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單獨走向偏離中軸御道的馬車,馬夫自然是青衣青繡鞋的青鳥,身懷傳國玉璽的軒轅青鋒一襲紫衣,側(cè)身坐在青鳥身后,雙腳垂在馬車以外,見到徐鳳年如此之早退朝,軒轅青鋒雖有疑惑,卻也沒有詢問。一起坐入車廂,徐鳳年落座后,微笑道:“西楚還了我一劍,咱們遲些時候出京,讓曹先生多等上幾天,順便嚇唬嚇唬那位不知在哪兒守株待兔的韓貂寺。這位儒圣不會在京城里取回陽璽,你這幾天抓緊時間汲取氣運。”
軒轅青鋒皺眉道:“才納入四五分。”
徐鳳年笑道:“做人要知足,能到手五六分就差不多了,過猶不及。氣運一事,神鬼莫測,萬一出了差池,到底遭罪的還是你,不是我。來,掏出來給我瞅瞅,好幫你掌掌眼。”
軒轅青鋒欲言又止,冷哼一聲,終歸沒有動靜。徐鳳年一頭霧水,無奈道:“真當這枚玉璽是你禁臠了?借錢還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以往你跟我蠻橫不講理,那是我好話,不跟你一般見識。這幾年我在藏私,陳芝豹比我更狠,早已經(jīng)悄然入圣,鐵門關(guān)一役,陳芝豹正值武道巔峰,尚且敵不過曹青衣,你要是惹惱了這位西楚棋待詔,耽誤了他的復(fù)國大業(yè),注定沒好果子吃。再牽扯到玉璽的氣數(shù)讖緯,你比你爹差了十萬八千里,就是個門外漢,遠不如我,我替你掌眼,查漏補缺,你還不滿意?”
軒轅青鋒猶豫再三,死死盯著徐鳳年,終于慢騰騰伸出纖細兩指,歪了歪臉龐,從脖子里捻住一根串住玉璽的紅線,輕輕一提,看那胸口風(fēng)景,應(yīng)該是從羊脂美玉的雙峰之間,拎出了玉璽,徐鳳年哭笑不得,心想難怪你扭扭捏捏,到底是在這類事情上臉皮厚不起來的女子,徐鳳年立即故作正經(jīng)古板,省得她惱羞成怒,心平氣和接過仍然留有絲絲縷縷體溫的紅繩,低頭凝視這枚西楚玉璽,軒轅青鋒撇過頭,捂住心口,看不清她容顏是慍怒還是嬌羞。繩墜下的玉璽呈現(xiàn)出晶瑩通透的圓潤景象,其中又有黃紫兩氣急速流轉(zhuǎn),如夏季汛期的江河,如雛鳥離巢,心之所向,仍是軒轅青鋒,氣運外泄于玉璽,一起飄蕩滲入軒轅青鋒七竅三丹田,徐鳳年哭笑不得,抬頭望向那個仍在跟自己置氣的娘們,氣罵道:“這哪里是四五分,分明已經(jīng)給你偷竊入六七分,以前你只會敗家,真是冤枉你了。”
軒轅青鋒如徐鳳年所是貨真價實的門外漢,得手玉璽之后,只是埋頭汲取玉璽蘊藏氣運,聽聞?wù)嫦嘁院螅灿行┤杠S驚喜,“當真有六七分?”
徐鳳年點頭道:“你試著將部氣機都傾瀉-出來。”
眨眼之間,車廂內(nèi)氣海扶搖,兩匹馬驟然停蹄,一副雷打不動的架勢。徐鳳年發(fā)絲飄拂不定,發(fā)出嘖嘖聲,瞇眼感慨道:“用道門練氣士來,便是氣蒸云夢澤,波撼玉皇樓,搖動昆侖山。跟武當老掌教的大黃庭也差不離了。”
軒轅青鋒閉上眼睛,攤開雙臂,臨近宮城的太安城一帶,肉眼不可見的氣機以馬車為圓心,迅猛匯聚而來,她一臉陶醉自然。
徐鳳年手中玉璽搖搖晃晃,幅度來大,沉聲道:“收手,打住!”
