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之時乃是毫無預兆的,我甚至連個丫鬟都沒有帶在身邊。只隨意地揀了幾件換洗衣物,卷成一只包袱,然后在某日子時,頂著滿天星光,我悄然坐上馬車出了赫圖阿拉。
之所以弄得如此神秘,偷偷摸摸地趕在半夜里走,這個原因努爾哈赤沒,我也心知肚明地沒問。
一路馬車顛簸,搖搖晃晃地出了內城門、外城門,然后直通城外山道。我掀開簾子望著滿天繁星,已然麻木得連心都不會痛了。
馬車駛出赫圖阿拉后,并沒有直奔葉赫方向,反而轉往十里外的費阿拉舊城。
我想在臨走前最后看一眼費阿拉——這個要求提出時我也不過是隨口一,當時甚至懷疑努爾哈赤根就沒有聽見,不過就此刻的路程安排來看,他到底還是留心到了。
從費阿拉繞回,已是丑時末,趕車的車夫將馬趕得很急,我在車里顛得七葷八素,先前滿腹悲傷之情被顛飛,只覺得火氣上涌,突然有種想破口大罵的沖動。
我用盡身力氣利用四肢緊緊撐住車廂,這才避免自己被顛得在車內滾來滾去。這種瘋狂的“飆車”行為,簡直比殺人還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經沖口而出前,馬兒嘶叫一聲,車輪奇跡般定住了。隨著慣性,我卻一頭栽到了車廂門口。
車外有腳步聲接近,我撐著身子狼狽地爬起,正納悶犯嘀咕,只聽一個男子恭敬地問道:“請問車內的可是布喜婭瑪拉格格?”
我微微一驚,彎腰掀開簾子直接探出頭去。
只見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盡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頓時嚇傻了眼,視線緩緩收回,最后落在眼前這個穿了件湖色團花事事如意織錦馬褂的男子身上。
年輕秀雅的臉孔,神清氣爽的笑容……我哇的一聲大叫,興奮地笑道:“烏克亞!怎么會是你?你在這里做什么?”
“奉淑勒貝勒爺之命,寅時正在此恭候布喜婭瑪拉格格,護送格格回葉赫!”
我愣了一下,高漲的情緒陡然跌落,“你非得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話么?”他對我刻意疏離,恭謹有禮,讓我心情重回郁悶。刷的一聲,我放下簾子,縮回車內。
車子開始慢悠悠地重新上路,我無聊得發悶。天色漸漸轉亮,亮光一點一點透過簾隙灑進車廂,我終還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簾子。
烏克亞悠然騎在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視。
“阿丹珠好么?”我不管他到底聽不聽得見,只是細聲詢問。
過了許久,他才沉緩開口:“好。”頓了頓聲,嘆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誰?是褚英么?”我坐直了身子,腦袋幾乎探出窗外。
“不是。”側面看去,烏克亞的臉色有些憂郁,“阿爾哈圖土門……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念念想嫁他,可他執意不肯娶。如此拖了兩年,阿丹珠年紀大了,最后只得服從阿瑪的意思,嫁了族內的一員部將……”
原來……那般率性而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償心愿。集父兄的親情寵愛于一身的阿丹珠,從沒受過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爛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將如何呢?跟她比起來,我缺失的更多——布揚古……唉,布揚古!葉赫的親人于我而言,簡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么?”
我抬頭,沒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沉下臉恨恨地:“烏克亞,你若再如此跟我講話,從今往后,我只當不認得你!”
罷,我作勢欲甩簾子,他忽然扭頭,動容嘆息:“罷了!阿步,算你贏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兩句,忽然車后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急促地傳來。烏克亞面色微變,揚聲高呼:“隊戒備!”
烏克亞帶來的兵卒約莫二三十人,此時在他的帶動下已部收馬靠攏,團團圍住馬車。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頭看個仔細,烏克亞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頭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來!”他既然發了話,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畢竟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如今時局混亂,山頭強匪哪個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來,萬一有個什么好歹的,就不知道我這個過氣的老美人還能不能再發揮一把一笑傾敵的魅力。
馬蹄聲漸漸靠近,我感覺有點怪異,怎么聽起來好像這馬只有一匹似的……難道是探哨的?還是這強人果然強到忘形,居然單槍匹馬也敢來打劫?
“站住!”
“什么人!”
一群呵斥轟然響后,只聽鏘的一聲,像是兵刃的金屬交擊聲。隨即有個熟悉的怒吼聲蓋住了一切叫囂:“狗膽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細瞧瞧爺是誰!”
