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大金汗命人修筑界藩城。
五月,因薩爾滸一役,大金國放回朝鮮俘虜,是以朝鮮遣使臣至赫圖阿拉報謝。
六月,努爾哈赤先是派穆哈連收撫虎爾哈部遺民,得了上千戶,其后率兵攻克開原,斬殺馬林等明將,殲沒其軍,還兵駐扎界藩城。
這三個月,我除了每日啃讀《三國演義》外,一得空閑便讓薩爾瑪的丈夫巴爾教我練刀——這是我唯一能想出來在戰場上應急防身的法子——拉弓射箭以我現在這樣的爛水平在短期內是根不可能學會的,而矛槍盾戟之類的又顯得太長太累贅,我不可能將這些冷兵器舞得蕭灑自如。想來想去,防身之用,唯有用刀。
皇太極見我練刀,先是不以為然,后來見我當真鉚足了勁,努力認真練刀法,雖不是虎虎生風,練了兩月卻也是學得像模像樣,比起之前連拿刀的架勢都滑稽可笑的情形來,真是進步神速,于是,一日回家后,他竟帶了柄腰刀送我。
那把刀刀身連柄長約七十厘米,比尋常慣用的要短了些許,刀形樸拙無華,外鞘乃鯊魚皮硝制,比起尋常的木質刀鞘分量輕許多。刀身狹長,略帶彎弧,為精鋼所制,同樣比普通腰刀薄而輕巧,刀刃鋒利,鑄有雙峰線,刀柄用皮帶纏繞,手握的抓感甚好,即使手心蒙汗也不會因此滑手,柄首乃是銅質,雕鏤出鳳形花紋。
皇太極把刀交到我手上時,遲遲不肯松手,凝望我許久,才沉聲關照了句:“不到萬不得已,切勿用它,刀乃兇物,既可殺人,亦能傷己!”
我用力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將刀接過,不知為何,原還略帶沉重的心情竟出奇地感到輕松起來。
套上最外面那件量身定制的石青緙絲一字襟坎肩,歌玲澤替我扣上前胸的幾粒扣子,我抬高胳膊,她正待伸手探至腋下,忽聽邊上有個聲音喊了聲:“等等!”
歌玲澤雙手一頓,停下動作,我亦詫異地轉過頭去。墻角站著葛戴,正神情激動地看著我。
“你先下去!”她揮手示意歌玲澤退下,歌玲澤愣了下,抬頭瞄了我一眼,見我點頭這才行禮退出房間。
“姐姐……”葛戴走近我,顫聲:“讓我再伺候姐姐一回!”我些微愣住,她卻已伸手過來,顫巍巍地替我將剩下的扣子系了,然后取了帽子替我戴上。
退開兩步,她癡癡地凝望我,含淚笑了起來,“姐姐穿男裝也顯得格外俊俏神氣,也只有姐姐這般的人物才配得起爺……”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回身將桌上的腰刀取了,佩在腰間,“嗯,我走了,蘭豁爾就麻煩你多照應了。”
“姐姐只管放心……”頓了頓,她忽然在我身后拔高聲音激動地道:“姐姐,其實……當年你離開赫圖阿拉回葉赫,我偷偷給爺報訊,爺得知后心急如焚地沖出門,沒想半道卻被侍衛給擋了回來——額亦都大人奉了大汗之命將府內上下圍得跟鐵桶似的,拘了三日才撤去禁錮令,可是爺……可是爺卻整整一個月沒再邁出書房半步……”
我猛然一震,手扶住門框只覺得心潮澎湃,眼眶慢慢地濕了,哽聲道:“我……沒怪過他……”話雖如此,但回想當年只身離城那般凄涼無奈,心里對皇太極畢竟仍是存了一絲期待,一絲怨念。
“……我原以為……你該明白我……”
“……我原以為……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誤會我,你總是最了解我的那一個……”
熱淚盈眶。我深吸口氣,加快腳步匆匆走出廳堂,不顧歌玲澤和薩爾瑪她們詫異的驚呼,繞過門廊,喘息著飛奔起來。
心怦怦狂跳,我沖出大門,寬綽的街道上站滿了正白旗士兵,皇太極立在門口,身姿挺拔,晨曦的陽光點點灑在他發梢上,大白和白并排站在他身側……
我呼呼地喘氣,他慢慢轉過身來,肅然冷峻的面上漸漸有了笑意,“準備好了?”
