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間，只聽得一個粗豪的聲音大喊，“黑虎門的子在哪里，敢在我們銀兵坊面前弄得當街大亂？”

    那人經過姬傲劍身邊，見他一身是血坐在地下，不禁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不是姬老弟么，怎么傷成這個樣子？”

    姬傲劍勉強張開眼睛望去，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正是和自己同舟到蘇州的一名船客。

    那日船上眾人遇到西洋炮艦，頗有些同仇敵愾之心，姬傲劍又接了那英**官射來的一記勁矢，相互間更有了幾分熟絡之意，下船前大家便各自通了姓名。

    這大漢是蘇州銀兵坊大當家的隨從之一，排在第三，名叫狄強，先前是去外地采購一批原料。他被姬傲劍救了一命，上岸時一力邀請姬傲劍去銀兵坊做客。只是姬傲劍身上還有諸多安排之事，沒有答應。

    狄強見姬傲劍沒有話，又道，“你是被黑虎門的狗崽子打傷了？”

    姬傲劍并不知王飛虎已走，怕連累了他，勉強道，“追我的人手上有槍。”

    狄強喝道，“有槍就了不起么，他黑虎門敢對老子動槍的話，大當家饒不了他。”

    姬傲劍仍不欲他管這事，道，“他是大明衛。”

    狄強怒道，“黑虎門忒不長進，竟然去加入錦衣衛了，真乃武林門派之恥。”

    姬傲劍奇道，“你們不怕大明衛？”

    狄強不耐煩了，心道你的傷勢得及早醫治才是。

    一把伸手把他抱起，扛在肩上就走，口上道，“我們蘇州人從來不怕什么廠衛，五公墓碑還立在那里呢！”

    五公墓碑就是《五人墓碑記》中所載，與奸宦黨羽相斗的蘇州五位民間義士。

    狄強扛著姬傲劍快步走出巷口，來到街上一家名為“干將兵坊”的兵器鋪，進入后院的一間屋里，將他放到床上。道，“老弟你稍等，我立刻給你去找大夫。”

    請來的大夫已是個顫顫老人，看了姬傲劍背上的傷勢后道，“彈丸還在體內，得取出來。”

    狄強道，“那你趕緊取出來呀。”

    那大夫嘆道，“老朽、老朽年事已高，舉不動刀子了。”

    姬傲劍心中有些凄涼，如今身邊已經沒有蘇了，不然綠衣妹妹稍稍動手，這點傷還不早就處理完了。

    于是道，“狄老哥，請你用刀，幫我把彈頭挖出來吧。”

    狄強吃驚道，“你什么？”

    姬傲劍道，“老哥沒和人拼過刀子嗎，見過血沒有，這點事也不敢做？”

    狄強面色登時怒了，“有何不敢，我的刀子早就饑渴難耐了！”

    他取來一把尖刀，遲疑了一下，“姬老弟，你當真忍受得住？”

    姬傲劍點了點頭。心想，這個年代不指望有麻藥了，挖肉取彈難免要挨上一遭。

    要是我家蘇給我挖子彈，我肯定受之若飴。你老兄給我動手，痛是痛點，不過為了性命我還是忍得住的。

    大夫道，“狄老三，你得把刀口在火上烤烤，別取了彈丸，讓病人得了炎癥。”

    這番割肉拿彈，痛得姬傲劍是死去活來，連下唇都咬破了。

    他索性就當自己正在練神，不僅要使心神敏銳警覺，也要使意志堅韌不撓，自己一定得承受下來。

    狄強挖了兩下，自己手先抖了。然后見姬傲劍始終一聲不吭，身體也僵硬著沒有一點反應，好似是塊木頭似的。心下漸漸輕松了不少，很快就取出了彈丸。

    他喘了口氣，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流了一身的汗，身都濕透了。

    老大夫急忙給姬傲劍敷好傷藥，包好了傷口。

    姬傲劍心下一松，終于沉沉睡去。

    他失血過多，這一覺睡得極沉，按連睡一天一夜都有可能。但次日一早，就被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驚醒。

    練武之人，耳聰目明，對異動極是警覺。功力進入一定境界之后的高手，便喜歡遠離城市喧鬧，至少也會在晚間離城，去郊外的住所入憩。

    江湖上所謂“鬧市無高手”，即是在城鎮碼頭的大幫會之中，平日里少有氣血七轉以上的高手在夜間坐鎮。

    這也正是為何武學世家居于鄉間莊園，武學大派在高山深嶺之中的緣故。

    姬傲劍的心神強度已不下于七轉高手，在城里住了一夜自然大感不適，何況還是在嘈雜之聲最重的兵器鋪之中。

    他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見桌上有豐盛的飯菜，便不客氣地吃了個精光。

    順手把床前的一套衣衫換了，走出門外。眼前是一片兵器作坊，正在熱火朝天地打造工具。

    狄強見了他出來，忙走來道，“姬老弟，你受傷挺重，還是不要出來。”

    姬傲劍搖手道，“不妨事。”

    他對作坊里的活計看了一陣，詫異起來，“你們是兵器鋪啊，怎么不造兵器，卻鑄起織機來了？”

    狄強道，“兵器鋪也是做生意的，什么來錢就造什么。這些鐵機是一個大主顧訂的，趕著織布要用。”

    他頓了一頓又道，“自古以來織機都是木造，這些織機的提花龍頭卻是鐵造，穿孔提線的數量可以百倍于木制織機。”

    姬傲劍走近了看，更是驚奇。眼前呈現的，分明是法國人于十九世紀初發明的提花織機。這種織機在織造花紋圖案時，不再需要有人在花樓上提拉絲線協助，而是使用千百個穿孔卡片代替，比舊式木機的生產效率大為提高。

