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山莊位于八百里春神湖南畔,臨湖北望,江面遼闊氣勢雄偉,大雪過后,江天暮雪的奇景更是瑰麗無雙,莊子建造得獨(dú)具匠心,有大半挑出湖去,龍宮在江湖上與快雪山莊齊名,住處偏北,便于欣賞湖景,那棟幽靜院落更是典雅素凈得讓人心動,粉墻青瓦,還請畫工在房宅內(nèi)外墻壁上做寫意壁畫,穿廊過棟時,林紅猿還瞧見院廊頂部有幅巧諧趣的蝶戀花,讓她有幾分意外驚喜,主樓廳堂地面鋪以剔透琉璃,依稀可見湖魚或形單影只或成群結(jié)隊(duì)搖尾游曳,饒是徐鳳年見多識廣,也佩服快雪山莊一擲千金得物有所值,許多春秋以后崛起興盛的士族,金銀不缺,可萬萬沒有這份底蘊(yùn),許多建筑拼接,驢唇不對馬嘴,行家一眼就可以看穿士族與世族之差。
被撕去臉皮的林紅猿去做出一番梳理,換上一身潔凈衣裳,姍姍而來,蹲在琉璃地板上無聊數(shù)魚的徐鳳年抬頭一看,愣了一愣,竟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長得不驚艷,可由于眉眼珍稀,不容易忘讓人記。徐鳳年對龍宮沒有什么好感,“江左第一”納蘭右慈豢養(yǎng)的一房丫鬟而已,這也是兩個娘們在八杠輿上敢搏命的根源,“誤殺”了北涼世子,回去以后還不得好好跟那位主子撒嬌邀功。離陽藩王中,燕敕王趙炳是唯一入了徐驍法眼的趙室宗親,不論騎軍還是步軍,戰(zhàn)力都最為接近北涼,自古蠻夷之地的南疆,當(dāng)下書院數(shù)目竟是王朝第一,趙炳口碑比廣陵王趙毅要好出太多,哪怕天高皇帝遠(yuǎn),也沒有傳出什么僭舉止,朝廷采納荀平遺策,對削藩不遺余力,但是對燕敕王拘束極少,朝廷上張顧在內(nèi)幾大黨派對南疆政務(wù)不約而同持有贊賞態(tài)度,這恐怕都要?dú)w功于納蘭右慈的八面玲瓏,黃三甲曾經(jīng)評點(diǎn)天下謀士,江左納蘭治國深諳烹鮮之旨趣,這個法毀譽(yù)參半,言下之意是納蘭右慈不足以擔(dān)當(dāng)大任,但除了黃龍士這種家伙敢調(diào)侃這位江左第一人,沒誰敢心懷輕視。
林紅猿看著那個瞥了眼自己后就又低頭去伸指輕敲琉璃的白頭男子,要是可以,她決不會有絲毫猶豫,一定會他砍去四肢剮去眼珠熏聾雙耳,再灌下啞藥,做成人髭擺在大缸中,讓他生不如死好幾十年,可問題在于林紅猿根沒有半分勝算,她師承于娘親,自幼便工于心計(jì)心思陰毒,但有一點(diǎn)卻是從她那個窩囊老爹身上傳下,愿賭服輸。
徐鳳年突然道:“等你回到龍宮,要么是納蘭右慈旁敲側(cè)擊,要么是燕敕王親自詢問你我朝夕相處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你要是想以后日子過得滋潤一些,現(xiàn)在就多長個心。”
林紅猿搬了條椅子坐在琉璃地板邊緣,抬起手臂,并攏雙指,慢慢在眉頭上抹過,笑道:“徐公子真是以德報(bào)怨的大好人。”
徐鳳年平淡道:“草堂的謝靈箴我還知道一些情況,東劍池的李懿白,以及薊州雁堡的李火黎,這兩個年輕俊彥,我聽得不多,你給。”
林紅猿脫去靴子,盤膝坐在椅子上,雙手大大咧咧揉捏腳底板,思量了片刻,字斟句酌道:“李懿白我比較清楚,當(dāng)初他佩劍游蕩了萬里路,就到過龍宮,我還曾陪他去了一趟南疆,幾乎到達(dá)南海,劍法超群,對于劍道領(lǐng)悟,因?yàn)槌錾韯α质サ兀酃庾匀灰簿透呶萁玻淮未雾频Z劍術(shù),也都直指要害,提綱挈領(lǐng),漸漸有一股子上古劍仙地地道道的隱逸氣,若非他相貌實(shí)在平平,我不定就要喜歡上他了。