“是。”我使勁點了下頭,沖他粲然一笑。
此生有他,足矣!
“好——傳令下去,整軍出發!”
天命四年七月二十五,大金汗親率兵卒攻打鐵嶺城。城中守兵,連放槍炮,射箭投石,堅守不出。努爾哈赤遂命兵力聚集,專攻城北,豎云梯拆城垛,最終登城突入,拿下鐵嶺。
我留守在正白旗后營,皇太極特意留了巴爾隨身保護我的安。饒是如此,親眼目睹皇太極沖鋒陷陣,在漫天炮灰和箭矢中突圍攻城,我竟有種生死懸于一線的眩惑感,這當真比自己身陷戰場那會兒,更讓我緊張得手足冰冷。
是夜,各旗將士入鐵嶺城分部扎營,皇太極回營時一臉塵仆,我強拉著他將他從頭到腳地摸了個遍,直到確信他當真是毫發無傷后才大大地松了口氣。
他卻被我弄得啼笑皆非,“要不然我把盔甲脫了,你再仔細摸摸?”
“嘁!”揮手在他光溜溜的腦門上拍了一記,我嗔道,“你想得美,就你那一身臭汗……”
“很臭么?”他故意搞怪地往我身上貼了過來,“你再仔細聞聞,不覺得這是很男人味的么?”
我大叫一聲,笑著躲開。
翌日早晨,三軍開拔,我明白這才是往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奔去了。因皇太極需與大汗隨扈同行,我不便跟在他左右,只能和巴爾一起混在兵里,綴在隊伍之后前進。
遠遠地見前頭隊伍正經過一片高粱地,秋風吹送,景色獨美。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我才心情放松。驀地四周殺聲震天,竟是從高粱地里出其不意地躥出大批蒙古士兵來。
巴爾護著我連連后退,蒙古兵雖眾,卻不是金兵的對手。須臾,竟被金兵殺得丟盔卸甲,狼狽不堪地撤退。
蒙古兵退去,金兵重整,我正心有余悸地和巴爾講著話,忽然馬蹄陣響,竟是皇太極騎著大白從前頭繞了回來。
他一臉焦灼之色,等看清我后,明顯松了口氣,略一頷首,嘴里大聲嗬了一下,仍是駕馬飛快馳開。
“爺這是不放心福晉您呢!”巴爾憨笑著。
望著皇太極遠去的背影,我愣忡了許久,不禁幽幽嘆息:“我要隨征是否錯了?我并不是想……成為他的包袱。”
大軍重整后繼續率兵進擊,一路追殺蒙古兵至遼河。其后攻打喀爾喀扎魯特部,生擒扎魯特貝勒吉賽,其子色特奇爾、柯希克圖二人,以及吉賽親信大臣岱噶爾塔布襄以及大臣十余人,共計一百五十余人。
金兵大獲勝,努爾哈赤擒獲吉賽后,竟未殺他,而是將他囚禁于木籠之內。大軍在扎魯特停駐三日,五千兵卒散遍方圓百里。
“可是逃了什么要緊的敵人?”瞧這興師動眾的樣子,竟大有不把扎魯特掘地三尺誓不罷休之勢。
“不是。”皇太極眼神深邃,眸瞳如墨般黝黑,唇邊勾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剎那間我如遭電擊,恍然頓悟。
“吉賽講不清將布喜婭瑪拉到底埋骨何處,父汗……犯了倔脾氣,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我黯然垂下頭。
三年了!我若是在那時當真死了,只怕遺骸也早被鳥獸噬盡,尸骨無存,他即便是掘地三尺,又有何用?
