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心里不免有些酸楚，但還是面帶微笑，用鼓勵的目光看著薛，薛喝了口水，接著：“我剛回北京的時候，滿嘴陜北話，胡同里的孩子都笑話我，拿我開心。后來上學(xué)了，我爸我媽也不怎么管我，他們自己連高中都沒念完就下鄉(xiāng)了，我也沒念高中，上的是個中專，畢業(yè)出來就找工作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推銷，是那種電話推銷，賣會員卡的，不好做，壓力特大，老板也特黑，每個月所有的電話費(fèi)還都要從我們的工資和提成里面扣回去，后來老板讓我們幾個男的都走了，他招了一批外地來的女孩兒，女孩兒打電話推銷的成功率比我們高。我又找了家公司，是專門做禮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掃樓’，在寫字樓里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進(jìn)去問，要不要定做禮品，給人家留下名片和宣傳材料，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剛一開口就被轟出去了。后來在報紙上看到泛舟公司的招聘廣告，就去了，沒想到還真要我了，所以在泛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洪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銷售，但與薛相比，自己的條件要好得多，吃的苦也少得多。洪鈞不禁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所謂成功人士們，經(jīng)常津津樂道地憶苦思甜，總喜歡竭力渲染自己剛出道之時是如何的窘困與艱難，其實(shí)不過是為了烘托今日的成功而已。相比之下，一直在困境之中掙扎的薛，卻能如此平靜地講述自身的經(jīng)歷，既沒有做作的顧影自憐，也沒有徒勞的艷羨他人。洪鈞有種感覺，薛在逆境中磨練出來的心態(tài)，可能正是他最寶貴的資。
這么想著，洪鈞插嘴問道：“范宇宙是因為什么選中你的呢？”
“我覺得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苦吧，而且，我要的待遇也不高。”薛想了一下，又笑著，“對了，還有一條特有意思，范先生過，他喜歡姓里帶‘草字頭’的，他的‘范’是草字頭，我的‘薛’也是草字頭，泛舟還有好幾個姓黃的、姓蘇的、姓蔡的、姓苗的、姓董的、姓莫的，呵呵，來還有一個姓蕭的，前一陣離開了。”
洪鈞也笑了起來，：“你這個姓薛的也呆不下去了。”他見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忙轉(zhuǎn)而問：“哎，范宇宙有沒有過，他為什么有這個講究呢？”
“過，他給我們講過好多次呢，他他喜歡草，因為草最頑強(qiáng)、最有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還因為草最樸實(shí)，不花里胡哨，甘于平凡；還因為草最團(tuán)結(jié)，抱團(tuán)兒，一棵草活不了，大家得長在一起、連成一片才行……”到這兒，薛突然停住了，臉一下子紅了，張著的嘴過了片刻才合上。
洪鈞明白，薛還沒有從對自己的“告密行為”的愧疚和自責(zé)中擺脫出來，他肯定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就是一棵靠不住的、令人唾棄的墻頭草，便趕緊挑了個話題問他：“你的那個馬，可是沒有草字頭喲。”
“哦，范先生也過，他馬是離不開草的，所以馬離不開他。”
洪鈞聽著，陷入了沉思，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對范宇宙知道得很少，雖然他已經(jīng)見過范宇宙千變?nèi)f化的眾多模樣，但那只是冰山的一角，范宇宙的來面目的確是個謎。洪鈞一直以為范宇宙不過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又土得掉渣兒，充其量也只是“盜亦有道”而已，現(xiàn)在他不由得欽佩范宇宙的志氣，他相信剛才薛的是范宇宙的原話，卻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個引經(jīng)據(jù)典、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范宇宙是什么樣子，他從未想到范宇宙也在隨時向員工灌輸他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也在言傳身教地打造他的團(tuán)隊，是啊，在夾縫中生存的范宇宙?zhèn)儯渖湍芰慷疾豢梢暎@就是“草根一族”的厲害之處吧。