不過李懿白有個弱點(diǎn),修的是出世劍道,練的卻是入世劍法,因?yàn)闁|劍池連同東皇室一同依附朝廷,急需有人站出來為劍池和離陽穩(wěn)固聯(lián)姻,這讓李懿白心結(jié)難解,當(dāng)年從嶺南深山返回,李懿白偶得一部大秦劍譜,這些年也不知練得如何,徐公子應(yīng)該也心知肚明,江湖武夫除了怕三教中人獨(dú)占天時,經(jīng)常廝殺得憋屈,還怕新人劍客踩在劍道前輩肩上,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創(chuàng)出不拘一格的“新劍”,一旦撞上,指不定就要吃虧。徐公子,就算你身具大神通,幾個林紅猿都不是你對手,那也是林紅猿恰巧被一物降一物,李懿白則不同,可別不心就成了他一鳴驚人的試劍石。”
到這里,林紅猿故意停頓了一下,以為那家伙會倨傲怠慢,不曾想還真點(diǎn)了點(diǎn)頭,朝自己嘴角一構(gòu),約莫是他心領(lǐng)神會了,林紅猿壓下心頭陰郁,繼續(xù)道:“至于李火黎,薊州雁堡跟龍宮歷來沒有任何淵源,我只知道當(dāng)年薊州韓家滿門忠烈被朝廷卸磨殺驢,雁堡作為薊州邊關(guān)重鎮(zhèn)之一,曾是韓家的心腹嫡系,堡主李瑾韁有反水嫌疑,故而雁堡的名聲在江湖上一直不算好,這個在邊境上撈取不少軍功的李火黎,倒是沒有任何劣跡傳到武林中,不過十四五入伍,去年才及冠就能當(dāng)上統(tǒng)領(lǐng)六千人的實(shí)權(quán)校尉,十個雜號將軍都望塵莫及,想必李火黎自有過人之處,不是一個雁堡少堡主就能解釋一切。”
林紅猿好似被自己逗樂,笑瞇瞇道:“在徐公子面前稱贊李火黎城府深沉的年少成名,林紅猿真是覺得自己好笑。”
徐鳳年搖頭道:“想要在邊境上功成名就,就算是恩蔭庇護(hù)的將種子孫,一樣來之不易,相對孤芳自賞的李懿白,我更在意李火黎一些。”
林紅猿心中嘆息,她反感甚至是憎惡這樣的對手,徐鳳年是跟朝野上下風(fēng)傳的紈绔子弟背道而馳,她就心驚膽戰(zhàn),林紅猿的玄妙秘術(shù)層出不窮,身就精于陰謀,就算對手是個一品金剛境界高手,她也敢捉對廝殺。一品四境,門檻個個高如龍門,漸次登高,拋開三教中人不,金剛境界已算極致,指玄大多可望不可即,武夫如果一步一個腳印躋身天象,那可是面對三教圣人都敢叫板,通俗一點(diǎn),就是舍得一身剮敢將皇帝拉下馬。
徐鳳年站起身,問道:“快雪山莊定在大后天推選武林盟主,按照你的估計(jì),會有多少人來湊熱鬧。”
林紅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少也有四五千人,不過莊子身只能容納兩百多人,好在春神湖南畔原就有眾多連綿成片的私人莊子和客棧酒肆,大概可以消化掉一千多人,其余武林中人這兩天就得住在五十里外的大城鎮(zhèn),魚龍混雜,真正得上話的其實(shí)也就住進(jìn)快雪山莊的那兩三百位客人,想必山莊也是既痛快又痛苦,痛快的是快雪山莊從未如此被世人矚目,廣迎八方來客,對莊子拔高在江湖上的地位有莫大高處,痛苦則在于這兩三百個三教九流的高手,都不易伺候,萬一出了差池,恐怕就得紅事變白事,誰住得院子好了誰住得差了,誰家院子里的丫鬟更水靈一些,誰被莊主親自出府接待了,這些人肚子里都有算盤在算賬,像龍宮這樣的還好,怎么重視怎么來,一些不上不下的幫派大佬,大事沒有,講究算計(jì)可謂無窮無盡,就十分考究快雪山莊待人接物的能耐了。”
徐鳳年瞥了眼信手拈來的林紅猿,無形中將她跟那個徽山紫衣做了對比,真是天壤之別,溫顏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懂些人情世故,難道這些年龍宮都是你在打點(diǎn)事務(wù)?”