嘩啦一聲,兵刃落地聲接連響起,然后是拍袖子打千的聲音:“爺吉祥……”
我窩在車廂內,焦急地啃著手指,心中警鈴大作。果然沒過幾秒鐘,有只大手撩起了簾子。但沒等完掀開,便聽烏克亞的聲音阻止道:“大……”
“滾開!”暴躁的脾氣盡顯他此刻的憤怒與不耐煩。
簾子終于被掀開,我呆呆地望著那張劍眉星目,英氣俊朗的臉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來!”褚英瞪著我,眼里充滿血絲。
我別過頭。
“下來!”他伸出手,遞到我面前時,聲音出奇地放柔了,竟似在懇求我,“下來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里一酸。回去?回哪兒去?哪里又該是我去的?我原便不屬于這里,當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絕非是赫圖阿拉。
“褚英……”我轉過頭,盡量使自己保持冷靜,“你不該來!”
“為何我不該來?”他哀痛不已,那只手往下滑落,卻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該來,那誰才該來?我不管他們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我辦不到!”他怒吼,一把將我拖過去。
我半邊胳膊發麻,疼得咝咝抽氣,他然不顧,將我生拉硬拽地拖進懷里,強行抱離馬車。
“褚英!”我驚呼,騰空落在他懷里的感覺令我有些眼暈。
“阿爾哈圖土門!”烏克亞攔到了他面前。
“擋我者死!”褚英咬牙,臉色鐵青。
我心里一悸,愕然地看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憤怒的殺氣——他是認真的!若是烏克亞當真奉行職責,堅持到底,那么今日的褚英怕是當真要大開殺戒!
他想造反嗎?居然敢如此違逆努爾哈赤的命令!
我撐在他胸口的手微微發顫。之所以半夜離城,為的就是封鎖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卻已奮然趕至,那么……代善呢?皇太極呢?他們是否也都已知曉?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氣大叫,“拜托你回去!”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來!我寧可相信此時在赫圖阿拉城內,誰都還未曾得知我已離開!沒有人知道……
“東哥——”他一把摟緊我,嘴唇滾燙地印落我的額頭,戰栗,“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爾哈圖土門!我是奉了貝勒爺的指令,護送格格回葉赫,請阿爾哈圖土門莫要令我等難做!”
“奉誰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動地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瘋了——我卻不能陪他一起瘋!
“褚英!你聽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氣,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很高興你能來送我!回葉赫是我自愿的,沒人強逼于我,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想要回家……難道這也不行嗎?”眼淚抑制不住地滑落,“我被你們強留在建州這么多年,難道人老珠黃,想回家安享余生也不行嗎?”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臉色蒼白,眼底有著濃郁的傷痛,“東哥!東哥!東哥……”他發狂似的念著我的名字,然后仰天長嘯一聲,驀地將我放下地來。
他原地站著,雙手垂在兩側,握緊的拳頭上骨節泛白,“你等著……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地垂下淚來,我不喜歡褚英,甚至曾經一度憎恨過他,但到底,他對我的這份情卻是誠摯可見。
“好。”我啞聲回答。
明知這一聲“好”無非是騙人騙己的一個謊言,然而在看到他悲涼地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后,我不禁再次心酸落淚。
謊言,也分善惡吧?就讓他帶著這個善意的美麗謊言回去吧!
“那么……再見!”我吸著鼻子,在自己眼淚成河之前,踉踉蹌蹌地跑上馬車。
簾子放下時,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烏克亞的一聲無奈嘆息以及褚英顫抖的聲音:“珍重!”
我躲在車廂里,把臉埋在膝蓋上,嗚咽痛哭。到底是什么樣的情緒影響了我,我不清,只是覺得悲哀,只是……覺得想哭。
馬蹄聲響起,漸行漸遠,我的淚模糊了雙眼……身子微微一晃,馬車已然重新啟動,繼續踏上邁向葉赫的歸途。
內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冀,也許……也許……
不,沒有也許!
即使他們來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對褚英出的話,未必能對他們出口。他們若是來了,反而增添彼此間的傷痕。
還是……不來的好!
可,為什么……我的心,竟會感覺如此之痛?!