“悠然!”皇太極緊緊擁住我,從他身上緩緩傳來溫暖的氣息,“都忘了吧……”
我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早忘了!”
他定定地看了我,眼神復雜難懂,但隨即便笑著拍了拍我的肩,“那就好。一會兒我還要出去!雖然明知搜尋無果,不過……總還是要做做樣子的!”
一時皇太極離開了營帳,我悶坐著發呆,心緒雜亂。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帳外起了一陣喧嘩,正不明所以,巴爾掀簾進來,焦急地叫道:“不好了!貝勒爺把吉賽打了個半死!”
“啊?!”我又驚又急,怔怔地從椅墩上跳了起來。
“爺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把那個蒙古貝勒吉賽從木籠里拖出來一頓暴打,額亦都和安費揚古兩位大人上前勸解,好容易把爺拖開了,誰曉得一旁一言不發的大貝勒竟突然發難,將吉賽一拳揍歪了鼻梁,按在地上往死里打……若非旁人拖得快,吉賽那廝的狗命只怕早丟了!唉,也不知道這兩位爺今兒是怎么了,跟個囚虜發什么脾氣。大貝勒在軍中素以寬厚仁慈著稱,可剛才打人時,那氣勢竟是前所未見地叫人心寒……”
我身子輕輕一晃,頹然無力地跌坐回椅墩上。
“福晉,現在可怎生是好,吉賽雖是敗寇,可是大汗下令將他囚禁,若無諭旨旁人是不得隨意處置他的。貝勒爺這回只怕少不得要……”
手蒙住臉,混沌的意識漸漸恢復清晰,我長長地噓了口氣:“沒事!不會有事的……爺他自有分寸!”
做樣子而已!該掌握何種火候,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代善!代善……
這是何苦?何苦啊……
五日后,努爾哈赤帶著吉賽等人從扎魯特先行退兵,只留下皇太極正白旗一個牛錄的兵力。
“東哥……”
我忍不住一顫。皇太極已有許久未再用這個名字喊過我了,這個稱呼聽起來陌生而又幽遠。
“父汗罰我留在此處,替布喜婭瑪拉造一座衣冠冢!”他徐徐地開口,眼望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忽然揚手一指,“東哥!這一次是真的要徹底埋葬掉你的過去了!我要給你一個新的人生!”
夕陽斜下,在地平線上拉出一縷橘色的神秘光輝,我瞇起眼,將心里淡淡的悲哀掃開,大笑道:“衣冠冢嗎?很好——很好!”心思一轉,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那座神秘的古墓來,心臟的跳動竟是猛地漏跳了一拍,我呀地低呼一聲,叫道,“天哪!難道……”扭頭望去,并肩騎在大白背上的皇太極正困惑地朝我望來。
我咯咯一笑,抓著白的鬃毛笑趴在它背上,眼角濕潤,我笑得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悠然!”
“啊,沒事……沒事。”我連忙止住笑意,“皇太極,布喜婭瑪拉的衣冠冢,能否由我了算?”
他眉頭一挑。
“我要給自己造一個與眾不同的墓穴!”張開雙臂,迎著沁涼的微風,我淡淡地笑起,“皇太極!無論這墓穴造得如何稀奇古怪,不倫不類,你都不要問一個字,等以后有機會的話,我自然會一五一十地解釋給你聽……你可否依我?”