林紅猿自嘲道:“若非如此耽擱,天天給人賠笑,我早就是實(shí)打?qū)嵉囊黄犯呤至恕!?br />
廳門敞開,虬髯客趙維萍站在門口仍是象征性敲了敲門,林紅猿淡然道:“。”
這名替龍宮賣命多年的刀客沉聲道:“外頭都龍虎山來了位天師,就是先去去攔阻過西域瘋和尚的趙凝神。青城王獨(dú)子吳士幀也跟裘棉聯(lián)袂造訪快雪山莊。”
徐鳳年對曾經(jīng)擋下鄧太阿上山一劍的趙凝神不陌生,吳士幀更不用多,當(dāng)年馬踏青羊?qū)m,跟這對父子打過交道,吳士幀被拾掇得毫無脾氣,吳靈素名義上同為離陽異姓王,只會用些偏門房中術(shù)取媚帝王公卿的青城王,比起徐驍這位藩王實(shí)在是不值一提,再者覆甲姑姑和青城山里的數(shù)千甲士,就是師父李義山的一手錦囊暗棋。反倒是那個裘棉,徐鳳年沒有聽過,林紅猿揮手示意趙維萍退下,纖手在腳底板白襪抹過,主動道:“裘棉可是最近幾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俠,在她裙下稱臣者不計(jì)其數(shù),生得沉魚落雁,她穿戴過的衣物首飾,在大江南北都會迅速風(fēng)靡一時,裘棉的名聲,可想而知。只是這位仙子的劍術(shù)造詣嘛,給徐公子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笑道:“劍術(shù)配不配給我提鞋兩,不定我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跟那些江湖俊彥一起排隊(duì)俯首稱臣,裘仙子都不樂意正眼瞧一眼啊。”
林紅猿掩嘴嬌笑。
徐鳳年取笑道:“才捏過腳底板,你也不嫌臟?”
林紅猿笑起來后,眼眸彎成一雙月牙兒,伸出一手,“你聞聞?”
見徐鳳年不解風(fēng)情,她將手指伸入嘴中舔了舔,眼神挑釁,仍是無動于衷的徐鳳年笑道:“你和一個經(jīng)常與滿是石灰頭顱話的人比惡心?也太自取其辱了。”
林紅猿突然眼眸一亮,伸直了那纖細(xì)到一手可握的腰肢,雙手撐在腿上,好奇問道:“聽你跟武當(dāng)掌教洪洗象熟識多年,還跟一桿梅子酒天下無敵的兵圣打過架?給道道,只要你肯,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以身相許就算了,估計(jì)還覺得你是虧了的那個。我這輩子就只仰慕這兩個奇男子。要是同時跟他們其中一人相濡以沫,另一人相忘江湖,嘖嘖,就算給我林紅猿當(dāng)神仙也不樂意。”
徐鳳年一笑置之,沒有搭腔。只是離開廳堂來到臨水外廊,湖上霧氣彌漫,愈發(fā)濃郁,天地間白茫茫,徐鳳年趴在欄桿上,林紅猿匆忙穿上鞋子,跟在他身后,猶然不肯死心。外人瞧見這一幕,多半誤以為他們是如何溫情溫馨的一對江湖兒女。
徐鳳年輕聲道:“你要是一口氣殺了謝靈箴李懿白李火黎,會不會很有趣。”
林紅猿神情復(fù)雜,低聲問道:“殺得掉?”
徐鳳年笑道:“試一試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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