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行人中的最普通的一員，青年穿著最平凡普通的褐衣，撐著最平凡普通的黃色油傘，肩上背著最平凡普通的竹篾簍。

    腳步漸漸緩下。

    當終于停定的時候，褐衣青年的面前就又是菜市口的那面高墻。抬頭看上去，貼滿殘舊告示的墻上，在不起眼的邊角上仍殘存那副半年前更新的懸賞告示。告示上的圖像已經(jīng)模糊殘破，卻仍能隱約看出一張偏圓偏扁平的面孔。那人面部的右方，是一塊半巴掌大的疤痕。

    旁書：“司徒若影，曾用名梅若影，男，現(xiàn)年十九歲，身長七尺（按漢制：一尺約為1。35），性兇殘，喜殺戮。今懸賞黃金五百，生死不論。”

    下書：“南楚官制。”

    梅若影看著告示，抬了抬眉，又舉步離開。

    他已經(jīng)被懸賞三年半，也延用這個名字用了三年半。自打定主意要與九陽教為敵后，他就沒起過要改名換姓的念頭。

    的確，許多人在聽到梅若影這個名字時，予以了高度的注意，可至今卻沒人認出他來。反而，依靠對方的第一方應，梅若影卻總能在第一時間內(nèi)辨別出敵人和無關(guān)人士。

    如果是司徒家的人，在聽這個名字時，即使再不懷好意，目光中仍會顯露出一種隱約的膽戰(zhàn)心驚和憎恨。因為三年半前那兩曲笛奏，如今整個九陽教都已經(jīng)認定他是個會妖術(shù)的妖孽了。而當認定他不是那個“司徒若影”時，又會變得頤指氣使、蠻橫粗魯，這是因為他們下意識地遷怒于司徒若影的同名者，以泄心頭之恨。

    如果是青陽宮的人，在聽到他自報姓名時，則會驚喜，而后失望。

    只有真正的自己人，才會現(xiàn)出一抹了然，而后是云淡風輕、若無其事。再前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是自己人的地盤了。

    用了這個名字，真是達到了實實在在的敵明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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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鞣榕一踢衣擺，大步跨出了藥店外堂高高的門檻。

    近年關(guān)，不單是爾德堂的往來賬目要清，新近在象郡增殖的勢力也需要盤點鞏固。外人雖看不出端倪，他卻已經(jīng)是實實在在地忙碌了月余。站進朦朧的雨氣里，浸寒的水霧立時讓疲累的頭腦松緩了許多。

    等了頓飯時間，身上微微濕了，他再看看天色，轉(zhuǎn)身就要回入堂里。就在這時，一抹暗色的身影自雨霧中緩緩進入了他的視野。他站定了腳步，看著那個身影愈行愈近，終于行到藥鋪門檻外的階梯下。

    “難得，你這次沒守時。”他嘴上雖這么著，腳上卻一點也沒慢下，兩步跨進門檻，等著那人進來。

    “有些事耽擱了。”梅若影收起油傘，隨朱鞣榕步入高懸爾德堂招牌的藥鋪中。

    他隨著朱鞣榕進入外廳。幾個伙計和帳房都在，見梅若影進來，都點頭致意。一個伙計熱情地上前接過梅若影手中的油傘，又看看他背上的簍子，問道：“這簍子……”

    “這什么這，我還要驗過貨才能定價。”朱鞣榕已經(jīng)先一步發(fā)話了。

    伙計向梅若影丟了一個曖昧的眼神，吐吐舌頭閃邊了。

    朱鞣榕見堂伙計如此大膽，想立即發(fā)飆。梅若影卻輕輕一扯他的衣袖，低笑著阻止了他，扯著他穿過了外廳。

    甫一進入內(nèi)堂，一股熟悉的藥香便沿著內(nèi)堂一側(cè)的長廊傳來。沿著長廊走到盡頭，終于進了一間僻靜的廂房，藥香味更是濃郁，濃而不膩。

    朱鞣榕合上門，側(cè)耳傾聽了片刻，才放了心地轉(zhuǎn)回頭，口中已是道：“承舊來了。”

    梅若影訝道：“他怎么來了？”一邊轉(zhuǎn)入側(cè)室的屏風后，果然看見早已準備好的藥桶。

    “他在北燕的任務都已處理完了，就來幫著拓展南楚的實力。也不會呆太久，估計一兩個月就走。……水夠熱嗎？要不要再加把火？”