他又寵又憐地望著我,“一切隨你。”
衣冠冢造了十多天,因我畫的圖紙實在古怪,特別是仿制埃及人形金棺的棺槨,工匠們做了好幾次都不太合我心意,結果使得墓穴的竣工時間拖久。
八月中,工期終于接近尾聲,我原打算和皇太極二人在茫茫大草原上好好享受一個與眾不同的中秋節,可誰曾想早起皇太極接到一紙密令,神色倏變,繼而仰天大笑三聲。
我驚疑不定,他將寫了滿文的羊皮紙一揉,冷笑道:“終于等到這一日了!”那張我慣常看熟的俊逸臉孔,竟一點點凝聚起森寒陰冷,讓我不禁感到一陣害怕與不安。
“怎么了?”
“這一次我定要他們血債血償!”他目光炯炯地低頭看著我,眼底有股幽暗的火焰在燃燒,“父汗準備攻打葉赫,急召我回去。悠然,我不想你為難,這次你且留下,不要和我出征了!”
我張口欲言,他眼神放柔,輕聲道:“布揚古待你再如何不好,總是你的親哥哥……你心地太軟,若是跟了我去,見了這些殺戮,不免又要傷心,還是不去為好!”
我頓時啞口無言,要待解釋,可又不知從何起好,唯有苦笑。
八月十七,據聞金國汗努爾哈赤率八旗精銳,發兵海西女真葉赫部。
我在喀爾喀待了三天,墓穴內整體構造已然完工,這幾日是由畫匠在內室墓志銘碑后畫布喜婭瑪拉的畫像。望著那熟悉的臉孔漸漸地被一筆一畫地勾勒出來,我心臟驟縮,沒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和煩躁。
自從金兵出赫圖阿拉,巴爾便再也探聽不到任何消息,現下戰況到底如何,竟是一點消息也無法得知。隨著時間一點點地往后推移,我的情緒來浮躁,終于挨到那幅畫像完工之日,我瞪著那張嬉水盈笑的絕世容顏,毅然作出一個決定。
“巴爾,我要去葉赫!”
“可是福晉……”
“無需多言,貝勒爺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擔……”
白腳程奇快,雖然我的騎術不是很好,但是有它在,與巴爾這些打在馬背上長大的勇士相較,我也不至于成為拖累。這一路快馬加鞭地連趕了三日,我累得身骨骼都快散架了,然而一顆心卻始終高高地提著,難以放下。
抵達葉赫境內已近傍晚,隔河相望的東西兩座城池硝煙滾滾,滿目瘡痍,戰死的士兵尸首漂浮在葉赫河面上,血水浸染。
“巴爾!派兩個人去打探一下,爺如今在何處?”
巴爾隨即應了,指派跟隨的親兵到前頭打探戰況,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天已擦黑,那兩人才回來。
“回主子話!我八旗軍同葉赫交戰已有兩日,大貝勒負責攻打西城,四貝勒此刻正帶兵攻打東城……”
我猛然一凜,東城……金臺石!
金臺石可是皇太極的親舅啊!當年孟古姐姐抱憾至死,皇太極對那林布祿深懷恨意,十六年的怨恨累積,只怕是啖其肉噬其骨方能解恨。只可惜那林布祿早死,如今繼承東城貝勒的已換成金臺石!只怕……只怕皇太極遷怒之下,未必肯輕饒了他!
“去東城!”
催馬疾馳,接近東城時,卻見外墻已倒,尸橫遍野,有八旗將士在四處游竄。我讓巴爾打起正白旗的旗幡,帶著這十幾名兵堂而皇之地踏入城內。
雖然夜色深沉,我卻駕輕就熟。隨著馬蹄得得地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聲聲砸在我的心上。瞧方才那光景,東城外圍已破,葉赫已然亡了一半,只不知布揚古那里又當如何?代善驍勇,豈是布揚古之輩能擋?
思念間,已至八角明樓。只見樓下圍滿八旗兵卒,火把點點簇簇,竟將黑夜照得恍若白晝。
極目所視,八角明樓上,金臺石扶欄而立,仗劍怒指,“我乃大丈夫!非明兵可比,豈會束手就降?我葉赫即便戰至一兵一卒,也絕不屈服于你努爾哈赤!”