軒轅青鋒迅速回神,收斂氣機,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舉止太過溫順,狠狠瞪了一眼發(fā)號施令的徐鳳年。
徐鳳年對她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驕橫刁蠻,并不以為意,也沒想著如何用心打壓調(diào)教,女子都給磨去棱角,如青州陸丞燕般個個如鵝卵石圓滑世故,不論是江湖還是府邸,那得多么乏味無趣?遞換給她紅繩玉璽,“趁這幾天再汲取一分半分,別人心不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好,尤其是女人,太胖了不好看。”
軒轅青鋒安靜凝視著這個家伙,不領(lǐng)情道:“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雙手插袖,笑了笑,“是真的冷。”
今年入冬以后,太安城的確格外的冷。
徐鳳年等軒轅青鋒轉(zhuǎn)過身塞回玉璽到那峰巒凹陷之中,突然問道:“軒轅青鋒,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其實很有謀算天賦,別人靠腳踏實地的學(xué)問積累,和官場上的經(jīng)驗累積,你靠的是直覺?”
軒轅青鋒一臉不屑道:“你休想我給你當北涼豢養(yǎng)的鷹犬,我與你做買賣,一樁是一樁!”
徐鳳年搖頭道:“別緊張,我沒有到饑不擇食的地步,只是難得心情好,所以口頭嘉獎你一次。”
軒轅青鋒一語中的,“你跟京城白衣案的柳蒿師挑明了?擺好了擂臺?這次出京,跟趙家天子那邊也徹底結(jié)清,以后各憑事,公開劃下道來?”
徐鳳年笑著點點頭。
廟堂之上很多事情,深深重重帷幕后的布局,步步為營,錙銖必較,可放到臺面上,最終落在朝臣眼中,其實往往也就那么回事,很難一眼看出高明之處,徐鳳年以藩王世子身份赴京觀禮,明面上佩刀入殿可不跪,趙家天子無疑給了天大面子,可給了這顆甜棗之外,幾大棍子下來,都結(jié)結(jié)實實敲在了北涼頭上,破格提拔晉蘭亭為國子監(jiān)右祭酒,“勾搭”理學(xué)大家姚白峰入京任職,擢升北涼都護陳芝豹為兵部尚書,陵州牧嚴杰溪更是一舉成為當朝最為殊榮顯赫的皇親國戚,這正大光明的四大棍子,可都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敲打在徐鳳年身上,徐鳳年怎能不借勢大鬧一場?看上去是慪氣行徑,可未嘗不是徐鳳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極力安穩(wěn)北涼鐵騎軍心。
馬車緩緩回到下馬嵬驛館,腐儒劉文豹已經(jīng)跟一個老叫花子無異,依舊在龍爪槐下苦苦等候,等北涼世子給他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此時正蹲著啃一個冰涼生硬的饅頭,雖衣食住行那一塊吃了苦頭,但看他的精氣神還不錯,這些個人下人之人,大多如此,只要有丁點兒盼頭可以去期待,就可以表現(xiàn)出驚人的韌性,這與心氣有關(guān)。劉文豹無疑是口氣極大心氣更大的那一類人物。徐鳳年下車以后,仍是正眼都沒有一個,斜視一眼都欠奉,尋常自恃腹中才學(xué)韜略不輸他人的讀書人,早就轉(zhuǎn)投別家明主去了,不過劉文豹一生坎坷,傲骨猶在,寒窗苦讀圣賢書讀出的傲氣,也幾乎部消散,自然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毅力,不過準確來,咬定身旁徐家槐樹不松嘴,似乎更合適一些。
看到徐鳳年要徑直走入驛館,劉文豹跑過來,輕聲道:“徐公子,有人找你,是個姓李的姑娘,也不進驛館,只是與我閑聊,她等了半天,結(jié)果熬不住餓,這會兒買吃食去了。”
徐鳳年愕然,笑道:“她是不是家住在一座寺里,寺是她家的?”
劉文豹使勁點頭笑道:“對的對的,姑娘可也有趣,我正納悶?zāi)兀有女子住在寺里的。”
徐鳳年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對劉文豹道:“你去驛館里找個暖和的地方,童梓良問起,就是我讓你住下。”
不曾想老書生不知好歹,搖頭道:“不在乎這一兩天,劉文豹吃得住苦,這么多年都撐過來了,想著以后苦盡甘來才大。”
徐鳳年也不刻意與五十幾歲都沒有成家立業(yè)的老儒生客氣,軒轅青鋒已經(jīng)直截了當進了驛館,就讓青鳥先進去,自己單獨留下在門口迎接李子姑娘。
劉文豹心翼翼好奇問道:“公子為何這么快就退朝?”
