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汶早早地到了公司，一切都很寧靜，像往日一樣平常，但他總覺得這種寧靜下面埋藏著涌動的巖漿，這種平常恰恰意味著不平常。俞威天都沒有在公司露面，不僅沒有回復鄧汶的那封郵件，就連以前經(jīng)常在周末發(fā)送給公司體員工的那種吆三喝四的郵件也沒出現(xiàn)，鬼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沒準兒根不在北京。蘇珊倒是在公司里很活躍，她的辦公室里一整天幾乎就沒有斷過人，仿佛成了公司的交通樞紐，鄧汶感覺蘇珊在有意回避自己，可能是要用忙碌來掩蓋她內(nèi)心的愧疚和不安吧。

    上午的天氣并沒有如鄧汶所愿地好起來，雨還在下。鄧汶喝光了自己煮的一壺咖啡之后，心境才變得鎮(zhèn)定下來，他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東西，為下星期搬到研發(fā)中心自己的新辦公室做準備，一邊不斷地查看是否有電子郵件到來。他一早就收到了電子郵件系統(tǒng)中自動發(fā)送的回執(zhí)，知道卡彭特和皮特已經(jīng)閱讀了他的郵件，他急切地等待著卡彭特的反應，但直到過了中午還沒有任何回音，他知道今天不會再有任何進展了，美國太平洋時間已經(jīng)是夜晚，卡彭特該休息了，而皮特不可能在未與卡彭特商量的情況下擅自表態(tài)，也罷，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來周密調(diào)查、仔細考慮吧。

    鄧汶的心情逐漸好起來，自己的郵件發(fā)出去了，起碼沒有帶來洪鈞所的那些惡果，來嘛，人世間還是有公理的，怎么可能讓俞威之流如此猖狂呢？他盼著天氣也能像他的心情一樣好起來，他更盼著另一個時刻的到來，期待著他和凱蒂約好的晚餐。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算讓他盼來了，下午下班的時候雨過天晴，等他和凱蒂終于在必勝客一個靠窗的位子落座，正好看見在東面的天空中居然掛起了一道亮麗的彩虹。

    兩個人的心情都很好，自然胃口也很好，鄧汶問凱蒂：“這里有Super Supree嗎？中文名字是什么？”

    凱蒂立刻仰臉對點菜的服務員：“來一個‘超級至尊’。”又問鄧汶：“厚的薄的？多大的？”

    鄧汶笑著：“厚的吧，大的吧。大的多大？十二寸的？”

    服務員皺著眉頭，猶豫著建議道：“你們兩位的話，可能九寸的就夠了。”

    鄧汶還沒表態(tài)，凱蒂已經(jīng)笑呵呵地：“沒關(guān)系，就要十二寸的，吃不完我們打包。”

    點菜完畢，兩個人相視而笑，鄧汶問道：“你是北京人吧？”

    “是啊，你怎么看出來的？因為我的口音？”

    鄧汶忽然覺得凱蒂的話語聽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呢？哈，他發(fā)現(xiàn)了，原來這是凱蒂頭一次對他稱呼“你”，而以前都是尊稱“您”的。為什么會有這個微妙的變化呢？鄧汶猜想可能因為他們此刻不是在賓館里面，兩人之間就不再是服務者與被服務者之間的關(guān)系，而是平等的朋友關(guān)系了吧，鄧汶挺開心，他覺得這樣顯得自然、親近。

    “呵呵，不是，你的普通話很標準的。我注意到你在指方向的時候喜歡東西南北，從來不上下左右的，北京人指路就是這樣，方向感特別強。”鄧汶著，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洪鈞，他馬上恨恨地把洪鈞從腦海里甩了出去。

    凱蒂：“是嗎？可能是因為北京的街道橫平豎直，都是正南正北的吧。你是哪里人呀？”

    鄧汶被她這么隨口一問，反而不知如何準確地回答，只好：“實在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我究竟是哪里人。”

    凱蒂聽了似懂非懂，但也沒再追問，而是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了鄧汶一眼。

    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著，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服務員就把一個大鐵盤放在桌面中央，十二寸的超級至尊比薩餅來了。凱蒂手拿刀叉興沖沖地比劃著，鄧汶用鏟子把一角比薩餅先盛到凱蒂面前的盤子上，正要再給自己拿一份，凱蒂嘴里了句“我就不客氣啦”，舉起刀叉就要開始切，鄧汶忙：“等等！”