四周風聲簌簌吹過,除了眾人壓抑的喘息聲,只有火燭時而噼啪作響。我背上感到一陣涼意,打了個哆嗦,忽聽一個渾厚而熟悉的聲音冷笑道:“戰至一兵一卒?哈,金臺石,難道你想要發妻幼子一起跟你陪葬么?”
我目光一凝,順著那聲音迅速在人群里找到了努爾哈赤的身影。他騎在馬上,一身黃胄戰袍,氣度雍容。
這是我自烏拉河一役后第一次見他,這位赫赫威名的大金汗,此時已是兩鬢微白,但那身英武霸氣,卻是一絲一毫未見折損。我下意識地將身子一矮,滑下馬來。
“福晉……”巴爾聲喊我。
我朝他擺擺手,悄無聲息地混入諸多兵卒之中。
八角明樓上的金臺石已是狼狽不堪,他身后尚有一男一女,女子在掩面低啜,男的雖還是個未成人的孩子,卻是一副凜然慷慨之氣,臉上沒有半分驚慌懼意。
金臺石戀戀不舍地瞥了眼妻兒,激情明顯受挫,努爾哈赤簡單一句話便擊中了他的軟肋。
“叫皇太極來!”驀地,金臺石拍了下欄桿,厲吼一聲,“努爾哈赤,我不信你的話!皇太極是我外甥,我只聽他一句。降與不降,待我見了他再!”
努爾哈赤眉心攢緊,沉默片刻,倏地沉聲喝道:“老八!”
“兒臣在!”隨著一聲清朗的回答,皇太極白胄白袍,英姿颯爽地從人群里走了出來。
我不禁心潮澎湃。
“你去!”努爾哈赤抬手一指。
皇太極行完禮,轉身走向八角明樓,我瞧他臉色陰沉,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笑意,竟是與我平日所見的那個柔情調笑的四貝勒有著天淵之別。
我捂住心口,強壓下心頭的怦怦亂撞。
為什么明明是同一個人,感覺會差那么多?
此刻的皇太極,渾身透出冰冷死寂,那種沉默寡言的氣勢讓我感覺就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嚨。
未言一語,他寒若冰山的眼神已足可叫人心顫。
“站住!”金臺石面色大變,怒道,“休要誆我!我從未見過皇太極,怎知此人是真是假?”
皇太極原地停住腳步,面無表情地抬頭睨了金臺石一眼,我在人群里瞧得分明,那一眼看似無心,卻充滿了無盡的恨意。
皇太極未置可否,努爾哈赤邊上卻跳出一個人來,指著金臺石叫道:“你見常人之中有四貝勒這等超然氣質的么?你沒見過,你兒子德爾格勒卻是見過的,把他叫來你一問便知!”
我踮腳一看,那話之人卻是費英東。
“不用那逆子來!那個不爭氣的東西……”金臺石怒容滿面,神情暴躁至極,指著樓下的皇太極斥道,“我管你真假,瞧你方才神色,分明就是心懷不軌!你們不過是想誘我下樓,百般羞辱后再殺了我!我葉赫石城鐵門既然已被你們攻破,縱再戰,亦不能勝!我祖輩的墳墓皆葬于此,我生于斯,長于斯,死亦要死于斯!”罷,橫劍便要自刎。邊上妻兒大叫一聲,他妻子牢牢將他的胳膊抱住,失聲痛哭。
皇太極冷冷地一笑,“何出此言?你我既是至親,如何會害你性命?你莫曲解了甥兒的一番好意才是!”一番話出時,語音溫柔低迷,竟是充滿誠摯親情。
他背對努爾哈赤等人而立,他們不知皇太極此刻臉上掛著的是何等森冷陰鷙的表情,我卻瞧得分明,相信與他相距最近的金臺石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金臺石怪叫一聲,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般大笑起來。對面努爾哈赤已然露出不耐的神情。其實此時敵寡我眾,金臺石已成困獸,只消努爾哈赤一聲令下,八旗兵卒朝明樓內齊射火箭,頃刻間便可取了金臺石一家三口的性命。
我心緒惶惶,呼吸不暢。
“叫德爾格勒來見我!叫他來見我——”金臺石扯著沙啞的嗓子嘶喊。
皇太極仍是站在原地動也未動,不多時,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被人押著踉踉蹌蹌走了出來。一見金臺石,便跪在地上哭道:“阿瑪!兒子不孝!城內百姓何辜,兒子不忍見百姓枉死,故而投誠,阿瑪若要怪罪,兒子……兒子以死謝罪便是!”