洪鈞忽然想起了一個在心中埋藏已久的疑問，便：“我聽你總是稱呼他‘范先生’，為什么不叫他‘范總’呢？”
“他讓我們這么叫的，他不許我們叫他‘范總’，也不許叫‘范董’，因為聽上去都像是在罵他‘飯桶’。”
“哦，他讓我叫他老范，這里面也有什么講究嗎？”
“他也過，客戶領(lǐng)導(dǎo)呀、外企廠商呀這些他必須尊重的人，都可以叫他‘老范’，因為聽著像‘討飯’，這樣可以提醒他，自己是在從客戶和廠商那里討飯吃，要時刻心謹(jǐn)慎，他也告訴我們好多次，做銷售就像是討飯，我們就應(yīng)該像叫花子一樣地夾著尾巴做人，好好為客戶和廠商服務(wù)，才能有飯吃。”
洪鈞暗笑，范宇宙總是如此獨(dú)辟蹊徑地培訓(xùn)他的下屬，倒也自成一派，他問薛：“你喜歡做銷售嗎？”
“嗯——，我學(xué)歷比較低，也不懂什么技術(shù)，做銷售沒有門檻，我也不怕被拒絕，肯吃苦，所以我覺得我做銷售挺適合的，我相信我能做好。”
“你覺得做銷售和討飯一樣嗎？”
“嗯——，反正我理解范先生的意思，就是客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客戶永遠(yuǎn)是對的，嗯——，就這些吧。”
洪鈞看著薛的眼睛，：“銷售是一個專業(yè)化的職業(yè)，和其他的職業(yè)一樣都是崇高的，并不低人一等，無論是做廠商還是做代理，與客戶都是平等的。做銷售的確應(yīng)該關(guān)注客戶的利益，但銷售不等于乞求，客戶和生意也都是乞求不來的。你必須認(rèn)識到，你在給客戶帶去他們非常急需的東西，給客戶帶去價值，你是在幫助他們。”
薛一邊聽，一邊懵懂地點(diǎn)頭，洪鈞笑著：“當(dāng)然，我的這些，你現(xiàn)在恐怕還不能完體會到，即使體會到也不能完做到，這需要過程，需要不斷地提高。先眼前吧，你肯定已經(jīng)不能再回泛舟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薛不像剛才那樣健談了，又緊張起來，：“嗯——，再找工作唄。”
洪鈞看著薛的窘樣，又想起當(dāng)年自己第一次找工作面試時的尷尬經(jīng)歷，其實(shí)人都是能遇到各種機(jī)會的，關(guān)鍵在于能否抓住機(jī)會，而如今抓住機(jī)會更多的不是靠張開手，而是靠張開嘴，洪鈞打算讓薛嘗試一下主動張口，便啟發(fā)薛：“人都是有很多愿望的，也總會遇到一些人可以幫他實(shí)現(xiàn)某些愿望，他要做的，就是把他的愿望出來。比如，你面對一個客戶，所有該做的都做了，最后還差什么呢？就差出你的愿望，你要敢于問客戶，咱們可以簽合同了吧？如果你不這句話，恐怕客戶永遠(yuǎn)不會，明白嗎？現(xiàn)在，你面對的是我，應(yīng)該怎么做？”
薛的臉漲得通紅，洪鈞期待地注視著他，薛終于鼓起勇氣：“我在找工作，您……能幫我介紹一個工作嗎？”
洪鈞滿意地笑了，立刻回答：“可以。你來維西爾吧。”
薛驚呆了，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連一直揉搓著書包的手指也僵住了，他之前最大的“奢望”就是請洪鈞把他推薦給別的公司，但從來沒想過洪鈞和維西爾肯接納他，他怔了半天才出一句話：“呃，我學(xué)歷太低，才中專。”
“哦，客戶從來不在乎我是什么學(xué)歷，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什么學(xué)歷。”
“呃，可是我不怎么會英語。”
“那就學(xué)唄。”洪鈞得再輕松不過了，他看到薛一臉茫然，又解釋，“現(xiàn)在你‘我不會英語’，我仍然會讓你加入，但如果半年以后你還‘我不會英語’，我就會請你離開，不是要求你半年之內(nèi)英語就能得多么好，而是你在半年之內(nèi)必須建立起自信。”
看樣子薛還沒有完鎮(zhèn)定下來，洪鈞接著問他：“你對工資待遇有什么要求嗎？”
“沒有，您定，給我多少錢我都能活。”
“那就三千吧。”
薛眼睛瞪起來，：“啊！不用的，您給兩千五就行。”
“你想得美，你以為讓我把你的工資降低，就能讓我降低對你的要求嗎？！”洪鈞見薛還愣著，似乎沒明白自己開的這個玩笑，又，“你要是有出息的話，就不要往后縮，而是應(yīng)該馬上問我，什么時候可以漲到五千！”
薛慚愧地低下頭，但洪鈞仍然可以看出他內(nèi)心是多么的高興，等薛又抬起頭，洪鈞打量著他，把手放在自己的領(lǐng)口，摸了一下領(lǐng)帶結(jié)，薛立刻明白了，忙：“我?guī)Я祟I(lǐng)帶的，車上太熱，我就沒打，來想等到了以后在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打上的，剛才特緊張就沒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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