽。&qut;到這兒，皮特停了下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著。
洪鈞忽然有一種憋不住想笑的感覺，這來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關，可他真覺得好像有什么地方特別好笑。什么地方不對呢？洪鈞明白了，原來，皮特剛才的好幾個&qut;我們&qut;，其實都是在&qut;我&qut;，只是礙于當著洪鈞的面，才只好&qut;我們&qut;，似乎把洪鈞也照應了進去。洪鈞想，中國人以前很少&qut;我&qut;如何如何，都是&qut;我們&qut;如何如何，其實隱含著都只是在&qut;我&qut;，沒想到英國人也學會了，而且運用得爐火純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著洪鈞話，可是洪鈞仍然只是一臉專注地看著皮特，沒有任何要話的意思，皮特也就只好接著得更明確些：&qut;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我們必須先找出問題，然后再商量如何解決。&qut;洪鈞知道，這一刻終于來了，他清了清嗓子，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些，剛想話，忽然發現自己怎么弄得像個走向刑場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次憋不住要笑出來，但他再一次控制住了，沒有流露出半點，而是非常平靜但不容置疑地了一句很簡單的話：&qut;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責。&qut;皮特顯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著洪鈞，他肯定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剛才何必繞那么大圈子做鋪墊呢？皮特馬上恢復了常態，面帶微笑，溫和地對洪鈞：&qut;我完理解你的感覺，你在這個項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現在輸掉了，你肯定覺得難以接受，過于自責，但這樣對你不公平，因為你畢竟不是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人。&qut;洪鈞知道皮特指的是誰，他指的是譚。作為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銷售經理，譚的確應該為輸掉項目負責。但洪鈞也清楚，單單一個譚，既不夠格成為皮特所要找的&qut;問題&qut;，更不夠格由皮特親自來&qut;解決&qut;。顯然，把譚拋出去，并不能改善洪鈞的處境，為什么還要做那種&qut;惡人&qut;呢？洪鈞打定了主意。
洪鈞仍然用非常平靜的口吻：&qut;David是做銷售的，他當然對輸掉項目負有責任。但是合智這么大的項目，自始至終并不是他單獨負責，實際上，我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整個銷售過程，尤其是那些關鍵階段，David只是我的助手。&qut;皮特并沒有想服洪鈞，而是試探著：&qut;所以，你沒有考慮過讓David離開公司？&qut;&qut;沒有。雖然輸掉了合智，可現在離財政年度的結束還有四個月，David仍然有機會達到他的業績定額，他是個不錯的銷售經理，也從來沒有違反過公司的規矩，我們應該給他機會。如果他到年底時沒有完成定額，我們可以不和他續簽合同。但我覺得如果現在讓他離開，&qut;洪鈞停頓了一下，盡量平和地補了一句，&qut;那樣不公平。&qut;皮特面無表情，剛才一直浮現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qut;Ji，合智項目不是一個簡單的項目，輸掉它，后果顯然是很嚴重的。我們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qut;洪鈞面帶微笑，把剛才過的話用同樣的口氣又重復了一遍：&qut;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責。&qut;皮特緊接著問：&qut;你是，你準備辭職？&qut;洪鈞笑著搖了搖頭，皮特立刻一愣，洪鈞不等他問，就：&qut;我不辭職，你可以終止我的合同，或者，你開掉我。&qut;完就專注地看著皮特的表情。
皮特微微張著嘴，停在那里，但腦子一定在飛速地轉動。他挪動了一下，把翹著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向前探過來，用非常誠懇的口吻對洪鈞：&qut;不，這不是個好主意，我不會這么做。&qut;在皮特話的時候，洪鈞也把二郎腿放下來，坐得挺直了一些，聽皮特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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