回到葉赫后,布揚古待我比想象中要親熱,我揣測或許是他看我還不至于老得掐不動,指不定還能派上些用場,所以才分外地討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轉身卻將布揚古和那林布祿送我的金銀首飾都賞了屋里的丫鬟仆婦,直把她們樂得跟什么似的。我倒也并非是刻意要去收買人心,然而我這個老格格想長期在家好生待著不受氣,上下還是得多加打點才好。
自我回轉,葉赫為表感謝之意,同時能更好地緩解與建州的關系,將孟古姐姐之妹擇日送至赫圖阿拉。
是年中,努爾哈赤娶了這位年紀比我足足一半的姑姑葉赫那拉氏,納為側福晉;后又娶了一位西林覺羅氏,納為庶福晉。
冬十一月,據聞努爾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屬人,是以取之。
明萬歷三十九年。
轉眼在葉赫已經待足一年。超級乏味的一年,每日渾渾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覺無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揚古雖然不怎么為難于我,但是看似松懈的管治下卻是盯得極嚴,生怕我跑了或者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費英東、安費揚古攻取渥集部烏爾古宸、木倫二路——沒想到連七阿哥都披甲上戰場了,皇太極他……是否仍不受重用地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則驚人的消息傳到葉赫——建州貝勒舒爾哈齊亡故。在幽禁了兩年半后,于十九日猝死于暗無天地的牢獄之中,終年四十八歲。
冬十月,建州大將額亦都、何和禮、扈爾漢率師征渥集部虎爾哈,俘兩千人,并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戶。
建州勢力節節擴張,布揚古臉上的表情來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緊要關頭,那林布祿卻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萬歷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過,便有消息傳來,建州與蒙古科爾沁部族聯姻,努爾哈赤娶科爾沁親王明安之女博爾濟吉特氏——滿蒙聯姻,努爾哈赤終于跨出了歷史性的一步。
布揚古終于因震驚而發怒,我看著他在家宴上聽聞消息后遽然變了臉色,硬生生地將手中的酒盅給捏碎了。然后,他鐵青著臉孔慢慢轉過頭,視線穿過人群,木然地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我的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好日子……恐怕要到頭了。
這一年,我年滿三十。這個歲數,以現代眼光來看,根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卻已是祖母級別的老姑娘。
而現在,我這個曾經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葉赫老女”,卻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長遣送至一個我早知會去,卻延遲了兩年的地方——烏拉城。
馬兒懶洋洋地踢踏著細碎的腳步,以踩螞蟻的龜速前進,間或它還發發拗脾氣,進一退二。
我優哉游哉地任由它原地打轉,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兩位大爺。
穿紫色漳絨福壽三多紋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膚色略白,面容秀氣的那位是我的哥,布揚古的弟弟布爾杭古;另一位著絳色緙金水仙紋袷馬褂,容長臉,膚色偏黑,寬額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爾瑪。
他們兩個,一個是奉命來送我的,一個是奉命來接我的。同樣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弟弟,身份相似,長相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大相徑庭。
“東哥!你能不能快一點?錯過了時辰,讓貝勒爺等久了,豈不是……”
“不妨不妨!”喀爾瑪在布爾杭古的抱怨聲中再次充當了和事佬,“兄長在出門前便關照了,諸事且隨布喜婭瑪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揚下巴,給了布爾杭古一個“要你多管閑事”的眼色,在看見他吃癟的糗樣后,又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壞也不過是個“死”字。我既已抱定了這份決斷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布喜婭瑪拉格格,前頭便是烏拉河了,能否請格格棄馬乘船渡河呢?”
這個喀爾瑪,別看人長得不怎么樣,可脾氣還真是沒話。一路上我百般刁難,甚至執意不肯乘坐馬車而要求單獨騎馬,他都沒一個“不”字。
“東哥!下來!”布爾杭古已然下馬走到我跟前,口氣惡劣地用手抓住我坐騎的轡頭。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從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條滾滾大江,此刻岸邊正泊了一艘烏木大船,喀爾瑪指揮著奴才將我的隨嫁用品一一搬上船。布爾杭古抓著我的手腕,將我往船那邊拽,我不滿地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你以為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如此惺惺作態,也不知丑!”
我嗤的一聲蔑笑,“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態給自己瞧來著,偏生你們愛把我丟來丟去給別人看出丑,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他氣得揚起手來。
我不買賬地?視,冷笑,“你敢!你可仔細掂量這一巴掌的后果!”他果然還是懼了,悻悻地收回了手,將我死命往船上推。
我也懶得再跟他計較,懶洋洋地踩著舢板跳上船。不一會兒,喀爾瑪命令手下撐船渡河,我站在船頭舉目遠眺,只見臨江之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巍然古城。
喀爾瑪見我觀望,便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解。原來烏拉城分中城和內城,內城正南開門,略呈梯形狀布局,周長近八百米,四角設角樓,偏北有一處?望臺;中城呈不規則四邊形,周長三千五百多米,中城共開城門三處,即東門、南門和北門,同內城一樣,中城城墻四角也設有角樓。
我隨聽隨點頭,其實并沒有往腦子里記多少,望著腳下的滾滾渾水有點心不在焉。
布占泰……不知他見了我,會是如何想法?
