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各家糧店忙得四腳朝天，九千石的糧食要卸船，檢驗、稱量、入庫，可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
富陽縣三家糧店的老板，也終于露面了。掌柜的唱了白臉，東家自然要唱紅臉。周洋幾個得知情況后，不知向眾糧商了多少好話。三人還在縣里最好的酒樓，連擺三天宴席，向眾糧商賠不是。臨別時，又給他們買上了豐厚的年貨……
雖然糧商們的收入沒有增加，但受傷的心靈畢竟得到了撫慰，受損的面子也修復(fù)不少。加上周洋他們也確實傾家蕩產(chǎn)，借貸累累，讓人不好再什么……再也快過年了，誰也不想帶著一肚子怨氣回家，糧商們的態(tài)度終于緩和了不少。
如絲如織的冬雨中，王賢立在臨河酒家的二樓，看著一艘艘空載的糧船駛離了碼頭，嘴角掛起一絲微笑。
“能不動用官差，實在太好了。”立在一旁的司馬求，一臉慶幸道：“十幾個縣的糧商齊聚富陽，已經(jīng)引起了整個杭州府，乃至浙省的注意……真讓人捏一把汗。”動用官差，就會讓人發(fā)覺此事背后有官府的影子，繼而懷疑到常平倉是不是出了什么大問題。以分巡道和富陽縣的惡劣關(guān)系，肯定會徹查的，一查就會露餡。
但在王賢的指揮下，整個過程一直是糧商們在表演，無論是事先的白臉還是事后的紅臉，都沒用官府的人出面，成功的避免了一些致命的猜想。
現(xiàn)在就算分巡道的人回過味來也不怕了，因為六千石新糧已經(jīng)入了永豐倉，看著滿倉滿囤白花花的大米，魏知縣還巴不得有人來查一查，替他揚名呢……
“不過日后富陽的糧價，怕是要被推高了。”司馬求有些擔(dān)心道：“糧商們將來肯定要找補回來的。”
“沒事，我跟周糧商講過，過了年去長沙聯(lián)系買米了，”王賢輕聲道：“原先講‘蘇湖熟、天下足’，但現(xiàn)在江浙一帶來多的農(nóng)田改種棉桑了，日后都得從湖廣、江西那邊買糧食吃，怕要改為‘湖廣熟、天下足’了’。”
“你子，”對王賢超人的見識，司馬求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我在京師才聽?wèi)舨咳诉^同樣的話，來浙江后，你還是第一個這樣的。”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王賢淡淡一笑，不帶煙火氣的將兩張紙片遞到司馬求手中。
司馬求掃一眼，見是兩張?zhí)锲酰粡埵俏褐h老家江西建昌的，載明水田八十畝，另一張是他老家無錫的，載明水田二十畝。兩張?zhí)锲跎习旬�數(shù)、塊數(shù)、界樁連屬情況記載得詳細明白，前一張?zhí)镏鳈谙绿畹拿质俏涸矗笠粡垊t是司馬求。
司馬求知道，這是他和魏知縣這一年的常例。因為知縣大人坐臥起居節(jié)儉樸素，一副清廉做派。王賢便給他在老家買成了地，正深得士大夫進而兩袖清風(fēng)、退則優(yōu)哉游哉的意趣。
至于司馬先生，自然也有束脩外的進項了。王賢能扶搖直上，也多虧了司馬求，便替他在無錫也買了份田。一畝水田差不多要十五兩銀子，二十畝就是三百兩銀子，把個司馬先生樂得合不攏嘴。怪不得人家，當(dāng)師爺?shù)亩际恰畞頃r蕭索去時豐’，自己以為攤上個二桿子，要跟他喝西北風(fēng)呢，想不到才一年不到就成地主了。
司馬先生是沒見過錢的，抱著一張?zhí)锲蹩戳擞挚矗判囊硪硎杖霊阎校屑さ目粗踬t道：“真是多謝兄弟了。”
‘咳咳……’王賢這個暈啊，錢帛的面子就是大啊，方才還叫自己‘賢侄’來著，“先生不必謝我，這是衙門的常例，在下知道大老爺清廉，已經(jīng)比陳知縣時縮減了一半。”
王賢此言不虛，后世都明朝官員的俸祿奇低，故而官員收入不如宋朝云云，這是典型的胡八道。因為明朝的地方官，從來不靠那點微薄的俸祿過日子，他們靠的是常例。
哪怕是后來著名的清官海瑞，在當(dāng)知縣時，也會從官府的各項收入中抽取提成，一年有白銀兩千兩以上的收入。因為衙門里所有非編制人員，都是他來發(fā)工資，還有各種迎來送往……沒有這筆超過官俸百倍的收入，他根無法運轉(zhuǎn)整個縣衙。
按照慣例，這些收入是合理合法。扣除一筆筆開銷后，到年底一算賬，如果有結(jié)余，是不會轉(zhuǎn)到下一年的，而是進了知縣的宦囊，成為他的私人收入。
所以知縣一年的收成多少，一看他刮得狠不狠，二看手下人能不能精打細算。魏知縣求愛民之名，對百姓刮得力度很輕。年底能剩下這么多，自然要感謝王賢了。