    這桶下是一片地炕，在屋外往地下添柴點火，就能保持著水溫，設(shè)計安排得簡潔實用。青年探手進去試了試，道：“就這樣足夠了，麻煩你了，稍等片刻。”

    朱鞣榕上前兩步道：“衣服在柜子里，承舊老弟了，是散彩坊的新作，你穿了這個可別浪費，一定要去一泓閣露露面。”著便合上了側(cè)室的隔門，退到花廳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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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廳一時無聲。

    梅若影靜靜地站在水汽中，直過了好一會兒。

    他知道朱鞣榕在外面守著，不會有人進來，朱鞣榕自己也不會進來。卻仍舊不想脫下身上的衣物。

    對于窮人來，穿衣是為了保暖；對于家財萬貫者來，穿衣是為了顯示財富；對于官員貴族來，穿衣是為了彰顯身份；對他來，除了避寒，同時也是為了掩蓋一些不想面對的痕跡。

    卸下因沾雨而沉重冰冷的外袍，解下中衣束腰的寬帶，一層一層地揭下覆在身上的衣物。而至肌膚裸露于被烘炙得溫暖的空氣中。

    上面斑駁依舊，已經(jīng)是有些年頭的傷痕。

    若是仔細地看，能看出條形的、塊狀的，甚至于成片的斑塊。有的顏色粉紅，有的慘白，有的深陷入肉，牽拉起周圍的皮膚，是組織損毀殘缺的傷；有的微凸而出，是結(jié)締組織流出凝結(jié)傷口的痕跡。

    這些斑痕的由來，每一個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卻一點都不想一一想起。盡管傷都已經(jīng)逐漸消減，可是一些深入皮下?lián)p及肌理的地方，藥石尚不足以消除。所以不論寒冬酷暑，他都穿著足以掩蓋這些痕跡的衣物。

    跨入藥桶中坐下，掬起一捧煮得青黑的藥水敷上臉頰。這處，曾有一塊灼傷，不深，損及真皮而已。

    衣服遮擋不到，愈合后又肯定會殘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所以他切去死皮，又自自己腿上取下一塊皮膚，縫合上去。

    沒人會知道那是一種多么瘋狂的感覺，對著清晰精致的鏡子，在開著天頂?shù)奈葜悬c滿燭火，獨自一人執(zhí)著銳利的尖刀，緩緩壓下表皮，慢慢地切割出一片厚薄適度的新鮮皮肉，而后仔細地貼合在另一處肌理裸露的傷口，一針一線細密地縫合。

    即使做了局部麻醉，但那種極度清醒專注地在自己身上施刀的經(jīng)歷，無論如何不想再試一次。

    藥水溫度適宜，漸漸沁入被冬雨浸得冰涼的身體，一股暖流隨著內(nèi)息流蕩起來，這才終于舒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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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處靜謐的廂房是朱鞣榕平日里處理與山莊有關(guān)的公務時所使用的。他打開暗閣，取出一沓賬繼續(xù)翻看，一邊用一根削尖了的炭條在另一草稿上寫劃。

    山莊里的人原與外面的人一般都習慣以毛筆書寫。因嫌研磨洗筆麻煩，能不寫的時候就盡量不寫。虧得梅若影奇思妙想，用布條卷了炭條來給他們書寫，甚至還為此專門制作了比較粗硬的紙張。

    爾德堂自在群竹山莊的庇護下復業(yè)兩年來，不但抵住了九陽教的傾吞，生意上恢復了舊觀，甚至還能反守為攻，與他們不斷從事上尋求新路以提高效率關(guān)系密不可分。

    外人花上三四日甚至十余日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們常常一日間就可以完滿地完成。往來行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順暢，做起事來心情舒坦，又怎會不心甘情愿地使出渾身解數(shù)。

    他正埋頭苦算，看了半冊結(jié)算帳目時，聽得吱呀一聲，側(cè)房的門開了，撲面一陣暖熱的藥香水汽。

    抬頭看去，梅若影站在暖熱的水汽里，面上易容的藥水已經(jīng)清洗干凈。他一手被完隱沒于寬瀉的廣袖下，另一手則輕扯著有些寬松的領(lǐng)口。

    “怎么會是這樣的衣服？”他有些不悅地蹙著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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