唉,腦子里真是一團亂,雖早已抱定既來之則安之的毅然信念,但我有時難免仍會油然生出一種彷徨孤獨的無措感。
船身猛地一晃,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回過神,發現原來船已靠岸。喀爾瑪正指揮著奴才們搬東西,不厭其煩。布爾杭古卻在一旁瞪著我示意我下船,我不屑與他?唣,不等丫鬟來扶,直接踩著舢板麻利地從船頭溜下平地。
“你……像什么樣子,沒個規矩……”他追在我身后,壓低聲音抗議,我只當他在狗吠。
平坦的江岸平原上,蜿蜒飄來一串五彩的長龍,翻飛舞動的旌旗讓我心神一凜,沒等我想明白,喀爾瑪已然笑道:“兄長真是性急難耐了啊……”邊邊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
我的心怦怦狂跳,勉強按捺住緊張的心緒。只見那隊伍飛速靠近,布占泰一馬當先,飛馳而來。我下意識地退后一步,背后卻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人墻。
布爾杭古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吧!”順勢在我腰間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趔趄,站步不穩地向前沖了兩沖,可是并沒有因此摔倒,因為布占泰已搶先一步將我攬在懷里。
“東哥!”他喊了一聲,然后扳正我的身子,眼神熱烈而驚喜地打量著我,“東哥!果然是你——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很想下狠勁推開他,或者像當年初見時那般狠狠地踹他一腳,可惜身不由己。且不布爾杭古就在身后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就是滿場的侍衛也絕不會讓我討到半分好去。于是,我只得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用那種所謂嬌柔的聲音道:“是。東哥見過貝勒爺!貝勒爺吉祥!”
布占泰一陣狂笑,當真是意氣風發,得意非凡。
隨后我便被他直接抱上馬背,在眾人簇擁下浩浩蕩蕩地轉向烏拉城。
婚禮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隨著婚期的接近,我不免開始有些心浮氣躁起來。估算著日子,建州方面也早該收到消息才對,可是……為何遲遲按兵不動?
夏始,當蟬聲鳴響在耳邊時,布爾杭古忽然收到葉赫遞來的書信——那林布祿病逝。布爾杭古原為送婚使者,這時接了噩耗,竟是匆匆忙忙地棄我而去,將我一個人丟在了烏拉城。好在布占泰倒也并不性急,每日至房中探望,頗為循規蹈矩,并無過分的逾禮之舉。大概他是想給我留個好印象,畢竟我已是他嘴邊的一塊肥肉,早晚都會被他吞下肚,也不爭在這一時。
于是,我索性以婚使不在為借口,提出暫延婚期。布占泰倒也是個爽快人,立馬答應等布爾杭古處理完族內喪事,再行婚禮。
我總算稍微舒了口氣。
六月,天氣轉熱,這一日布占泰未曾蒞臨,直到傍晚也未見他來例行報到,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但這個念頭一會兒也就丟開了。他不來也好,最好是永遠都不要來!
草草用罷晚膳,我躲在花棚架子底下納涼,將丫鬟嬤嬤一并遣開,不許她們跟著,免得看著心煩。竹藤躺椅上極為涼爽,我吹了會兒晚風,身上已不見汗意,眼皮困倦地打著架。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我倏然睜眼,恰好瞅見門口走馬燈似的闖進一大幫人來。
“就是她!”為首的一名貴婦人憤慨地伸出蓮花指,長長的指尖毫無分差地指中了我。
我依稀覺得她有點面善,可惜沒工夫讓我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見貴婦身后如惡狼般撲出三四名體型彪悍的嬤嬤。我才驚呼一聲,嘴里便被塞進了一顆圓滾滾的硬物,然后一條長布將我的嘴封了起來,手腳被她們粗暴地強按在地上,反綁于身后,用繩索捆了個結結實實。
“啪!”一記耳光清脆響亮地落在我右側臉頰上。
事出突然,驚駭之余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強睜著酸澀的眼睛,奮力掙扎,然而在意識到一切不過是徒勞,白白地消耗體力后,我由最初的驚慌懼怕逐漸冷靜下來。
目光一一掠過這些人。
那位出手打我的貴婦人,年紀在二三十歲之間,眉宇間透著熟稔的味道,像是在哪里見過……一瞥眼,我又瞧見在她身后另外還站了兩位同樣是主子打扮的女子,一個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相貌與之前的那位極為相像,貌似是姐妹;另一個卻只十七八歲,模樣秀氣斯文,臉上掛著緊張怯然的表情,正手足無措地絞著手帕子……
身子猛地一震,陡然明白過來!