    凱蒂嚇了一跳，刀叉懸在比薩餅上方，瞪大眼睛問道：“怎么啦？”

    “不要急著吃，再等幾分鐘吧。”鄧汶笑著。

    “為什么？”

    鄧汶給自己的盤子里也放了一角比薩餅，把鏟子放回到鐵盤里，才不慌不忙地用行家的口吻道：“烘烤比薩餅的時候，爐子里的溫度很高，至少在華氏五百七十度以上，比薩餅表面的奶酪都融化了。剛烤好的比薩餅端上來，奶酪正在逐漸冷卻，但還沒有冷卻到味道最好的溫度，如果現(xiàn)在馬上吃，比薩餅的口感并不是最好的。”

    凱蒂將信將疑地又問：“那要冷卻到什么溫度的時候再吃呢？”

    鄧汶笑著：“具體到多少度，我也不好，但我知道最好是等到五至十分鐘之后再吃，冬天的時候涼得快，等的時間可以短一些，在夏天就要多等一會兒，所以你如果是叫了比薩餅的外賣，等烤好后送到你家里，那個時候吃就最合適，而不是剛出爐馬上吃。”

    凱蒂笑起來，歪著頭：“可是你怎么知道這個比薩餅是剛出爐就端上來的？可能烤好之后已經(jīng)在廚房晾了幾分鐘了。而且，這么大的比薩餅咱們不可能一口就吃完呀，咱們一邊吃它一邊涼，吃到后來不是正好來好吃嗎？”

    鄧汶也笑了，：“人們吃東西，當然最重視第一口的感覺啦。好啦，我投降，算我什么都沒，看來想要攔住你吃比薩餅比登天還難。”

    凱蒂已經(jīng)切了一口比薩餅，放進嘴里，吃完了才：“嗯，的確有點燙，但還是很好吃呀。哎，對了，你怎么對比薩餅這么有研究啊？”

    鄧汶從兜里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凱蒂：“以前還沒給過你我的名片呢。”

    凱蒂連忙把手里的刀叉放在盤子兩側(cè)，雙手接過名片，前后兩面翻看著。鄧汶問道：“你看我的名字后面印著的字是什么？”

    “PhD？博士！哇，真厲害。”

    鄧汶：“PhD這個縮寫還有一個意思，就是Pizza Hut Deliver，替必勝客送外賣的。以前我在波士頓讀文憑的時候，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給必勝客送外賣，開著我那輛老掉牙的福特車，以我們那家必勝客為圓心，以十分鐘車程為半徑，那么一大片地區(qū)都是我的地盤，要不我怎么我對必勝客有感情呢。”

    凱蒂一邊吃著比薩餅，一邊點著頭：“哦，那你一定很辛苦吧？讀博士一定很累，還要開車四處跑。”

    鄧汶看著凱蒂吃得那么香，也已經(jīng)禁不住比薩餅的誘惑大嚼了起來，他抓住嘴巴難得空閑的間隙又：“其實送外賣是個美差，又可以開車兜風，又可以賺到一些費，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同的人給費的習慣也各不相同，你知道什么人給的最多，什么人給的最少嗎？”

    凱蒂搖了搖頭，鄧汶便接著：“在紐約曼哈頓的最南面有個公園，面積不大，叫Batter Park，中文翻譯過來是‘炮臺公園’，就是從那里坐游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我有一次在那個公園里看見幾個黑人表演雜耍，他們向周圍吆喝著討要賞錢的時候，‘中國人給一美元，韓國人給兩美元，日人給三美元，黑人給五美元，白人給十美元’，我一聽，呵呵，這和我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規(guī)律完吻合，中國人的確是要么干脆不給費，要給也是給的最少的。”

    凱蒂自己從鐵盤里又取了一角比薩餅，莞爾一笑，：“哎，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了？我可是真正從事服務行業(yè)的呀，賓館里各種客人都有，他們給費的習慣我最清楚不過了，就是像你的那樣。”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長地又低聲了一句，“我以為你從來都是給別人費呢，原來你也有自己掙費的時候。”

    “當然有啦，那時候可苦了。不過，就算中國人給的費最少，我還是很愿意去給中國人的住家送外賣，中國人家里一般不會養(yǎng)那種特別大、特別兇的狗，而且還可以和他們中國話，他們哪兒的口音都有，可我聽著都覺得像是鄉(xiāng)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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