“還有給知府衙門、布政司、按察司、分巡道、分守道的冰敬，也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王賢有些郁郁道：“讓大老爺只管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司馬求拍拍王賢的肩膀道：“仲德，你真是天生的司戶啊，年紀輕輕就能湯水不漏！”
“先生謬贊了……”王賢唯有報以苦笑，句心里話，戶房的差事肥美歸肥美，他卻一點都不想干了。因為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常例，都要從他手里過。沒事兒時人家叫他財神爺，出了事他就是替罪羊，比如李晟……
為了不授人以柄，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做假賬，就像當(dāng)初李晟那樣……盡管以他做假賬的水平，大明朝基上沒有能識破的，但假的就是假的，別人真要整你的時候，‘莫須有’三個字便足夠了。
何況心累……
但是這才剛進戶房幾個月，就是想挪挪窩也為時尚早，只能繼續(xù)心翼翼干上幾年，再作打算。好在，這差事確實是肥啊……
王賢這才正經(jīng)干了不到倆月，年底算一下，又有百多兩銀子到手。要知道，王貴在紙坊做工時，還算是工頭，一年起早貪黑下來，也不過掙個二三十兩銀子，真是沒法理去。
。
回到衙門，王賢去簽押房向魏知縣交差。盡管不知道自己多了八十畝良田，魏知縣還是高興壞了，自從有了永豐倉這塊心病，他是寢食不安、憂思重重，一聽到門響就緊張，以為自己東窗事發(fā)，分巡道的人來查案了。
魏知縣毫不懷疑，再這樣下去自己非瘋了不可。但是現(xiàn)在，托王賢的福，他去了這塊大心病，那叫一個如釋重負、神清氣爽啊！
“仲德，這次為師能安安心心過個年，是你的功勞！”魏知縣捻著三縷長須笑道，“實在想不到，這才十天不到，就能把為師的心病去了！”
“學(xué)生也沒干什么。”王賢謙遜道：“還是老師把周糧商他們都鎮(zhèn)住了，不然他們不可能這么聽話。”
“哈哈……”不居功的下屬是上級的最愛，魏知縣端詳著自己的學(xué)生，那真是看喜歡，“你用的法子實在太巧妙了。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那些糧商為何會著了魔似的蜂擁而至，又中了邪似的降價呢？”
“其實學(xué)生也是學(xué)習(xí)古人。”王賢怎么跟他解釋‘囚徒困境’，只好換個法道：“當(dāng)年范文正公在咱們杭州時，就用這個法子平抑糧價。”
“哦？”魏知縣博聞強記，王賢一提，馬上想起來確有此事。北宋皇祐初，杭州大旱，糧食奇缺，更有不良商人乘機囤積哄抬，以至糧價暴漲一倍，仍勢頭不減。但時任杭州知州的范仲淹，沒有采取常規(guī)手段放糧平糶，而是派人沿運河張貼告示，廣為宣傳官府以市價兩倍的價格，開始收購糧食。
各地糧商見有利可圖，紛紛‘日夕爭進’，運糧到杭州銷售。很快，杭州市面上糧食又充足起來。所謂物稀才貴，糧食多了，價格自然回跌。大饑之年，杭州竟看不出一點饑荒跡象……
“原來如此！”魏知縣恍然大悟，卻又不勝感慨。自己熟知典故，但事到臨頭，卻一點辦法沒有，王賢沒讀過幾天書，卻總能活學(xué)活用，看來自己真是讀書讀愚了……
“你能想到范公的法子，也很是難得了。”魏知縣贊道。
“可惜范公輕描淡寫，不帶一絲煙火氣。”王賢苦笑道：“學(xué)生用出來，卻是一副無賴嘴臉。”
“哈哈哈。”魏知縣卻笑道：“范公那是圣人，你能跟他比？再史家為尊者諱，是要用春秋筆法的，誰知他當(dāng)時，有沒有像你一樣，一擺出無賴嘴臉？”
“嘿嘿。”王賢見魏知縣難得的心情大好，趁機道：“學(xué)生有件事，想請老師定奪。”
“講。”魏知縣頷首道。
“戶房現(xiàn)在只有學(xué)生一個經(jīng)制吏，每日很是吃力。今年眼看要封筆，倒也罷了。老師看看是不是，明年回來把編制補上。”王賢笑道：“橫豎是朝廷發(fā)俸祿，省下來也不是自己的。”
“庸俗！你這樣的東西，八輩子也當(dāng)不了圣人！”魏知縣笑罵道：“你當(dāng)為師是省錢呢？我是為了讓你在戶房站穩(wěn)腳跟！”著微笑道：“過了年，為師就提拔你當(dāng)司戶，這樣你也算第二年了，得過去。”頓一下道：“至于兩個典吏，你可以推薦一個……”
言外之意，剩下一個我要做人情。但給王賢一個名額，已經(jīng)是極大的獎賞了。
“多謝師尊！”王賢大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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