“唔!”我掙扎,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名躲在最后的女子。
“姐姐……”許是被我盯得發憷,她臉色雪白,閉著眼往后退縮。
貴婦人略略彎下腰,修長的眉毛微微挑起,“你可知道我們是誰?”
我暗自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這三個人啊……興許我一時猜不出她們兩姐妹的身份,但是,她……四格格穆庫什,我如何能不記得?
出嫁時不過十一歲,轉眼過了六年,她已脫去身上的稚氣,但是骨子里滲透的文秀之氣卻是沒辦法然改變的。
既然認出了穆庫什,那么她們兩位也就不難猜了——舒爾哈齊的女兒,額實泰和娥恩哲姐妹——動手打我的正是娥恩哲!
“你倒也是聰明人!只可惜長了這么一張狐媚子的臉孔……”她叫嬤嬤們拖我起來,我扭著肩膀,很配合地跳著站直身子。雙手被反綁在背后,腕子上很痛,這繩結打得太緊,這副細皮嫩肉消受不起,怕是已經磨破皮,勒進肉里出血了。
額實泰臉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來,卻任由著妹妹胡鬧,想必她心里也是贊同的。倒是穆庫什,臉慘白,渾身發顫,好似此刻正在受難吃苦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我冷冷一笑,都女人善妒,但是妒火燒到這份上了,怕是最終難免會引火燒身。我很想勸慰她幾句,可惜嘴里塞著東西,舌尖都沒處著落,更何談開口?只能冷眼看著她們幾個擺弄。眾嬤嬤們將我高高抬起,毫不留情地扔到一張長條案幾上朝天平躺,我因為身子底下硌著手,又疼又不舒服,才稍稍動了動,娥恩哲張口就是一句:“掌嘴!”
啪啪兩聲,我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感覺耳根子燙得像是腫了起來。嬤嬤們板著臉,肅然退開,緊接著一陣丁零當啷的鈴響,我稍稍抬頭一瞄,頭皮猛地一陣發麻,
三四個臉罩面具的薩滿圍住我,口中念念有詞,我整個腦袋像是要炸開般疼。薩滿……又是薩滿!我最反感和厭惡的就是這些個咋咋呼呼、神神道道的巫師!
嘩啦——一盆不知道是何物的液體潑在我身上,我惡心得想吐,這股味又騷又臭!天哪,她們該不會拿屎尿來潑我吧?我就算是個借尸還魂的1世紀女鬼,也不必如此待我啊!
心里憋火,我憤怒地掙扎,如果眼神當真能夠變成利劍殺死人的話,那么這些個女薩滿已然被我抄殺!
“噗——”女薩滿拿嘴湊近我的臉,噴了一口水霧,我閉了閉眼,液體滲進了眼睛,火辣辣的疼,眨了眨眼,眼淚便痛楚地流了下來。
“姐姐……我怕!”穆庫什害怕地低叫,“別……別再折磨她了……她好可憐!姐姐……咱們饒過她吧……”
“如何能饒?”娥恩哲冷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的猙獰恐怖,“非得逼她現出原形不可!”
“不錯!”一直未曾開口的額實泰忽然道,“妹妹不可被她裝可憐的外表給再騙了去!要知道為了她,已經死了多少爺們?遠的不,就咱們建州,當年可是你親眼所見的,你大哥二哥為了她手足相殘,險些爭得頭破血流……如今你大哥領命輔佐政務,想必阿牟其已是決心要將建州交到他手里了。所以,單單為了你大哥今后的前途著想,也該趁早滅了此妖女才是!”