    他回頭問狄強，“這些鐵機是哪位高人構想出來的？”

    狄強道，“是那位大主顧從國外買來的制造圖紙，交給我們銀兵坊打造。”

    姬傲劍正想再問，卻見一人從外匆匆奔進，高喊道，“狄三哥，弟得遇明主了！”

    這人乃是那日船上對時局悲觀失望的少年書生，后來自報的姓名叫做素錦年。

    這位來自湖北的少年書生素錦年，是當地有名的神童，十三歲中秀才，十七歲中舉人。只因明清之際的大儒都提倡知行合一，甚至行先知后，故此他便出外游歷，增長見聞。

    素錦年見了姬傲劍，驚訝道，“原來姬兄也在這里。”

    狄強見外間打鐵之聲嘈鬧，便道，“進屋里去話。”

    三人進了姬傲劍昨晚所睡的屋子，關上房門。

    姬傲劍見素錦年此時神采飛揚，氣色精神無比，再無半點當日的灰心沮喪之意，心中也不由詫異起來，不知道他有何奇遇。

    想起他曾，“非常之局，要有非常之人才能破局。”難道他這一日之間，當真遇到天命之子了？

    素錦年拱手道，“狄三哥，昨日多謝你指點弟，去投奔龍魂幫。”

    狄強笑道，“龍魂幫正在招人用人，我看素老弟你一肚子墨水，與那些粗人不同，過去不定能成為軍師智囊。像我們這些道上混的幫會，最缺的就是讀書人了。”

    姬傲劍恍然，原來你昨天是去投奔我六姐了。

    素錦年一臉意氣風發，“龍魂幫真是大手筆、大氣魄哪。這次廣泛招攬幫眾，原來是要組建一支強大的艦隊，與洋人開戰。”

    狄強大吃一驚，“龍魂幫的船隊不是已經被打散了……我明白了，玉幫主果然是要重建船隊，才會這樣大肆招人。”

    他壓低了聲音問，“他們的船隊要造多大的船，有我們那天見過的洋人炮艦大么？”

    素錦年笑道，“那日見到的炮艦，在洋人那里只是三級戰船。龍魂幫這次訂造的是十二艘一級戰艦。”

    姬傲劍一聽也呆了：十二艘一級戰列艦？人家日不落帝國之中，總共也就這么多吧？

    六姐，你在下一盤好大的棋啊。

    狄強大手一拍，“好啊，到時候龍魂幫的船隊開出來，看那洋人還怎么耀武揚威。”

    素錦年點頭道，“生在家鄉之時，就聽龍魂幫縱橫海上，威震諸國。昨日一見，進取之心果然遠勝朝廷，我華夏要抵擋這次浩劫，就非龍魂幫不可了。”

    姬傲劍想，你這分明是建了北洋水師就可以一勞永逸的心態。就算有那十二艘一級戰列艦，也都是風帆船而已，人家幾十年后鐵甲艦橫行，再過些年無畏艦都出來，我大中國照樣要被歐洲列強壓著打。

    狄強問道，“素老弟，那你在龍魂幫受到什么重用了？”

    素錦年興奮道，“玉姐讓我做她的一名幕僚，現下要我去學習西語，多看西洋書籍，特別是海戰相關之策。”

    姬傲劍摸了摸鼻子，心想，老兄，你終于開始睜眼看世界了。要這外語，我也是過了四六級的，其實比你有優勢啊。至于海戰什么，我作為軍事歷史的愛好者，還有更加超前的時代眼光呢。

    狄強驚訝道，“你都見到玉幫主了？”

    他轉了轉眼珠，問道，“老弟，那玉幫主聽聞是海上第一仙子，可真是那般美嗎？”

    素錦年一臉陶醉地，“生一見玉姐時，頓時驚為天人，書上見過的描述女子美麗的話語，都無法形容她萬一。唯有東坡居士的一句，‘玉雪為骨冰為魂’，才出了她的幾分神采。更難得的是，像這樣天仙一般的人物竟然還有力挽狂瀾的大見識、大格局，生得遇這樣的明主，真乃三生有幸。”

    狄強愣了愣神，又笑道，“素老弟，你現在是玉幫主身邊的狗頭軍師了，以你的人品才華，相貌風度，只要時常獻些殷勤，多用些心思，不定就能抱得美人歸。”

    這素錦年不僅是士林神童，當朝舉子，還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當真是一表人才，濁世之中的翩翩佳公子。

    姬傲劍心中忽然一陣不耐，連連咳嗽起來。

    素錦年正色道，“狄三哥，不可褻瀆了玉姐。生對她雖有愛慕之念，卻絕無非分之心。”

    他聽到姬傲劍的咳嗽，似乎終于意識到他的存在，“姬兄，你也有一身好事，何必在江湖上闖蕩，不如來龍魂幫見識新天地，為我中華扭轉命運，豈不更好？”

    姬傲劍慢慢道，“那些戰艦從打造出來，到組建成軍，還有數年時光，不用急在一時。”

    素錦年驚訝道，“因此現在就需開始學習水戰之術，否則到時豈能立即上陣？”

    姬傲劍道，“素老兄，姬某只是個練武之人，做一名水兵非我之長。日后你們和洋人艦隊作戰之時，姬某進龍魂幫，做個幫主的護衛，保她平安便行了。”

    素錦年搖頭道，“幫主的護衛，豈是你一入幫就可以做的。不過在下到時定然為姬兄保薦。”

    姬傲劍微微一笑，“那就多謝素兄了。”心下卻想：你都不調查我的身份來歷，就答應要把我舉薦進去。六姐身邊有你這樣的參謀在，我還真沒法對她的安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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