徐鳳年半真半假道:“差點跟顧劍棠動手,給趕回來了。”
劉文豹咋舌,不敢再問。
遠處,那個立志要做行俠仗義江湖女俠的少女蹦蹦跳跳,往下馬嵬驛館這邊跳著方格。
她要不容易打聽到徐鳳年住在下馬嵬,自覺得歷經(jīng)千辛萬苦翻山嶺就跑來了,這份江湖兒女才能有的情誼,實在是沒二話!
她這趟出門,倒也帶了幾張銀票,可都叮囑笨南北去逢人便送禮了,沒想著如何購置衣裳脂粉,身上只有一些可憐的碎銀銅錢,今天破天荒起了個大早,火急火燎就趕來下馬嵬外邊,大清早都忘了填飽肚子,給凍得渾身直抖索,終于熬不過肚子打鼓,就買了一屜白饅頭,就因為這**個饅頭,對太安城的印象糟糕到了極點,太貴了!當年跟徐鳳年要是再京城行走江湖,十有**早給餓死了。狠狠咬著一個在家里山下買好幾個的昂貴饅頭,蹦跳著向驛館慢慢推移。
遠遠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可瞧那人一身白,白頭白衣白鞋子,怎么跟雪人似的,就有些不確定,不會是徐鳳年吧?
都羈旅之人才會近鄉(xiāng)情怯,可下馬嵬也不是她家鄉(xiāng),只不過因為他,就不蹦跳了,慢慢挪步向那棵龍爪老槐。
走近了,認清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孔,姑娘愣在當場,口里還咬著一口饅頭,怔怔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顧不得女俠風(fēng)范和淑女禮儀,轉(zhuǎn)身就跑,手里饅頭丟了一地。
劉文豹一臉匪夷所思,這姑娘是給身邊世子殿下嚇傻了?
徐鳳年忍俊不禁,走過去撿起不算太臟的饅頭,都捧在懷里。
姑娘跑出去一段路程,又跑回來,梨花帶雨,“徐鳳年,你是要死了嗎?我爹事大,我回去跟他,你等著,一定要等我啊!”
然后她又轉(zhuǎn)身打算跑路。
徐鳳年騰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腦袋,把她擰轉(zhuǎn)身,“死不了,我這是覺著出門在外,想要引人注目,得劍走偏鋒,就染成了白發(fā)。”
姑娘性格天真爛漫,卻不笨,氣壞了,“你騙我!”
徐鳳年把一個饅頭塞到她嘴里,自己也叼了一個,含糊不清道:“你家南北和尚呢?”
李子姑娘拿出饅頭,抽泣道:“笨南北去宮里等著面圣了,又要跟那個什么青詞宰相,還有白蓮先生吵架。”
徐鳳年伸手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臉蛋凍得兩坨通紅,十分滑稽可愛,徐鳳年沒有妹妹,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看待,溫柔笑道:“好不容易見了面就跟我哭得稀里嘩啦?也不怕被南北笑話。”
李子姑娘悶悶不樂道:“他那么笨,我都不笑話他。”
徐鳳年牽起她的冰涼手,走向下馬嵬。
人生一大喜,他鄉(xiāng)遇故知。
徐鳳年轉(zhuǎn)頭抬起,輕輕望去。
有人來時,入江湖,意氣風(fēng)發(fā)。去時,出江湖,問心無愧。
徐鳳年轉(zhuǎn)過頭,低頭看了眼姑娘,平靜道:“可惜溫華沒機會跟咱們一起行走江湖了。”
“為啥啊,他練劍還是那么沒出息?還是挎了柄木劍?”
“大出息了,不過他不練劍了。”
“不在京城嗎?他去哪兒了?”
“我在找。”
“哼,溫華都不等我!不仗義!以后被我見到,罵死他!”
“好的,要是我先找到那子,連你那份,一起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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