她根就是用了個看似冠冕堂皇,實則可笑至極的爛理由在蠱惑人心,也只有像穆庫什那樣毫無心機的女生才會上她的當。
看著穆庫什由原先的猶疑逐步轉變為堅定,臉上慢慢地露出壯士斷腕般的決然神情,我心里一寒,翻然醒悟,今日她們三個只怕不單單是想借著薩滿來驅除妖邪,她們怕是要將我這個妖女徹底驅除干凈才肯安心罷手了。
我并非怕死啊,只是自知時機不對,就怕自己死不了,卻被她們摧殘得缺胳膊少腿,最后落個半死不活的凄慘下場。
“唔——”我拼命掙扎,雙腳用力一蹬,整個人側翻了個身,從案幾上跌了下來,直撞得胸口生疼。
“妖女!”娥恩哲怒叱一聲,玉手揮處,那三名鐵塔似的嬤嬤又沖了上來,強行按住我的手腳。
我當真是欲哭無淚。
只聽額實泰陰鷙地冷笑,“還是直截了當送她走吧,也免了她痛苦!”
“也好!”娥恩哲沉聲,“去取柴火來!”
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她們想放火燒了我?
該死的!這個院子里的奴才下人都死哪兒去了?不敢吱聲,好歹也出去個人通報一聲,找個救兵來啊!
正在絕望的當口,忽聽門口有人氣喘吁吁地大叫:“不得了,側福晉……大阿哥來了……”
大阿哥!大阿哥……哪個大阿哥?我求生心切,哪管得什么大阿哥阿哥,只需看到娥恩哲她們三個面色大變就知道這個誰誰誰的必定會是我的救星!
趁著嬤嬤們失神的空隙,我翻身在地上向著門口打起滾來,不管了!逃得一點是一點……
果然沒滾幾圈,便聽額實泰一聲尖叫:“抓住她!”
我已然精疲力竭,濕答答的衣裳滾了一身的泥灰,好不狼狽。頭昏腦漲間只覺得有只手觸到了我的身上,我想也不想,躬身低頭直接拿腦袋撞了過去。
只聽“哎”的一聲低呼,有只手撐住了我的腦袋,然后一個戲謔的聲音笑:“這是玩的什么把戲?”
我狼狽地抬起頭來,然而被那古古怪怪的水霧噴過之后,眼睛疼得實在厲害,只覺得眼前有個模糊的男人影子在晃動。我使勁眨了眨眼,眼里水汪汪地滑下一串淚珠,被淚水一沖,眼前陡然一亮。我這才真正看清眼前這人,竟是個面貌清俊的公子哥兒。
他嘴角略彎,先還帶著三分戲謔,三分玩笑,然而在看到我流淚的剎那,臉色慢慢變了,笑容收起,神情凜然地側過頭去,“內帷之中豈容你等放肆?即使是婢女丫鬟犯了過錯,打罰即可!為何偏要施以此等肆虐施暴行徑?你們這些福晉們平日講究的體面和慈悲都到哪兒去了?”
額實泰等頓時啞口無聲,滿院子的下人跪了一地。
瞧這光景,不由得令我想起褚英來!果然不愧是大阿哥!威嚴總是不一般,即便是父輩的妻妾,在大阿哥面前總也矮上一截!
“你沒事吧?”他蹲下身,大概是嫌我身上太臟,略略皺了皺眉,強忍著將我嘴上的布條解開。
我吐出口中硬物,那東西圓溜溜地在地上打著轉,原來竟是顆碩大的胡桃。他又替我解了手腳的束縛,我揉著手腕腳踝,活動著酸疼發麻的牙關,搖晃著從地上爬起。
“你是……”
“多謝大阿哥!”
“你莫非是……”
我回眸瞥了他一眼,這個大阿哥有點呆!他既然能到這院來,難道不知這里頭住的是誰么?
“我是葉赫那拉氏……”
“你是布喜婭瑪拉!”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驚訝地脫口而出。
我點了點頭,不堪疲憊,回頭再打量娥恩哲,竟是一臉咬牙切齒的恨意,額實泰仍是面無表情,倒是穆庫什像是嚇壞了,捂著臉嚶嚶啜泣,傷心不已。
“布喜婭瑪拉格格,為何你……”
我揮揮手,打斷他的話,徑直:“沒什么!福晉們只是跟我鬧著玩而已……”
“不用你這妖女假惺惺地來濫充好人!”娥恩哲惱羞成怒,一張臉扭曲得可怕,眸底盡是仇恨。若有可能,她是當真想撲過來,生生咬下我一塊肉,以泄私憤吧?