“德爾格勒!”金臺石厲喝,“抬起頭來!”
德爾格勒淚流滿面地抬起頭,金臺石氣勢稍頓,頹然嘆氣:“也罷!你弟弟年幼,望你以后善待!”回頭指著發妻幼子,“你們下去!”
妻兒齊哭,執意不肯,金臺石摸著兒子的頭,吁嘆:“你帶你額娘先下去,阿瑪一會兒就來。”
兒子似乎極是懂事,擦干眼淚點了點頭。
見母子二人相攜下樓,努爾哈赤揚聲道:“金臺石,你若降我,我必厚待之,絕不讓人辱你半分!”
金臺石在樓上猶豫不決,微胖的身材在欄桿邊上晃來晃去。
“金臺石!你到底降是不降?如此磨磨蹭蹭,難道是想賣弄你的氣節英烈么?”恰在這時,誰也料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皇太極突然暴怒,伸手將跪伏一側的德爾格勒一把按倒在地,膝蓋強硬地頂在他背上,拔出腰刀架上其后頸,“你若再不下來,我一刀砍了他!”
眾人驚呼,我捂著嘴不敢發出聲響,渾身戰栗。
“哈哈哈哈……”金臺石發出一聲凄厲的長笑。
德爾格勒高聲叫道:“要殺便殺!我既已降你,何故又辱我?”
“我早知如此!我早知如此……”金臺石發瘋似的仰天大笑,忽然從明樓墻角抓過一柄火把,三兩下便將八角明樓各處點著。
明樓是木質結構,一經點燃火勢借風大長,樓上那些葉赫士兵見狀大驚失色,尖叫著從樓上逃竄下來。
“哈哈哈哈……”火勢燒旺,金臺石的身影在火光中已模糊一片,再難辨清,但他那凄厲的慘呼和痛斥聲卻隨著夜風四處擴散,生生地撞入人心,“我生不能存于葉赫,死后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后世子孫,哪怕僅剩一女,也必向你愛新覺羅子孫討還這筆血債——”
我只覺得腦袋發漲,眼前重重疊疊似有一團火向我直燒了過來。
熱浪撲面,八角明樓頃刻間化做一團沖天烈焰。金臺石的妻兒一片號啕,德爾格勒伏在地上,淚水縱橫,悲憤莫名。皇太極仍是壓在他身上,只是架在對方脖子上的刀刃已悄然拿開,他俊朗的面上冷若冰霜,唇角帶著一抹殘酷的冷笑。
“老八!放開!”努爾哈赤忽然朗聲呵斥,“德爾格勒再怎么也算是你的兄長,他既已降我大金,你理當善待于他!”
皇太極不動聲色,松開德爾格勒,轉身恭順地:“是。兒臣謹遵汗諭!”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手足發軟。不知為何,我一看到皇太極那般絕情絕義似的陰冷表情,心底便直冒冷氣。我好怕他一時情緒失控,真會把德爾格勒一刀斬斃。
“報——”一名傳訊兵飛奔而至,在努爾哈赤面前跪下,朗聲道,“上稟大汗,葉赫西城貝勒布揚古聽聞東城擊破,率同其弟布爾杭古打開城門,已向大貝勒乞降!”