“大阿哥不必介意!”我淡淡地沖他點點頭,揉著酸疼的胳膊,準備回房。
好好的一個涼夏夜晚,竟被攪得如此烏煙瘴氣,我惋嘆。
“布喜婭瑪拉格格,請留步!”大阿哥在身后追了過來。我滿身狼狽,哪里還有心思跟他多?唆,若非念在他方才及時出現救了我,我早已攆人。
“大阿哥請回吧,順便……麻煩把她們幾位也帶出去!”回眸最后瞅了眼她們三個,心里忽然一軟,竟鬼使神差地轉了回來,走到她們面前道,“莫忘了你們都是姓什么的,愛新覺羅家的子孫里,你們是我見過的最差勁的三個!”
她們三人俱是面色大變,都像是活生生被我扇了記耳光似的。過了片刻,穆庫什聳動著肩膀,跌坐在地上放聲號啕大哭。
一晚上沖了三遍澡,卻仍是覺得自己身上有股子異味沒有祛除,心里硌得慌,就連最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也總是半夢半醒地感覺自己一直泡在水里在洗個不停。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被丫鬟輕聲喚醒,只覺得身體酸乏,懶懶的不想多動彈。可是丫鬟卻布占泰卯時已派人來喚了三次,于是我匆匆用了點早膳,不情不愿地往正院趕了去。
才到得院門口,忽聽“嗚”的一道尖銳呼哨聲破空拉響,哨聲喑啞嘶厲,乍一聽像是鬼在哭狼在嚎,十分刺耳。
隨著那歷經幾秒鐘的哨聲停頓,一聲低低的慘呼隨即響起。
我心里倏地一抖,急急地跨進門檻,卻因視覺沖擊太過猛烈而僵住,繼而驚愕地滑坐在門檻之上。
院內,布占泰臉色凝重陰冷,左手掌心握著一張巨形鐵弓,弓上搭了一支去掉鐵制箭鏃的蒼頭箭。只見他扣箭的右手雙指略為一松,咻的一聲,蒼頭箭帶起一股嗚咽的鳴聲凌厲地射了出去。
我心一顫,一個“不”字哽在喉嚨里未及喊出,便聽慘叫聲已然響起。對面兩根木樁中間,娥恩哲**著雪白的肩背,上身僅著了一件兜肚,雙手凄凄慘慘地被吊在木樁上。
布占泰再次搭箭拉弓,一旁面色慘白的穆庫什再也忍受不住,身子微微抽搐,眼一翻竟仰天倒在額實泰懷里。額實泰仍是一語不發,然而面容憔悴,與昨日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簡直是天壤之別。
“嗚——”帶響的蒼頭箭再次射出。
光禿禿的箭頭戳中娥恩哲白嫩的肌膚,在她背上留下一點鮮紅的印記,然后啪嗒落在地上。
滿地的蒼頭箭羽,娥恩哲的背上已是傷痕累累,圓點的紅印帶著一絲的血痕遍布肩背。布占泰的箭法使得極有技巧,每次都射她不同的部位,讓她痛楚難當,卻又絕不會折磨至死。
我捂住嘴唇,哆嗦著。
這算什么?特意找人叫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就算是在替我報仇了么?他在做什么?以如此殘忍的手法去折磨一個弱質女流,而這個女人卻是他的妻子——虐妻!他到底……算得上是哪門子的男人?!
“咻——啪!”箭羽跌落,可娥恩哲已然不會吭聲,她耷拉著腦袋,手腕處被繩索勒得血紅,纖細的身子在炎熱的夏風中如蒲草般輕微搖蕩。
“夠了……夠了……”好半天,我才找回我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大叫,“夠了!”
布占泰停下手,將鐵弓換到右手,輕輕朝左手掌心里吹了口氣,“東哥,這是家事!家有家規……你莫插手!”
額實泰終于動容變色,猛地從斜刺里沖出,跪在布占泰跟前,抱住他的雙腿,悲痛欲絕地叫道:“爺!您還不如拿弓弦直接絞死妹妹,爺的右手箭妹妹已然受不了,您若是換成左手,還不如直接賜她一死,免了她的活罪吧!”
“滾開——”布占泰憤怒地抬腳將額實泰踢出老遠,“就是你這賤人平時教唆的,你以為我就不會收拾你了么?”左手將弓弦拉滿,蒼頭箭直接瞄準她的腦門。
我嚇得身直冒冷汗。素聞布占泰箭法如神,有個別號稱之為“何叱耳”,滿語的意思乃是左弓。也就是他不僅能和正常人一般右手挽弓射箭,還能左右開弓,而左手比右手更加靈活有力。
如果換個現代點的法,那布占泰九成九是個左撇子!
“貝勒爺!”穆庫什不知何時竟然醒了,醒來卻恰好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忍不住尖叫,連滾帶爬地匍匐過來,“爺!求求您!我們知錯了!求您饒了姐姐們這一回吧!爺,您要罰便罰我吧!”
“你們一個都跑不了!”布占泰滿腔慍怒。
我忽然發覺他這不只是單純地在為了我而發泄怒火,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其實是在借著愛新覺羅家的這三個女兒發泄對努爾哈赤以及建州的強烈不滿和憤慨!一如……當年被圈禁于費阿拉城梅園之內,這在他心中必然留下深刻陰影,成為伴隨他終身最隱晦的傷痛和恥辱!
他不過是伺機尋了這個古怪的理由得以發泄私憤罷了!
弓箭從額實泰的額頭撤開,忽然箭頭一轉,竟是“嗖”的一下朝昏迷中的娥恩哲射去。當時我離娥恩哲很近,事發突然,我連想都沒想清楚,就任由動作先行于大腦一步,轉身搶撲在娥恩哲的背上。
“啊!”我低低地喊了一聲,疼得齜牙咧嘴,嗷嗷直叫。
“東哥——”身后的布占泰激動地大叫一聲,嘩地扔掉弓箭,飛步向我奔來,“東哥!為何如此沖動,要替這賤人擋箭?方才有多危險,你可知道?真真嚇死我了!”
有多危險我是不清楚,然而我卻清楚方才那支蒼頭箭已然射中了我的肩胛骨,傷處此刻正一陣一陣的隱隱抽痛。我也只剩下張著嘴吸氣的份兒,根連一句整話也不出了。
布占泰的那記左弓蒼頭箭,硬生生地撞裂了我的肩胛骨。大夫給開了藥方,雖不至于大熱天的要上夾板,卻一再叮囑不可亂動,以免骨頭難以長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我正好以此為借口,將婚禮一壓再壓,最后日期只得拖延至九月末。
然而九月初,便聽娥恩哲因不堪丈夫羞辱,居然從烏拉城里逃跑了,布占泰因此大發雷霆,將額實泰和穆庫什關進了牢里。
局勢開始緊張起來,整個烏拉城彌漫出一種壓抑的氣氛。九月中,布爾杭古忽然到了,我不清楚他們這些男人攪在一起到底商議了些什么計策,只是清楚地知道烏拉的太平日子過不長了。如果我被許嫁烏拉是個引子,那么娥恩哲受了鳴鏑之辱后逃回建州,將成為努爾哈赤攻打烏拉的導火索。
于是,我躲在房里每天數著日子開始倒計時……
萬歷四十年九月二十二,努爾哈赤親率三萬大軍,借口布占泰屢背盟約和以鳴鏑射侄女娥恩哲,急速向烏拉進兵。七天后大軍抵達烏拉境內,沿著烏拉河而下,直逼烏拉城,隔河列陣。
布爾杭古原想回葉赫搬救兵,可是沒等他走成,建州大軍已然壓境,烏拉城內慌成一團。布占泰占據有利地形,安養兵力,欲借疲勞戰來拖垮建州兵卒,然而未出三日,建州改變戰術,竟突襲攻占了烏拉城周圍各個城,又將沿河六城的房屋、谷物、糧草盡數放火焚毀。
烏拉城自此被徹底孤立。
布占泰心急如焚,連日來的不眠不休,已將他弄得形容憔悴,疲憊不堪。
“東哥……”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跟前,悲涼地望著我,“我該怎么辦?”
很突兀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太大,答案也太重,我無語,只是將手放在膝蓋上默默地垂下頭。
寂靜的房間內,我坐著,他站著,兩人彼此間都不話。
“東哥!”他忽然顫聲喊我,“可否讓我抱抱你?”
我茫然抬頭,他表情悲慟,眼底閃爍著無奈的光芒,于是我那顆早已麻木的心沉了沉,不怒反笑:“怎么辦……爺早有定奪,何必再來問我?”
“東哥……”
“我累了,想歇會兒。爺若有召喚,東哥也好打起精神來……”
“東哥!”他忽然沖過來,單膝跪地,強勁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摟住了我,我掙了掙,無奈下也只得任他抱了,“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似乎這聲“對不起”已然有很多很多人跟我一再地提起,可是他們到底哪里對不起我了?為何明知會“對不起”我,卻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傷害我?
我是真的累了……心太累!已然承載不起太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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