我大大愣住,女真人善戰,性烈如火,往往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輕易投降。我一生所遇之人,就連卑劣如同孟格布祿、拜音達禮、布占泰之流,都是戰至最后一刻,寧可亡國,也絕無屈辱投敵之理。
沒想到,布揚古竟然……
努爾哈赤哈哈大笑,“代善干得不賴!去,傳令大貝勒,叫他帶了布揚古兄弟來見我!”
傳令兵磕頭迅速領命離去。
我混在人群里,手心直冒冷汗。
沒過多久,馬蹄陣陣,卻是一行打著正紅旗旗幡的金兵簇擁著他們的旗主,士氣高揚地奔近。
“父汗!”還未到努爾哈赤跟前,代善已從飛奔的馬上騰身跳下,“兒臣跪請父汗金安!”
“好好好……你起來!”
“謝父汗!”代善慢騰騰地站起身。
那一身紅色甲胄披在他身上,卻仍掩蓋不住他的溫文儒雅,舉手投足間脈脈流露出那股我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我不由得呼吸一窒。
努爾哈赤滿臉興色,這時左邊走過來兩個人,他目光瞥處忽然笑顏一收,驟然冷下。
“布揚古!”一字一頓,努爾哈赤慢慢走近布揚古。
布揚古平靜地抬起頭來,目光中并無半分懼意。卻聽身后撲通一聲,布爾杭古竟然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努爾哈赤鄙夷地冷哼。
布揚古連頭也不回,只是直顏面對努爾哈赤,無喜亦無悲。
“啪!”努爾哈赤忽然一揚手,劈面給了他一巴掌。
場震驚。
“這是……替你妹子打的!”這一聲雖低,卻似一道響雷般平地炸起。
“啐!”布揚古淡淡地吐了口唾沫,他嘴角掛著血絲,臉色慘白,毫無生氣,“努爾哈赤,你沒資格替她打我這一巴掌!”
努爾哈赤目光一寒,我瞧他面色不豫,似乎起了殺心,布揚古今日恐怕難逃噩運。
“我沒資格?!”他勃然大怒,伸手揪住布揚古的衣襟,將他抓到自己跟前,“你我沒資格?東哥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不是我,你如何能知我心中的恨?你如何能懂我心中的恨?你如何能那么輕描淡寫地我沒資格替她打你?”
他猛地將布揚古推開,右手一抽,腰刀鏗鏘出鞘,“布揚古,你可知錯?”
“我何錯之有?東哥在你建州十余年,你聘而未娶,難道還是我的錯了?更何況……努爾哈赤,她為你帶來多大的好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無須旁人再多言!哼!人都這賤人生來不凡,‘可興天下,可亡天下’,可笑我海西扈倫四部,源出那拉氏一脈,竟是生生地被這賤人給禍害了去!果然一語成讖,亡了……哈哈,哈哈……”
“你——該死!”咬牙逼出這三個字,只見明晃晃的寒光在黑夜里一閃,布揚古大笑聲猝然中斷,停頓了三秒鐘,他瞪大了眼,笑容猶自僵在唇邊,高大的身軀轟然向后倒下。
“啊——大汗饒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布爾杭古嚇得抱頭失聲驚叫,顫若秋葉。
努爾哈赤手握長刀,慢慢地側過頭來,我分明看到那張布滿滄桑的臉上滿是哀痛之色。但轉瞬,這顏色已從他臉上褪得一干二凈,他將染血的鋼刀奮然振臂高舉,大吼一聲:“興我天下!一統女真!”
“——”底下一片歡呼,在場千余士兵伏地跪下,齊聲歡呼,“興我天下——一統女真——興我天下——一統女真——”
我雙腿發顫,不由自主地跟著眾人跪拜下去,身子慢慢伏地,眼淚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奪眶沖出。
短短一月之內,吉賽被擄,金臺石自盡,布揚古被殺……葉赫消亡的這一刻,仿佛也正向世人在宣告著東哥的徹底消亡!
布喜婭瑪拉……布喜婭瑪拉……與這個名字息息相關的人和物,都在一個個地消亡!等到將來的某一天,是否終將再無一人會記得在這個混沌亂世的時代夾縫之中,曾經有個頂著“女真第一美人”頭銜的渺女子,苦苦忍受煎熬,掙扎地活過。用她三十四年的短暫生命,成了一個未來大清帝國的夢想。
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東哥……
天命五年三月,左翼都統總兵官、一等大臣費英東卒于任上,終年五十八歲。大金汗扶靈痛哭,舉國哀悼。
尚未除喪,沉寂久已的內城深宮突然傳出消息,汗妃富察氏因私竊宮中財物,觸怒天顏,努爾哈赤盛怒之下,將其逐出內宮。
這件事好生蹊蹺,我素知袞代也算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怎么會為了那點財物而做出如此愚笨之事?
這話一日閑聊時提起,葛戴聽后卻苦笑答道:“我的好姐姐,早年富察氏還是大福晉,衣食自然無憂。可大汗當初立烏拉那拉氏為大妃后,便打發富察福晉回三貝勒府邸居住,三貝勒脾氣不好,福晉與他老是為了一點瑣事而起爭執……當時十阿哥年幼,尚未分置私宅,仍是住在宮里,于是富察福晉便懇請大汗容她回宮和十阿哥同住,等十阿哥成人后再一同遷出……唉,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姐姐平日對這些后宮福晉們的閑碎瑣事是最不上心的,所以才不清楚,其實她們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哪里又都能像大妃那般風光無限呢?”
我細細琢磨,心里不禁浮起一縷淺淺的苦澀。
“在這之后十阿哥雖然搬了出去,可是大汗卻沒再提讓富察福晉隨子奉養之事,這事啊,自然也就擱下了……這么些年,富察福晉年老色衰,遭人不待見、冷眼擠兌那是不用多講,只怕日子過得緊巴,拿些宮里的東西出去變賣也是有的……”葛戴講低聲,到最后輕輕嘆了口氣,哀婉地低喃,“不那深宮內院,就是咱們這的四貝勒府……”
我背脊下意識地挺直,葛戴面色微變,已然住口,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彼此緘默無語。
氣氛正靜謐得尷尬,忽然二門外跨進一道頎長的身影來,我尚未有何動作,葛戴已是戰戰兢兢地起身,“給貝勒爺請安!”
“罷了!”皇太極隨手一揮,目不斜視,見我仍是盤腿坐在炕上,便也挨了過來坐下,隨手將帽子摘了扔在案幾上。
拿眼偷偷覷他,他眉宇間洋溢著難掩的得意之色,我不禁好奇地笑問:“什么事那么高興?”
他眼睛沖我一眨,賊賊地吐了兩個字:“秘密!”
我白了他一眼,“稀奇個什么,不拉倒,我還不稀罕聽呢。”一瞥眼,見葛戴縮在門口,正低垂著頭,一副進退兩難的表情。
我張嘴欲喊,可話到嘴邊卻又打住。我伸手推了推皇太極,努嘴示意。皇太極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漸漸浮起笑意,回頭道:“葛戴,豪格今兒個會回來,你下去打點一下……”
葛戴驚喜地抬起頭來,嘴唇微微哆嗦,喜上眉梢,“是。”行了跪安禮,激動地出去了。
“你讓豪格常年待在軍中,雖然磨煉他是出于好意,但是弄得他們母子分離……”我淡笑著搖頭,“皇太極,你未免心狠了些。”
他忽然攥住了我的手,擱在他唇上細細摩挲,“我不覺得……我從未有過一分為人父該有的感覺,只怕終其一生,也不會有此體會了。”
我心里一顫,鼻子酸澀得險些濕了眼。
終其一生!何等苛刻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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